事儿没谈成,时间倒耽误不少,崔扶风到镜坊时,镜坊已放工了。
齐明毓在镜坊门口等着她,十三岁了,脸庞轮廓还透着少年的鲜活,眉眼比少时更精致,一身玄色胡袍,身姿却有成年人的气势了,笔直挺拔,隐约几分齐明睿的风采,又不尽然,比齐明睿多了几分锋锐。
“你怎么来了?”崔扶风讶异。
五月十九日是齐姜氏生日,齐明毓今日中午便回家了,打算给齐姜氏准备礼物。
齐明毓郁郁道:“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打听母亲生日要不要大办。”
齐明睿去世才一年多,丧亲之痛未忘,齐家本不打算大办的。
崔扶风脸色沉了沉。
当日齐家获罪,亲朋故旧退避三舍,今年新年亦无多少人登门,这些日子齐家因新品铜镜大出风头,这些人又来交好了。
“大嫂,你说要不要大办?”齐明毓问。
“母亲想大办?”崔扶风反问,若齐姜氏不想大办,齐明毓当不会有此一问。
齐明毓点头,从拴马桩上解了马缰,给崔扶风牵马过来,待崔扶风接过,才又转身给自己牵了一匹,叔嫂两个牵着马边说话边下山,“母亲说,咱们家镜坊如今气势正盛,大办也不失一个宣扬齐家镜的好办法。”
陶家办七日流水席宴宾客,大肆宣扬陶家登湖州制镜第一家,也是为的宣扬陶家镜,齐姜氏的想法与之相同。
崔扶风心中不想大办,齐姜氏想办,且于齐家镜坊有利,遂道:“那便大办,时间紧迫,让齐平赶紧准备。”
从山中回城,到家已入夜,灯影月色相映,这几个月齐家铜镜商场横行,上下人等扬眉吐气,府里头的布置也铺张起来,金辉瑞彩,富贵逼人。
两人先到上房给齐姜氏请安。
外面暑热扑面,屋里却甚是凉爽,铜盆里头搁了冰,齐姜氏穿着墨绿团花襦裙,脸色红润,歪坐榻上,榻前高案玩件器盂琳琅满目礼物。
齐明毓看一眼,拧眉:“那些势利小人送的礼?”
“不准这么说。”齐姜氏坐直身体,叹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咱们家落难时,他们虽说见死不救,却也没有落井下石,也算过得去了。”
齐明毓抿唇,满眼不服。
“非至亲,哪有什么贫贱不离生死相依的情份,咱们家是商户,要依靠他人的地方不少,一个好汉三个帮,说不得只好撇下过节,跟大家亲亲热热来往了。”崔扶风笑道,拉了齐明毓挨着齐姜氏坐下。
“正是你大嫂说的这个理,你啊,还是太小了,多向你大嫂学。”齐姜氏瞪齐明毓。
齐明毓撅嘴,崔扶风也赞成,不情不愿应下。
齐姜氏看看崔扶风,又看齐明毓,缓缓道:“这次寿辰大办,庆生其次,我有别的目的。”
崔扶风当家主阻力重重,除了女人之故,也因寡妇身份兼之无儿无女,齐姜氏想在寿宴上当众宣布,以后齐明毓成亲了,长子过继齐明睿这一房,齐家家主之位长长久久由大房继承,如此,崔扶风的家主之位有了这一层保障,可让众人再无犹疑顾虑。
崔扶风愣了一下,道:“毓郎的孩子过继一个给我,媳妇求之不得,只是家主之位还得从长计议,等毓郎年长后,家主之位当由他继承。”
齐明毓万般不愿意,心中就是现在这样子,大嫂当家主,一家人亲亲热热,当即道:“我不要当家主,大嫂当家主就很好。”
三人各有想法,谁也说服不了谁。
推来托去良久,齐姜氏无奈,道:“罢了,那我便只说毓郎的长子过继大房罢。”
第27章 心机
齐姜氏的寿宴轰轰烈烈热闹异常,虽没有连开七日,也不比年前陶家荣登制镜第一家的宴席逊色。
湖州城的制镜人家的当家人都赴宴送礼,远的近的镜商也都赶来了。
崔扶风当家主后,不仅化解了齐家的谋逆大罪,还带着齐家镜工制出陶家和费家都制不出的新品铜镜,大家敏感地嗅到齐家不仅能保持原有荣光,也许还能更上一层楼的味道。
肖氏只是妾室没资格赴宴,崔锦绣跟着董氏去了,宴罢回家,一张脸阴得能拧下水来。
“你二姐很是风光?”肖氏小心翼翼问。
崔锦绣咬牙点头。
肖氏长叹,悻悻然道:“当日想着,让她守寡孤凄一世,没想到她竟然当上齐家家主,风光无限,她得势,郎君的心眼也活了,外头都夸他养了个好女儿,阿谀逢迎之声听多了,对那位脸色也好了,这几晚都歇那边,没在阿娘这边歇息了。”
虽是妾室,房中摆设却比董氏正房好许多,一色梨花木家具,博古架正中一个尺来长整玉雕琢的山峦摆件,上面铸“福禄绵长”金字,两旁各式古玩,也都价值不菲,还不满足,得陇望蜀。
崔锦绣面色更沉,坐榻上重重坐下,裙摆也不挽,任其歪乱。
肖氏忙伸手给她拉直,口中道:“你若能嫁得陶二郎,她一个寡妇,便不如你了。”
“我也想嫁,可暗里托人说亲肯定不成的,一下子被拒绝这条路就堵死了,必得让陶二郎对我动心,主动托人来咱们家提亲方是,可陶二郎整日呆镜坊里,见都见不着,如何勾引他。”崔锦绣恨恨道。
“素常听来,陶二郎也不好女色,便是见得到他,怕也使不了美人计。”肖氏发愁。
崔锦绣紧皱的眉头更紧,几可夹死苍蝇,稍时,忽地笑了,“他不近女色更好,我本还发愁,怕他不为我美色所迷呢。”
“你有主意了?”肖氏欢喜问。
“接近他母亲,由他母亲定下这门亲事。”崔锦绣胸有成竹道。
“这主意好。”肖氏附掌。
“让崔贵打听陶夫人喜好。”崔锦绣交待。
肖氏闻言便知崔锦绣要投沈氏所好博取好感,她自己得宠崔百信便是行了此道,大赞女儿聪明。
“还得留意陶夫人动静,我好寻机跟她偶遇。”崔锦绣叮嘱。
“阿娘省得,你放心,定让崔贵好生盯着。”肖氏拍胸脯。
崔锦绣没等几日就等到机会,沈氏到法华寺礼佛,忙赶了过去。
沈氏十六岁嫁给陶骏,陶骏在她进门之前便已认识姚氏,甚爱之,只是姚氏乃青楼里的姐儿,陶家长辈别说给他娶姚氏作正室,连纳作妾都不同意,沈氏进门后,说服陶家长辈,把姚氏从青楼赎了出来,给了陶骏作妾,平时不争风不吃醋,持身刚正,厚待姚氏,因此故,陶骏虽不爱她,却也颇敬重,姚氏也识趣,谨遵规矩,半步不越雷池,陶家一家子和和气气度日。
夫妻情淡,沈氏全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儿子衣食住行亲自打点,儿子也争气,人物出色,能力卓绝,齐明睿名正言顺的家主,陶柏年却空有管理权力而没有家主之名,便是如此,也把镜坊打理得井井有条,保住陶家镜威名不坠。
沈氏眼下只愁儿子的终身大事。
年前外头沸沸扬扬传陶柏年跟崔扶风有染,沈氏甚是不喜。
崔扶风若能轻易抛下齐明睿改嫁,不过水性杨花女子。若抛不下,心中没她儿子,也不能娶。
儿子样样出色,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沈氏在心中否定了崔扶风,怕儿子真个喜欢上崔扶风,更着急地想给儿子订下亲事,赶紧成亲。
法华寺乃湖州城最大寺庙,大式硬山筒瓦箍头脊山门,砖砌匾额,正殿为大雄宝殿,另有天王殿、娘娘殿及药王殿三侧殿和钟鼓楼,寺后一望无际桃林。
大雄宝殿香火缭绕,佛祖慈眉善目端坐,沈氏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叩首,口中低念,求佛祖赐陶家佳媳。
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传来,渐渐近了,身侧一个妙龄小娘盈盈折腰跪倒,低低祈祷:“求佛祖保佑信女耶娘身体康健,阿兄和两个姐姐生活顺遂万事如意。”说着,叩拜下去。
这小娘心中唯有耶娘姐妹,半点不提自己,是个心胸阔达无私的。
沈氏心中暗暗点头,起身,身侧小娘子叩拜完了缓缓起身,一双手压着裙摆,粉色窄袖小衫,葱绿裙子,腰束桃红软绸带子,体态丰满,身姿曼妙,往上看,杏眼桃腮,乌云堆髻,沈氏暗赞了声美人,才要启唇询问,美人冲她吟唇一笑,轻折腰,款款行礼。
“好个漂亮有礼的小娘子。”沈氏更爱,拉起美人手,手人一双手纤长细软,柔若无骨,只是,手指间有暗红烫伤,美人衣裳首饰甚是精美,看起来家境不错,沈氏讶然,“你这手怎么回事?”
“煮茶弄的。”美人有些羞涩,抽手缩回袖中,低声道:“我阿耶爱喝茶,我便学习茶道,手拙人笨,让夫人见笑了。”
好个有孝心的美人。
沈氏更加喜爱,才要问美人名姓,美人眼睛亮闪闪看她,“瞧夫人是个慈爱的,未知能拔冗品品我煮的茶?提提意见,我能煮得更好,让我阿耶喜欢。”
沈氏正欲与美人多处一会儿,笑道:“自无不可。”牵了美人手到禅房去。
美人一颦一笑无限风情,虽则容貌不是清丽绝俗,略嫌妖娆冶艳了些,然则男人本就爱这样的,如姚氏,端正庄重的还怕不能得儿子的心,沈氏不想儿子三妻四妾,只愿他跟儿媳夫妻恩爱,越看越满意。
水开入茶,茶与水交融,再次煮沸,出沫饽,将沫饽杓出,置熟盂之中,接着烧煮……美人一步一步做来赏心悦目。
少时茶煮好,茶香扑鼻,沈氏细细端详欣赏,赞不绝口。
“是否有瑕疵,夫人但说无妨。”美人柔声道。
“很是不错,便是日日煮茶的茶博士,也未必能煮出这等好茶。”沈氏笑道,她甚爱喝茶,对茶道颇有研究。
“多谢夫人!我这便回家煮茶给我阿耶品尝。”美人兴匆匆道,起身,蝴蝶穿花似奔了出去。
沈氏哎一声,想问美人姓甚名谁谁家之女,美人已去远了。
“好孝顺的小娘子。”沈氏赞叹不已。
美人便是崔锦绣,因到家中,肖氏知她去与沈氏偶遇,一颗心热辣辣跳着,这日也不描眉抹粉打扮了,院门口来回走等着,崔锦绣进门,看看眉眼带着喜色,放下高悬的心,一把捉住崔锦绣手,欢天喜地问:“见着了?成事了?”
“见着了。”崔锦绣笑道,往屋里走,栅足案上拿了绢扇扇风。
“那成事了没?”肖氏追问。
“哪有见一回便成事的,又不是拉了男人上床。”崔锦绣嗤笑。
“瞧这话说的,忒粗俗。”肖氏说着怪罪的言语,眼神却是嘉许的,善媚是女人的资本,她以此立身,也以此教导女儿,巴不得女儿拉了陶柏年上床,立时定下亲事。
“我连名姓都没给她知道,还得再跟她见上几回面,让她对我喜爱的不得了才能告知身份,不然,喜爱未深,她一听我是庶出瞧不起,这亲事便没指望了。”崔锦绣在坐榻上坐下,面上得意敛起。
肖氏呆了呆,接着喜上眉梢,“我儿聪明,算无遗策,定能成事。”
第28章 暗惊
五月二十三日,一年之期到,明日便得送镜坊一年的盈利给陶家,崔扶风细细算账,扣除费用,盈利高达二万金。
二万金要送给陶家如同割肉,崔扶风心疼不已,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账册,叹口气,吩咐齐安准备,明日她亲送陶家去。
“家主,其实咱们可以弄一本假账本,把试制新品铜镜的损耗加大,新品铜镜的成本提高,就这两项,便能昧起一万金。”齐安道。
“陶柏年精明的很,弄假账,瞒不过他。”崔扶风摇头。
“那就不提高新品铜镜成本,只把试制损耗弄虚作假,咱们试制坏了多少面铜镜陶二郎又不知道,无从核实,仅这一项,可以瞒下来五千金。”齐安不放弃。
崔扶风沉默,看着账册,上头一个个数字跟她对视,新品铜镜只在陶家费家未制出时暴利一时,往后,陶家费家制了镜出来,价钱会大跌,利润就很有限了,齐家镜坊以前顺风顺水时一年盈利也不过一万金,五千金委实不少。
夏日的午后,空气闷热,声声蝉鸣,阳光炙热,洒在门前台阶过,点点光斑跳荡。
去年此时,她正和陶柏年从长安冒着烈日快马疾驰回湖州。
崔扶风揉了揉额角,合上账册,道:“别造假账了,有多少盈利就送多少给陶家罢。”
“家主。”齐安急叫,还要力争。
“按我说的办。”崔扶风摆手,不容置喙,起身,出门进工房。
“明明可以少给钱,何必照实给。”齐安自语,百般不愿意,站了些时,出镜坊,打马回府找齐姜氏。
崔扶风进工房,齐明毓在操作台前制镜范,听得脚步声侧头看来,把捧起镜范举到崔扶风面前,咧开嘴,喜滋滋道:“大嫂,你瞧瞧,我制的范如何?”
“不错。”崔扶风细看,齐明毓差不多跟她同时学制镜的,比她制的好很多,羡慕不已,“你怎么做到的,教教大嫂。”
“大嫂是一家之主,稍稍懂得便行,制镜的技艺由我来学,以后咱家铜镜的创新交给我就行。” 齐明毓搁下镜范,看着崔扶风,眼神明亮有神,眉间胭脂痣夺目生辉。
崔扶风看着,知他觉得制镜辛苦,不想自己劳累,不由得感慨,柔声道:“身为家主,若是怕苦怕累,又如何服众,不必担心大嫂。”
“我……”齐明毓手指在镜范上来回挠,想反对,崔扶风说的又在理,不知说什么好。
“来,咱们一起学。”崔扶风笑道。
沉浸进镜范制作中,入夜了,崔扶风和齐明毓方意犹未尽停下,打马下山回府。
如往日一般,到家后,两人要先去上房给齐姜氏请安,齐姜氏却不在房中,厅中等着崔扶风。
厅中点了数盏灯,一片明亮,花梨案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齐姜氏坐在案几后面,齐安一旁站着。
齐姜氏招手,让崔扶风和齐明毓坐下,温声道:“风娘,齐安跟我说了,咱们家以往一年的盈利也不过一万金,动荡之后,前半年几乎不赚钱,也就后半年推出新品铜镜赚了些,给陶家一万五千金,也说的过去,你看如何?”
崔扶风不料到齐安找齐姜氏告状。
她是家主,如三军总帅,当令出必行,下属不从,齐姜氏知道了,不斥责一番帮她立威,倒问话,不由得尴尬难堪。
看齐安,镜坊里日夜呆着,身上袍子斑斑点点铜液污迹,日夜操劳,才三十多岁,鬓角已有零星几根白发,对齐家忠心耿耿,齐明睿出事后,日夜操劳,斥责的话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