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姜氏欲要坚持,崔扶风走远了,看看齐明毓,摇头:“你呀,真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齐明毓如何不懂,他想跟,只是担心陶柏年对崔扶风不利,本以为上回谣言事件齐姜氏已释疑,看来疑心虽释,却还防患着,心中甚不满,偏不跟了。
崔扶风至大厅,烛火夜风里摇动,空荡荡不见一人。
陶柏年虽未正式继承家主之位,只陶家二郎的身份也不能怠慢,守门人不会让他大门外等着吧?
崔扶风快步往府门走,想像等会儿见面时陶柏年阴阳怪气挤兑自己情形,很是头疼。
府门口月影与灯笼光交织,不见陶柏年,拴马石上拴着一匹黑马。
“小的迎了陶二郎进去到厅中等候家主了。”守门人道。
已进府了,为何不见人?
崔扶风犹疑,想起一处,霎时脸色铁青。
雪沫带着婢子给崔扶风备沐浴水,婢子抬热水,她自个儿端盛着花瓣的竹匾,忽然院门口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侧头看去,惊得舌头打结,“陶二郎,你……你怎么……到这来了?”
“怎么?这拂荫筑我来不得?齐明睿在世时,我每回找他,可都是直接到这来的。”陶柏年一脸疑惑。
雪沫蹙起秀气小眉头,“可眼下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崔二娘难道不是齐家家主?我找齐家家主到拂荫筑来,有何不妥?”陶柏年嘻笑。
“自然不妥,陶二郎,你还要我教你‘避嫌’两字怎么写么?”清冷的轻叱,崔扶风匆匆走来,恰听到。
“避嫌?”陶柏年惊诧问,声音拔得尖而高,造作轻佻。
崔扶风走近,望一眼,陶柏年竟是披散着头发,刚洗漱过的样子,湿漉漉的乌黑,发梢凝着水色,暗淡的灯笼光影下,皮肤透白,身上黑色大袖锦袍,没束腰带,只松松系了结,领口没掩实,胸膛若隐若露,甚是不庄重,怒火更炽,强自忍下,道:“扶风孀居之人,拂荫筑说话不便,请陶二郎移步大厅。”
“不便么?”陶柏年嬉笑,猛地凑近崔扶风,低低道:“此时跟前婢子许多个,在庭院中,你还觉得说话不便,当日长安城里,房间里头,你我孤男寡女,你怎就不觉得不便?”
此一时彼一时,出门在外,也便不讲规矩了。
崔扶风欲拿这话反驳,话到唇边咽下,离得近,陶柏年脸上彤彤红晕,酒味扑面,竟是喝酒了,也不知喝了多少,崔扶风退后两步,吩咐雪沫:“差人去请毓郎过来。”
有齐明毓陪着,便不需特意避嫌了。
“别,我就说几句话就走。”陶柏年摆手,又朝崔扶风跟前凑,面庞就在崔扶风眼皮底下,呼吸喷到她的额头。
崔扶风急又退,后背抵上院门,忍无可忍,拔高了嗓音:“站住。”
“粉面带煞,桃李挟威,万种千般皆风情。”陶柏年啧啧连声。
这说的什么话!
雪沫端着竹匾傻了眼。
崔扶风咬牙,疾步走过去,抓过竹匾,朝陶柏年狠狠砸去。
竹匾准准扣上陶柏年脑袋,晃了晃,哐一声落地,鲜艳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陶柏年再抬头,额角一片红。
“怎就如此暴躁。”陶柏年哎哟叫,朝崔扶风招手,“找你有要事,听不听?”
崔扶风不想听,却又知,陶柏年当不会无缘无故到齐家找自己。
咬牙忍下怒气,走了过去。
“孙奎怕是要拿问你我两家,做好准备。”
陶柏年低声道,崔扶风一呆,欲要细问,陶柏年已是转身,摇摇晃晃走了。
废话说了那许多,正事偏惜字如金。
崔扶风暗骂。
孙奎阴险歹毒,身为湖州父母官眼里却没公道正义,齐明睿光风霁月君子尚被他逼上绝路,不敢掉以轻心,齐家上下谨言慎行,并行差踏错,非要说事,便只有今日镜工跟陶家镜工械斗一事了。
若与陶家无关,陶柏年也不会特意走这一趟,他又说孙奎要拿问齐陶两家,想必便是此事。
崔扶风急匆匆追出去,本以为拂荫筑到府门不近,陶柏年喝醉了酒步履不稳,当追得上,谁知陶柏年已是上马走了,背影都不曾看到。
一个女人夜里追到陶府甚是不妥,崔扶风刚要回转身叫上齐明毓一起去陶家,守门人禀道:“陶二郎让下奴转告家主,家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陶家的人全力配合。”
崔扶风松了口气,复又更恼。
这人明知自己会追出来却不等一等,恁地可恶。
陶慎卫按陶柏年的吩咐,在刺史府里拉拢衙役,那人名李用,齐明睿的下落没打听到,倒听到别的,晚上传了孙奎欲拿问陶齐两家镜工的消息过来,陶慎卫急报陶柏年,其时陶柏年一身水汽,刚沐浴了出来,白色中衣白色胯褶裤,歪在案前慢斟细饮,陶慎卫禀报完,一言不发,进房扯了件外袍随意披上便走了出去,陶慎卫一头雾水,问陶石,“二郎这是要去哪里?”
“去齐家找崔二娘呗。”陶石一脸理所当然,查看案上酒壶余下的酒,出门,喊人再拿一壶来。
陶慎卫结巴了,崔扶风是女人,且又是夜里登门,“找……崔二娘?怎……不打理一下穿着?”
这有什么,他家二郎迟早要娶崔二娘的,小夫妻碰面用不着那么庄重。
陶石高深莫测一笑,为自己是最了解他家二郎的人得意。
陶柏年不多时回府,陶慎卫忙问明日孙奎拿人时如何应对。
“老老实实随差役到衙门去,若问两家械斗之事,便说,没有的事,陶齐两家好着呢,只是在友好交流煅练身体。”陶柏年淡淡道,走了一趟,头发干了,随意拔到脑后,案前坐下,接着饮酒。
“大家都带着伤,这不睁眼说瞎话么?”陶慎卫有些为难。
“睁眼说瞎话又如何,陶齐两家的人都这样说,孙奎难道还能硬安罪名。”陶柏年嗤笑。
陶慎卫一想,也是,确认:“二郎跟崔二娘商量好了?”
“没商量,用不着商量,崔扶风必会这么说。”陶柏年呵呵一笑,撩撩眼皮,道:“明日崔扶风想必不会去,我也不露面了,公堂上,你跟齐安可要亲热点。”
说表现得交情很好不行么,非得说什么亲热。
陶慎卫抖了抖,满臂鸡皮疙瘩。
“镜坊的损失清点出来了没?”陶柏年问。
“清点了,约一千金。”陶慎卫道。
“列好明细清单,找崔二娘要钱。”陶柏年略一顿,举杯浅抿了一口酒,又道:“那李用报讯及时,很好,赏他二十缗钱,把这笔账加上去,让崔二娘掏。”
镜坊的损失也罢了,赏李用的,自己收买人,钱却要齐家掏!
陶慎卫无语,沉默着退了出去。
“二郎,你也太算计了。”陶石埋怨。
“你二郎我本来只想讨几句好话当利钱,收利钱不顺,自然要收本钱了。”陶柏年摸额头。
陶石这时才发现他家二郎额头擦了好大一块油皮,急找药油给陶柏年抹,出门时好好的,疑惑:“二郎这是撞哪里了?”
“崔二娘打的。”陶柏年悻悻道。
“二郎你又不着调了?”陶石了然。
“就是瞧着她那正经样子不顺眼。”陶柏年嘿嘿笑。
陶石翻白眼,拿人家取乐,撩拔调戏人家,还找什么借口,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家二郎有这恶趣味呢。
第40章 险恶
孙奎盘算着,把齐陶两家的人抓了,关上个十天半个月了,使得两家元气大伤,再狠狠敲上一竹杠,越想越美,翌日破天荒起了个早。
蒋兴比他更急不可待,已是带着差役出门了。
齐陶两家可都是湖州城的大户,随便啃一口,就能满嘴是油,机会难得,孙奎吃肉,他怎么也能喝上一口汤,很是卖力。
两家镜工加起来一千多人,蒋兴把刺史府差役都带上了,心中还怕人少,两家的镜工拒不受拘,不料顺顺利利,那么多人一声不吭就随他到衙门。
孙奎升堂问话。
两家镜工异口同声道:“打架?哪能呢,我们只是交流交流练练身子,以便制镜时体力更好。”
嘻嘻哈哈笑,靠到一起,你勾我肩,我搭你背,一片好哥们的祥和气氛。
齐安更是与陶慎卫手肘勾起手肘,亲热得仿佛要喝交杯酒。
“只是交流,为何弄了一身的伤?”孙奎差点吐血。
“多谢刺史关心!草民等以后定会注意。”齐安道。
“是草民等的不是了,谢刺史关心!”陶慎卫一般无二的回话。
两家镜工很默契地你捶我一下,我拍拍你肩膀。
“昨日没轻重,下回我会多加留意。”
“大男人这点伤算什么,只管用力来,不用留情。”
……
镜坊在山里,也没见证人,便是有见证人,事主否认,州官也不能强安罪名。
孙奎翻来覆去又问了许久,问不出什么,无奈放人。
一大群人离去,差役退下,大堂余了孙奎蒋兴两人。
“明明就是打架了,这两家怎就不请官府为他们做主,还压下呢?”孙奎恼怒不已。
蒋兴没喝上肉汤,也深感丧气。
两人参详半天没想出所以然。
虽说白走一趟,可费易平送来的礼实实在在拿着,也不算白忙,孙奎骂了几句丢开。
费易平满心欢喜等着齐陶两家伤筋动骨的,不料竟是这样的结果,大是恼怒。
“这两家的人到底怎么了?刚打得你死我活的,转眼就好的什么似的,郎君,咱们接下来怎么做?”费祥敦发愁。
一局接着又一局,却没一个成事。
费易平吭哧喘气,咬牙半晌,道:“罢了,暂且放过,先研制铜镜罢。”
这一日动静之大,湖州几乎人人知道了,布庄里头,许多人关切地问崔百信,崔扶风是否无碍,齐家是否无事,崔百信被问得烦躁,抛了生意回府,欲去斥责董氏几句发泄怒火,进府门,又觉无趣,往肖氏的院子去。
崔锦锦在肖氏房中,两人面前摆着绣花架,却不绣花,说着闲话,外头的事听崔贵说了,肖氏惋惜不已,“听来两家打得很凶狠,怎么就不声不响和解了,底下的人都抓进大牢,家主问罪,多好。”
“陶二郎自是不会让陶家出事,二姐沾他的光了。”崔锦绣撇嘴。
肖氏叹气,绣花针在牡丹花样上划动,“二娘的家主之位看来越来越稳固了,她得势,那位的腰杆子也跟着硬,连大娘都接回来了,换作以往,郎君定不让大娘回娘家的。”
崔锦绣重重拍绣花架,冷哼:“便是得势,咱们也能让阿耶不喜欢她,趁着出事,你跟阿耶提议,齐家那个烂摊子不好挑,一个不好出什么事,咱们崔家也受连累,让她别当什么齐家家主了,回娘家来择机改嫁。”
“让二娘回娘家?”肖氏低呼,摇头不迭,“不成,她不在家,我还快活些,她一回来,这府里又是她当家做主了。”
“齐家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全靠她,她怎么可能回娘家改嫁,这么说,不为让她回来,而是要她不听阿耶的话,跟阿耶嫌隙更深。”崔锦绣冷哼。
“我儿聪明。”肖氏大赞。
外头传来婢子请安声,崔百信来了,崔锦绣要装乖巧听话不问世事女儿,进内室,从后门走了。
肖氏迎了崔百信进门,奉上热茶,又给他按肩捶臂。
崔百信受用,阴沉沉一张脸开朗,肖氏寻机便把崔锦绣那番话讲了出来,道:“别看二娘眼下当着家主风光,其实险着,女儿家总还是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为好。”
崔百信本就觉得女儿家当家主不是好事,肖氏句句说到他心坎上,连连点头。
“以二娘的容貌,便是再醮,也不难寻到好亲事。”肖氏接着又道。
崔百信深以为然,想起此前女儿跟陶柏年的谣传,心思又活泛起来。
他女儿容貌一顶一的好,虽说寡妇再嫁,也不是就配不起陶柏年。
陶家那是什么人家,制镜第一家,比齐家不遑多让,又不像齐家多灾多难,崔家若跟陶家成了亲家,岂不是更好。
当即出了肖氏院子,去找董氏,立逼她到齐家劝崔扶风回娘家等着改嫁。
崔扶风这日有意没去镜坊,把齐明毓也留下,差役到镜坊拘人避过了。
午后,听得孙奎无奈放人,崔扶风高悬的心并没放下,反揪得更紧。
此番有陶柏年示警化险为夷,下一回呢?
齐明睿克己守法,从未作恶,还被孙奎逼得英年早逝,贪官恶吏不除,永无宁日。
秋风急而骤,天上沉沉阴云,崔扶风院门口默默站了些时,往齐姜氏上房去。
齐姜氏房中摆着几个箱子,敞着箱盖,里头金光灿灿摆满奇珍异宝,齐姜氏弯着腰捡点着。坐榻栅足案上,一个方形红漆匣子,铺着红缎子,上面硕大一颗珍珠,齐明毓坐在栅足案前,抿着唇,死死盯着珍珠。
“大嫂。”看到崔扶风,齐明毓指那些东西,委委屈屈道:“母亲想给孙奎送礼。”
齐姜氏直起腰,拍了拍袖子,叹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家一介商户,不送礼又能怎么办,花些钱求得家门平安罢。”
“欲壑难填,送礼固然能得一时安然,却难求永久太平。”崔扶风把箱子盖上,扶了齐姜氏坐下,缓缓道:“我正想跟母亲商量……”
“把孙奎拉下马?”齐姜氏惊叫,捉着袖子来回拧,许久,摇头,“还是别了,你一个女人当着家主本就不易,莫再节外生枝罢。”
“祸患不除,终是履冰行走前程莫测。”崔扶风道。
“不成,太冒险了。”齐姜氏还是摇头,“睿郎去了,眼下我只一家子平安,你别轻举妄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崔扶风还想要据理力争,齐明毓一把抓住她胳膊,眼眶微红,“大嫂,我不想你冒险,等我长大了,我来做,行不?”
崔扶风沉默。
“大嫂,我是男人,应该我保护你的。”齐明毓抓着崔扶风胳膊的手更用力,眼里泪水打滚。
都不赞成,崔扶风也不好一意孤行,只得应下。
又闲话了几句,齐明毓陪齐姜氏,崔扶风告退,已是申时,也不去镜坊了,回房歇息。
刚进拂荫筑,暖云陪着董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