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不着猜测,有了我自然告诉你。”陶柏年把她看透了,要过布巾自己擦脸。
沈氏不打马虎眼了,“母亲怕你想娶崔扶风。”
“怎么可能?”陶柏年手里布巾脱手,卟一下落进铜盆里,“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崔扶风那样的美貌,你们俩曾一路上京,孤男寡女相处几个月,你不动心?”沈氏道。
陶柏年晒笑:“女人哪有铜镜美,你怎不说我要跟铜镜成亲。”
“别东拉西扯转移话题。”沈氏不依,咄咄问:“别的不说,进京献镜那回,你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又从来不讲究,非得要备帐篷夜壶,后来我听说,你把帐篷让给崔扶风了,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让,是卖,且卖了二百金,一本万利。”二百金三个字,陶柏年特意加重语气。
“我陶家还缺二百金?”沈氏嗤一声,道:“你不用忽悠我,我不是外头的人,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你。”
陶柏年摊手,“好吧,瞒不过母亲,儿实说了,那帐篷确是为崔扶风准备的,儿想着,费易平必会在半路上想方设法给崔扶风下绊子,采镜使同路,大动作他搞不了也不便搞,夜宿荒野,让崔扶风受冷着凉染病是最简便的,故而提前做了准备,儿不想得罪采镜使,便高价卖,而后明着送礼。”
沈氏原先只是猜测,不料证实了,倒呆了,怔怔些时,方道:“这么说,你真的喜欢崔扶风?”
“怎么可能,母亲想多了。”陶柏年哈哈大笑,笑了许久,沉声道:“母亲,我为的镜坊大业,费易平小人之极,我自是能应付他,但要应付他难免分心,耽误了制镜,留着齐家跟费家争锋,陶家坐收渔翁之利,方是上策,崔扶风这时还不能出事,齐家还不能倒。”
“你真这么想?”沈氏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陶柏年道。
“那你发誓,此生绝不娶崔扶风。”沈氏道。
崔扶风不可能改嫁,再说,齐明睿也没死,谈什么他娶崔扶风。
陶柏年举手,漫不经心发誓:“我陶柏年在此发誓,此生决不娶崔扶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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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屑
儿子看来对崔扶风真个无意,沈氏安了心。
陶柏年回镜坊了,沈氏想起崔锦绣,很是惋惜,容貌不错,性情也好,知书达理知情识趣,可惜是庶出。忽想起陶瑞铮,陶瑞铮也是庶出,配崔家庶女倒也合适,陶瑞铮比儿子还大了一岁,早该议亲了,想了想,往姚氏住的院子去。
大户人家妻妾争风,一为情爱,二为地位,这两样沈氏都不在意。
她嫁给陶骏前,其实有意中人,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未能如愿,沈氏并不在意陶骏宠姚氏。陶家制镜世家,一个青楼出来的姐儿怎么也不可能当上家主的正室,她的正室之位不会有差池,乐得大方,处处厚待姚氏,凡自己有的姚氏必有,陶瑞铮与陶柏年起居饮食一般无二。
姚氏总说感念她恩情,二十几年对她恭敬一如刚进陶家之时,带着陶瑞铮也守本分,陶瑞铮在陶柏年接管镜坊后便离开镜坊,说怕兄弟争锋,沈氏看儿子痴爱铜镜,对镜坊执念甚深,在此事上也便没相让,拿了五万金买下湖州城繁华地段一处临街甚是敞阔的两层小楼,给陶瑞铮开酒楼。
姚氏居处名春宵院,陶骏起的,取夜夜春宵之意,对姚氏的宠爱可见一斑。
院墙边一棵桂树,虽说花未开,没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美丽,绿荫在夏日里也令人看着只觉清爽无比,往里,廊前紫薇花鲜妍艳丽,美不胜收。
陶骏日常起居都在姚氏的院子里,沈氏进院门,廊下婢子急忙通报,姚氏从里头迎了出来,一袭桃红裙子,白色小衫外面套了银红褙子,唇上口脂乃从洛阳快马运来的牡丹花的花汁淘出来的,鲜亮润泽,衣裳没熏香,在身上抹了香露,气味清新。
沈氏笑笑,无妒也无酸。
“虽说日头西落了,可热气还甚重,姐姐怎么过来了,有事让婢子传一声,我过去便是。”姚氏疾声道,走近,托扶起沈氏手肘,恭敬有礼。
“我老皮老脸的,晒晒不要紧,妹妹细皮嫩肉,可经不得晒。”沈氏打趣。
“姐姐又笑话我了。”姚氏娇嗔。
两人说说笑笑进厅,陶骏不在厅中,想是听得自己来了进房去了,沈氏也不问。
家主起居都在妾室院中,面子上总是不大过得去。
落座喝了几口茶,沈氏提起崔锦绣,“绝美一个人儿,难得的是不骄不躁,恭顺孝悌,我瞧着极好,可惜柏年痴迷铜镜不肯娶妻,瑞铮也不小了,妹妹要不要见一见,若觉得还行,让瑞铮也悄悄看看,都对上眼了,便到崔家提亲。”
“这个不成。”姚氏连连摆手,“瑞铮虽长,可家主还没议亲,哪就轮到他了,万万不成。”
儿子还没正式接任家主,她倒一口一个家主,沈氏受用,拉起姚氏手拍了拍,“你也别过于谦让,柏年爱镜成痴,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议亲,非得等他议亲瑞铮再议,岂不是耽误了。”
“不成不成。”姚氏还是反对。
沈氏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不然,唤瑞铮来问一问,崔三娘着实不错,错过了可惜。”
“他呀,也定是要待家主先定亲再议的。”姚氏笑道,虽如此说,还是唤婢子,让去叫陶瑞铮过来。
陶瑞铮很快过来,一身深蓝色襕袍,身材高大,眉浓眼黑,鼻梁高挺,面庞轮廓分明,绝好的容貌,非要挑剔,也不过肤色略黑了些,不过男人本就不需肤色多白,如此倒更有男子气概了。
“母亲!”进门,陶瑞铮先给沈氏行礼,方唤姚氏:“阿娘。”
“瑞铮越来越出色了。”沈氏笑道,招手陶瑞铮坐下,把方才说给姚氏听的又说了一遍。
“这不成,弟弟是家主,家主未定亲,我议亲僭越了。”陶瑞铮不假思索道。
“姐姐你瞧,被我说中了不是。”姚氏捂嘴笑。
“你们母子俩啊,太谦让了。”沈氏又笑又叹,摇头,“罢了,此事作罢。”起身出门。
姚氏和陶瑞铮殷殷相送,至院门方住。
沈氏走远了,母子俩面上笑意霎忽间消失,相视一眼,姚氏低声道:“她儿子不想要的塞给你,打量你是捡剩的么。”
“她的想法原也没错,我一个庶子,配庶女不是正好么。”陶瑞铮耸肩。
姚氏轻咬唇,眼眶微红,“都怪阿娘是妾,误了你。”
陶瑞铮沉默,片刻,往里头看,窗户里暗青一个身影,推姚氏,“阿耶出来了,你快去陪阿耶,我先走了。”
***
崔扶风回镜坊,带着暖云一起下山回家,崔百信却不在家中,又寻到布庄去,布庄顾客盈门,崔百信满面春风,正与几个老主顾寒喧着,看到崔扶风,脸上笑容也没消退。
客人齐齐朝崔扶风拱手,奉承了几句才走。
听崔扶风道明来意,崔百信脸上笑容蓦地消失,咬牙攒眉,埋怨:“养了那么大,赔了好大一笔嫁妆出去,这又要回家来消耗米粮银钱。”
“阿耶说这话,不怕被人听了笑话?”崔扶风淡淡问。
崔百信粗喘,过片时,道:“罢了,想接就接,女婿的家业不要也罢了,出嫁时带过去的嫁妆却是需得带回来。”
《唐律·户令》有规定,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女子可携嫁妆改嫁。
崔百信要求崔梅蕊回娘家时带回嫁妆,不算过分。
只是崔梅蕊那性情,靠她带不回来嫁妆的。
崔扶风决定亲自走一趟接崔梅蕊。
崔梅蕊婆家台州离湖州不近,又要带嫁妆,一两日回不来,崔扶风也便先禀齐姜氏。
“我陪大嫂去吧。”齐明毓道。
此番去少不得要跟崔梅蕊的婆家人起龌龊,崔扶风不想齐明毓小小年纪接触内闱的污糟,因道:“大嫂去几日便回,不需你陪。”
“我不放心。”齐明毓捉住崔扶风袖子,黑亮的眼睛看她,“一日不见大嫂我心慌,大嫂去长安那些时日,我夜夜噩梦,梦见自己落在漆黑一团的天地里,什么都捉摸不着,梦里醒来,总也睡不着,睁着眼捱天亮。”
崔扶风懂得,那种彷惶失措的感觉委实不好受,遂改口,“也好。”
齐明毓当即眉开眼笑,把头歪到崔扶风肩膀上撒娇。
他这两年长得极快,快跟崔扶风一般高了,崔扶风失笑,摸摸他头颈,任他靠着。
崔扶风带着齐明毓刚出湖州,费祥敦即报费易平。
日头刚升,镜坊在山里头,不是很热,费易平身上光景却是一言难尽,发乱衣脏,一股汗臭味,直教靠近的人想一头晕过去不要清醒着闻到。
陶家镜坊昨日制了新品铜镜出来,即通知各镜行镜商订货,费易平得知,气急败坏,又砸又骂,跟疯子一般。
听得崔扶风离开湖州,费易平阴沉沉一笑,道:“甚好,你马上找上齐家的镜工,许一百缗钱,打探新品铜镜的配方。”
“家主高明,他们辛辛苦苦一个月不过十缗钱,一百缗钱是他们近一年所得,自没不愿意的。”费祥敦奉承,一脸手到擒来之色。
镜工们都有家有室,有自己的房舍居住,费祥敦悄悄摸到齐家镜工的家里,本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便能拿到配方,谁知找了一个又一个齐家镜工,均遭拒绝。
“那么多人,崔扶风也查不到是谁说的,偏要守口如瓶,唾手可得的钱不要,傻子不成。”费祥敦只觉不可思议。
“也许不是傻子,只是为崔扶风美色所迷,都是粗鲁汉子,血气方刚的,崔扶风长得美,满足了他们,自然就为她死心塌地卖命了。”费易平眯着细小三角眼,笑得猥琐。
费祥敦没料他这样说,诧得大张嘴,很快跟着笑,嘿嘿一脸淫邪,“可不是,不然,几百个大男人,有什么理由被一个妙龄小娘管着。”
主仆两个污言秽语,一唱一和。
许久,费易平叹气:“早知崔扶风如此能干,当日我就抢在齐明睿之前向崔家提亲。”
“老夫人心心念念想亲上加亲,郎君也无法。”费祥敦道。
费易平的父亲去世早,母亲寡居将他养大,一直想让费易平娶自己的娘家侄女罗纭,费易平一心赚钱,对女色不甚在意,无可无不可,两年前费老夫人去世,罗纭自小费府里住着,一应庶务便交由她打理,虽说还没明白订亲,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三年孝期满便成亲。
“纭娘跟崔扶风相比,差太多了。”费易平怅然,以往对罗纭不满意也不嫌弃,这当儿拿她跟崔扶风相比,登时觉得这也不好那也差劲。
费祥敦闻声知意,费易平眼里唯钱财,对罗纭无半丝情爱,亦不怕得罪罗纭,当即道:“也没明白订亲,郎君要是不想娶便不娶罢,崔家还有个女儿未婚配,可以求娶。”
“那是个庶出的,我好歹一家之主,怎么能娶个庶女。”费易平不屑。
“下奴说错了。”费祥敦忙道。
娶妻不急,尽快制出新品铜镜方是,打探不到配方,费易平忙又钻进工房里头。
第32章 暴怒
崔梅蕊亡夫姓陈,嫡出,兄弟中行三,陈家也是商户人家,跟崔家一样经营布庄,与崔家有生意往来,陈家家业在崔家之上,崔百信对这宗亲事很满意,陈家求亲时也没细打听女婿如何,董氏凡事唯唯呐呐,崔镇之不问俗事,崔梅蕊自个儿羞涩,崔扶风比崔梅蕊小了四岁,梅蕊订亲时还小,到底不甚明了,及至崔梅蕊嫁过去,才知夫郎是个药罐子,自小身体极弱,汤药吊着命,崔梅蕊嫁过去不到半年,孩子都不曾怀上,陈三郎便身故了。
要接崔梅蕊回家,还要拉嫁妆,崔扶风没骑马,带着齐明毓一起坐马车,除了一辆乘坐的,另有五驾空马车,备着装嫁妆的,崔梅蕊出嫁时的陪嫁不少,布匹珍玩什么的,除马车夫,陪同六个中年汉子,骑马,乃齐家的人,崔家被肖氏搅得浑乱,下人墙头草一般,崔扶风不喜欢,没从崔家带人。
路途远,两天后,日近午,方到台州城。
五檩硬山式屋顶,平面四柱,五架梁,砖雕装饰,陈府大门气势不凡,守门人整洁的灰色胯褶服,大户人家气派。
齐家陪同崔扶风的下人上前报家门,守门人一脸傲慢道:“等着,我去禀报夫人。”
也不请人入门厅暂歇,径自走了。
崔扶风暗暗不悦,强自忍着没发火。
守门人进去多时方出来,后头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普通的婆子,崔梅蕊没出来,也不见陈家主子。
婆子冲崔扶风草草行了一礼,道:“夫人病着,三少夫人跟前侍疾,不得空,请崔二娘先随奴到三少夫人院中安置。”
妹妹远道而来,怎就连出来见一见都不得空?
便是崔梅蕊不得空,陈家其他主子呢,连一个出来迎客都不得空?
再不然,起码得派个管事招待。
崔扶风心中不满更甚,不知陈夫人到底病情如何,压下不满,婆子说带她去崔梅蕊院中安置,那便是内院了,因问道:“我随行的人如何安排?”
婆子看向门外,齐家几个下人衣裳齐整,身材高大,拉车的马骠肥体壮,毛色油亮,愣了愣,道:“夫人没交待,二娘先随奴入内,奴再去请示夫人。”
听来大事小事还是请陈夫人决断,陈夫人看来病的不重,崔扶风心中略微有数,想了想,交待齐家下人大门外等着,拉起齐明毓,道:“毓郎,你跟大嫂一起进去。”
婆子看齐明毓,齐明毓身上昂贵的抚州单丝罗缝制的胡袍,领子上金银丝绣瑞草,腰上青玉石束带,眉目如画精致无比,看着便是富生贵养的,崔扶风拉着齐明毓往里走,也不敢拦。
穿廊过径,走了许久,来到府第偏僻角落,那里一处院子,一排过去三间房,门前一条走廊,墙根荒草丛生,门窗漆迹驳斑,进门,中间作起居厅的房间空空荡荡,西侧房间里头亦然,东侧房间一张铆钉床,一个五斗柜,五斗柜上一个茶壶,床上被子叠得整齐,只是再整齐,也掩不了破败面貌。
崔扶风心头火苗霍霍燃烧。
大姐竟被糟贱至此,陈家人一点人性不存。
崔梅蕊出嫁时有陪嫁婢子的,名紫薰,自小贴身服侍崔梅蕊,伶俐泼辣,有紫薰在崔梅蕊身边,崔梅蕊怎么被陈家人如此糟贱。
“紫薰呢?”崔扶风问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