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崔百信的打算,崔扶风气得大笑,懒得拿话驳崔百信了,对董氏道:“你别事事听阿耶的,大姐的终身大事就是被阿耶误的,当初打听一下,大姐也不至于青年丧夫命运坎坷。”
董氏瞬间哑口无言。
院门口说话不便,崔扶风托起董氏手肘,扶着她进厅。
厅里头空空荡荡,别说紫檀嵌宝云兽屏风那样的贵重精致摆设,普通屏风都不曾有,香炉冷冷清清呆在墙角,煮茶的小火炉一片凉气。
崔扶风扶了董氏坐下,雪沫忙忙煮起茶,董氏摆手,“不弄那些虚礼了,风娘忙,我跟她说几句话就走。”
这些日子崔扶风得势,崔百信对董氏脸色好些,肖氏察言观色,安分了些,府里头也还好,董氏只愁崔梅蕊终身大事。
“一嫁已经误了,二嫁不能再错,大姐的亲事需慎之又慎,若有眉目,先告诉我,我把过眼再定。”崔扶风道。
董氏没主意的,满口应承。
把崔梅蕊接回湖州后,崔扶风还没跟她见过面,有些牵挂,“大姐可还好?”
“不大好,怕你阿耶嫌她白嚼用,又怕你阿耶见了她烦心寻趁我,还怕肖妹妹跟锦绣嗤笑她,整日呆院子里,房门都不敢出,昨日跟我说,闲着也是闲着,想外头绣庄拿些绣品回来做,添补一下家用。”董氏哽咽,拿帕子不住拭泪。
做绣活一个月累死累活不过几缗钱。
阿耶重利轻义,也不怪大姐胆怯卑微了。
崔扶风沉默。
送钱给崔梅蕊用,让她不使崔家一文钱?
崔家那个环境,便是不花家里一分钱也难得开颜。
思量些时,崔扶风决定把崔梅蕊接齐家长住。
齐妙开朗活泼,齐姜氏慈爱,崔梅蕊在齐家虽是寄居,也比在崔家低声摒息强。
第41章 妄想
董氏到齐家走了一趟,崔扶风回娘家了,却不是住下,而是接走崔梅蕊。
崔百信气得大骂不听话逆女,拿崔扶风无可奈何,把气撒董氏身上,指责她教女无方,骂了一个多时辰方住。
“你阿耶更讨厌二娘了,我儿妙计。”肖氏欢喜无限。
“再多的妙计又如何。”崔锦绣没有喜色,酸溜溜道:“还真是当家做主的好处,夫家的人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把姐姐接了去也不怕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心中不舒坦。”
“也是。”肖氏面上喜色消退,叹道:“你想想法子,快些定下与陶二郎的亲事,只要你嫁进给陶二郎,便不输她了。”
崔锦绣何曾不想快些定下,只是前几日她还能寻机假装偶遇沈氏,最近这几日,连偶遇都不能了,崔贵安排的盯着陶家的人来报沈氏去了哪里,她赶过去,却未能跟沈氏搭上话。
“实在成不了,费家的家主如何?费家财势也不差。”肖氏心思转了转。
“费易平!”崔锦绣尖叫,身体抖了抖,“那丑八怪,瞧着就恶心,阿娘你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肖氏讪笑:“阿娘也是急了,你当阿娘没说过。”
崔锦绣捧着脸庞走到镜台前,对着铜镜左右照,“我这样的美人,只有陶二郎配得起。”
肖氏脸色僵了僵,单以美貌论,配得上陶柏年的只有崔扶风,不愿扫女儿兴致,附和:“正是如此,我儿再加把劲,定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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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府比崔府大了近一倍,大门高大敞阔,两侧围墙上盖了青瓦,从外头往里看,只见屋檐高高腾起,日光照耀下,屋顶鳞鳞泛光,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崔梅蕊抓着裙子,颤颤许久没抬步。
从陈家出来什么都没带,回娘家后胆怯,不让董氏给她定做衣裳,穿的是崔扶风留在崔府里头的衣服,崔扶风比她高,虽是大袖衫子和长裙,松紧看不出来,也显得跟她不甚搭,裙摆一片湿痕,打水抹拭门窗弄湿的,双肩削薄,弱不胜情,秋风吹来,身体如枝头黄叶摇摆,几欲飘零飞去。
崔扶风暗暗叹气,拉起崔梅蕊手,“咱们快进去,妙娘听说你要来,高兴的什么似的,别让她等急了。”
“我过来住真的不要紧吗?不会给你添麻烦吧?”崔梅蕊细声问,从崔家出来时问过,路上问过,还是担心。
“自然无碍,你是我姐姐,我的亲人,自也是我婆婆和妙娘、毓郎的亲人,亲人之间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崔扶风笑道,身上穿着胡袍,一条银丝绣出水莲纹腰带,腰带正中镶嵌绿松石,勃发挺拔,自信昂然。
崔梅蕊看着,羡慕不已,妹妹从小就很有主见,阿耶黑脸恶语也不怕,自己就怎么也不能像她那样敢说敢为。
“我寻思着该到了怎么没到,原来这儿说着话。”传来朗声笑,齐姜氏带着齐妙从里头迎了出来。
崔梅蕊忙掬身行礼,膝盖刚屈了一半,齐妙风也似过来,把她拉了起来。
“大嫂,你姐姐好美!”齐妙惊叹,拉着崔梅蕊手,细细看,赞个不停。
“你大嫂那么美,蕊娘自然也不错的。”齐姜氏笑道。
崔梅蕊怯生生赔笑,不善言谈,眼角悄悄看崔扶风。
“边走边说吧。”崔扶风看到了,却不回应,崔梅蕊得学着自己立起来,若是跟人交谈还要自己教,如何能行,况齐妙和齐姜氏不是外人,没必要姐妹两个悄悄儿眉来眼去。
“我让人收拾了疏梅居出来了,咱们过去瞧一瞧。”齐姜氏道。
“也好。”崔扶风点头,口中很随意道:“我没给我大姐拾掇衣裳首饰带过来,劳母亲费心看着给我大姐置办一些。”
“母亲年纪大,她看中的不好看,明日找了铺子的人送东西过来,我跟大姐细细挑,晚上大姐先凑合着用我的。”齐妙道,亲热地喊崔梅蕊大姐。
“瞧不起母亲啊。”齐姜氏嗔道,敲齐妙额头。
崔扶风笑笑,道:“也好。”
崔梅蕊看着妹妹和婆婆小姑子笑谈半点不拘束,羡慕得眼眶都红了。
镜坊里大事小事不少,崔扶风思量着自己不得空陪崔梅蕊,晚上给崔梅蕊拿了一百缗钱傍身,又让雪沫去服侍她。
崔梅蕊不敢留雪沫,怕崔扶风身边没得用的人不顺心。
雪沫也不愿意服侍崔梅蕊,不喜欢崔梅蕊软面团性子,况且从小服侍崔扶风,放心不下崔扶风。
两人都不肯,崔扶风也不好坚持,让齐平安排人找找紫薰,看能不能找到人再赎买回来,又从齐府里调了一个名幽翠的婢子服侍崔梅蕊。
翌日晨起,崔扶风和崔梅蕊略略说了几句话,用过早膳,便和齐明毓去镜坊。
齐妙一早命人请裁缝了,裁缝上门,给崔梅蕊量了身,婢子从齐家库房里头搬了数十匹布过来,齐妙噼噼啪啪吩咐了一大堆,给崔梅蕊定做里里外外二十多套衣裳,崔梅蕊惊得连连摆手,推托不过,又把崔扶风给的钱拿出来,想给钱。
“大姐这么见外作甚,大姐来了,我自当把大姐的起居打点好。”齐妙不接,挥手让幽翠拿回房。
裁缝走了不久,又来了银楼和脂粉铺的人,捧着金银玉各种首饰和脂粉。
齐妙细细挑,给崔梅蕊要了簪钗步摇等各种首饰,胭石脂水粉要了许多种,样样都要好的。
短短一上午,便花了近五十金。
“这些急着要的先将就,回头城里铺子逛逛再仔细挑挑。”齐妙道。
“这可不成,太破费了。”崔梅蕊惴惴,尖细的小脸雪白雪白。
“没什么,不过几个钱。”齐妙唤幽翠带婢子把东西归置起来,拉崔梅蕊,“大姐,咱们上街逛逛,再买些回来。”
“不用了,已经许多了。”崔梅蕊连连摆手。
齐妙圆睁眼,“大姐,你跟我大嫂怎么性子差这么大?我大嫂她……”蹙眉想说辞。
“风娘敢做敢为,无所顾忌是不是?”崔梅蕊脸庞微红,羞赧不已。
“就是这样,我可喜欢大嫂了。”齐妙点头,眼睛亮晶晶。
“风娘跟弟弟性子一样。”崔梅蕊苦涩地笑,她也不知为何一母所出,弟弟妹妹就那么强硬,自己就那么懦弱无能。
“你弟弟?跟大嫂和你一样好看吗?”齐妙没见过崔镇之,有些好奇。
“男人跟女人的好看不一样。”崔梅蕊笑,眉眼开朗,不复谨小慎微,“弟弟最好的不是容貌而是性情,淡泊洒脱,无拘无束……”
崔镇之很小时便对丹青极感兴趣,崔百信道那是书香人家才玩的事,不让他学绘画要他学营商,他不肯,崔百信不肯给他请先生教导,他打听得书院里有丹青课,便自个报名了去书院,崔百信停了他月钱,他也不怯,求了书院先生,干杂活顶束修。等得年长些,干脆离家出走,大唐各地游历,名川古刹、雪域旷漠,也没要家里的钱,自己一路绘画卖画,手头丰足时住精舍上房,吃山珍海味。拮据时,住寺庙里吃斋饭,抑或露宿街头餐风饮雨。
“来去如风,笑谈随意,是真名士自风流。”齐妙喃喃,悠然神往。
第42章 迷茫
崔扶风刚到镜坊,陶慎卫送了损失清单过来,崔扶风接过,没看明细,瞥一眼总数目,便让齐安付钱。
陶慎卫备了许多说辞,尤其零头二十缗钱,不料崔扶风问都没问,倒有些讪然。
送走陶慎卫,崔扶风没进工房,而是进了大厅一侧的镜房。
齐家作为制镜世家,家族一代代传下来的各时期的铜镜也不少,另还有外头搜集的,镜坊专门辟了一个房间作了镜房,里头许多摆着一百多面铜镜。
当家主一年多,前半年齐家戴罪之身,镜坊无盈利,脱罪后的那一年盈利尽交陶家,这日又赔陶家一千金,算起来,镜坊不只没盈利还亏了,崔扶风迫切地希望打破当前的阻滞局面。
器物的品相至关重要,新品铜镜价格昂贵,却能强硬地要求镜商先付钱后得货,且在市场上卖的却出乎意料的好,可见,只要能制出上品铜镜,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渗银的创新改变了铜镜的色泽,新颖独特,风靡铜镜行业,短时间内,无需在制镜材料上下工夫。
铜镜各个部位,图案、铭文等都是铜镜的灵魂,崔扶风思量从这些方面再次创新,只是对铜镜了解委实太少,也便想多看看各种铜镜,寻找创新思路。
镜架高低错落,上面不同时期的铜镜表面颜色各不相同,年月久远不复最初面貌,有泛着金黄色泽仿如鎏了一层金的,有表面黑皮壳像上了黑漆,有的更特别,表面和底子呈现异样的枣皮红色,它们奥妙深沉又美丽绝伦,蕴藏着年代的印记,于不经意间散发出致命的魅力。
也许在遥远的以前,夜风香软,纱幔摇曳,烛光里,女子镜前卸妆,抚着脸颊,默想良人。又也许,晨起,妇人坐在镜台前,云鬓高耸,粉面香腮,羞颜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又或许,高门朱户,掸灰的婢子趁主子不注意,悄悄照一照铜镜,花开花落,芳华悄悄绽放。
崔扶风指尖从一面面铜镜表面抚过,忽然间就理解了陶柏年镜痴的毛病。
她这当儿也觉得,铜镜是世上最美的物品。
镜形就那几种,无甚可变之处,崔扶风专注看纹饰。
铜镜的纹饰有鲜明的时代标识,早期铜镜纹饰多是弦纹、网纹、绳纹、等线状类,其后多是饕餮纹和夔纹、螭纹,前朝隋和大唐时期,花鸟纹看起来更受欢迎,齐家镜坊和其他镜坊制的多是这种纹饰的铜镜。
虽说都是花鸟图案,却有高下,齐家镜的图案繁而不乱,自有章法,刻纹细致流畅,十分美丽。
也许花鸟之外,可以再创一个新的受欢迎的纹饰,比如——人物,仕女簪花图,洛神出水图,妇人戏蝶图等等。
崔扶风越思量越觉可行,出镜房,召了镜工商议。
“人物?”镜工们犹疑,交口接耳些时,都摇头,“纹饰用人物,人物可为次,作主体不妥。”
“为何?”崔扶风问。
镜工们挠头,不知如何说。
“因为铜镜纹饰色彩单一,少了设色,无法体现人物的鲜妍明丽,人物脸庞轮廓线条需得纤细圆润,头发要细密千万细丝合拢,云鬓堆叠雾动云松,很难做到,衣裙虚实相辅以无现有,又更难了。”
厅外传来朗朗声音,崔扶风不敢置信扭头,黄昏淡金色光晕映着一个修长的红色身影,说不上多么俊美的五官,却有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疏狂风采。
“阿兄,你回来了。”崔扶风惊喜叫。
“回来了。”崔镇之微笑,缓悠悠往里走,脚下嗒嗒一声声脆响,大唐男人在外头行走都穿长靴,他穿的却是木屐,懒散,闲适。
崔扶风起身,蝶儿一般飞了过去。
崔镇之伸手,兄妹两个手拉着手,细细打量对方。
“阿兄何时回来的?”崔扶风又是笑又是流泪,兄妹两个上一次见面是两年前。
“刚到家,听说你出阁了,便过来了。”崔镇之脸上笑容敛起。
出阁本是喜事,于崔扶风,却是另一番人生。
崔扶风泪水掉了下来。
“你啊!”崔镇之抬手为崔扶风拭泪,牵起崔扶风,缓缓往外走。
残阳如血,归雁声声,背后镜坊大门雄浑壮阔,房舍绵延。
“你当时不该嫁的。”崔镇之道。
“我也没办法,总不好背信弃义吧。”崔扶风抽泣。
“那就为此赔上自己一生吗?”崔镇之摇头。
崔扶风也迷茫,然而让她丢下齐明睿的母亲弟妹不管,她做不到。
“你不后悔就好。” 崔镇之长叹,往镜坊里头望一眼,道:“不甚如意是不是?”
崔扶风点头,细说齐家镜坊的困境,“眼下虽不是举步唯艰,然若固步自封,迟早无路可走。”
“慢慢来,也别过于思虑。”崔镇之道。
崔百信不待见儿子,然只有崔镇之一个儿子,家业还要靠他继承,也没办法,怕崔镇之如以前一般在家中没呆几日又走,一走又一两年不回,叮嘱董氏,“跟他说,不准再走了,玩了这么多年也该收心了,歇上几日就到布庄里学着帮忙打理生意。”
董氏也不想儿子再外出了,儿子不在身边时每日牵肠挂肚,情知自己劝不住儿子,儿子疼姐姐妹妹,崔镇之面前,便拿崔扶风和崔梅蕊说事。
“你不心疼母亲,也想想你姐姐妹妹,你姐姐才二十出头,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吧?你妹妹一个妙龄小娘,打理那么大镜坊不容易。”
“知道,我心里有数。”崔镇之道,没应承不再外出,却是留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