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柏年回神,她说的我家指齐家,嗤一声笑,思量,她真个把齐家当自家了,不过一个名份,又不曾和齐明睿圆房,算什么齐家人。
欲讥嘲一番,不拘怎么看,崔扶风已嫁进齐家,齐家自然是她的家,懒懒道:“我酒劲上头了,不舒服,不说了,你无需操心,我自然会办好。”
好好儿的怎地又耍起小脾气了?
崔扶风不解。
相处这些日子,隐约看出来,陶柏年就是喜欢她吹捧他,遂不着痕迹拍马屁:“是我疏忽了,你这些日子四处周旋打点关系甚是辛苦,今晚又费心陪袁公瑜,着实不易,早些安置吧。”
语毕,便往外走。
陶柏年心情又好起来了,就像深秋将枯的树木,忽然间春生叶展,浑身上下勃勃生机,改口:“不说你晚上不得安生,罢了,我细细讲给你听。”
求人办事,不如把让人帮你办事变成为他自己办事。
每个人为自己办事都会比帮别人办事更尽力。
他已知武皇后一党急需政绩,那么要做的就是在等跟袁公瑜熟悉后,做出要为其分忧的样子抛出齐家的案子。
当然袁公瑜会想到,他们也需要帮助,但是又有何妨,他毕竟得利了。
他们这边还有一个能让袁公瑜即便觉得被利用也不会生气的,那便是崔扶风女家主的身份。
“我是女家主有何便利?”崔扶风在陶柏年近乎抢白袁公瑜,说巾帼不让须眉时便存了疑问。
“武皇后不是寻常女子,明察善断雄才远略,果决刚猛雷霆手段,不是拘泥宫室的人。”陶柏年道。
崔扶风明白了,武皇后虽是女子却心怀天下,自己一个女人当制镜大家家主,无形中成了她的同类,作为后党,袁公瑜自然会给自己予以方便。
“想不到这么多门道,我以为就是堂堂正正,摆事实讲证据,再不然就是送重礼,用钱财开道。”崔扶风叹道。
“这也没错,寻常人都是这样做。”陶柏年乜了她一眼,高高挑起的唇角隐着得意。
这神情就是在说快吹捧我。
崔扶风有些无语,想着,他跟齐明睿同龄,虽未正式接任家主,也无差别,按理应当跟齐明睿一般沉稳矜重,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虽然还是腹诽,不过却不似最初那么讨厌他了,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说话也越来越无所顾忌,当然,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陶二郎可不是寻常人,扶风五体投地。”崔扶风顺着他,捧上响亮一个马屁。
陶柏年被拍得通体舒畅,兴致更高,崔扶风没问的也细细讲解为她解惑。
第12章 防备
住宿要了个独院不是贪享乐好安逸,而是院落给人居家的感觉,待客更方便。
至于为何要这么精致的院子,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三分人才七分装,说的是衣着的重要性,居家环境同样重要,居住精舍雅宅,人们不自觉便敬重几分。当然,他们也可以不请客人过来,不过在酒楼茶肆请客,不如把人请到家中来更能办成想要办的事。
每个人在自己家中都会更从容些,而客人不管地位多尊崇,到了别人家中都会不自觉地少了底气,所谓“入乡随俗”和“我的地盘我做主”便是这个道理的诠释。
崔扶风细思,果是如此,抚掌大赞。
陶柏年看她一脸钦佩,嘴角翘得更高,想着:拼了全力帮齐家脱罪值了。
崔扶风拍过一通马屁后,心中却是思量:这人腹黑肠冷,工于算计,老谋深算,自己跟他打交道,可得千万小心。
如陶柏年盘算的那般,袁公瑜又来做过几回客,在听说了齐家的冤案后,当即插手,御史台行文湖州,命将案子上报长安。
齐家没有与王皇后娘家勾结,查无实据,很快结案。
袁公瑜捞了一个明察秋毫关心百姓的好名声。
孙奎没被治玩忽职守之罪,对此,陶柏年并不意外。
武后一党尚未在朝廷扎根站稳,地方上的官员,官位再卑微也是他们要拉拢的,不会为难孙奎。
崔扶风虽恨孙奎害死齐明睿,有这结局于风雨飘摇的齐家也算好的了,不敢再追究下去。
此时他们离开湖州已五个月,陶柏年悠哉悠哉,看起来没回乡打算,崔扶风牵挂齐家,怕齐姜氏病体撑不住,又怕镜坊再起意外,归心似箭,跟他商议,想独自一人先回。
“罢了,我跟你一起回。”陶柏年道。
他本想留长安城中再找找齐明睿,齐明睿下落不明对陶家只有好处没坏处,崔扶风急着回去,乐得顺着她。
崔扶风虽是跟齐明睿订亲了,因来往不多并不了解,却是从没怀疑过齐明睿自绝真相。
两人离京前去袁府跟袁公瑜告别了,没送礼。
陶柏年觉得,武后手腕通天,给袁公瑜送礼定瞒不过她,眼下局势,武后当是不想自己派下官员有贪财表现。
袁公瑜刚送走陶柏年跟崔扶风,宫里内侍到来宣旨,武后宣他进宫。
品级太低,追随武后的时间又没有李义府、许敬宗等人长,袁公瑜还不曾获武后主动召见过,急换上公服进宫。
帷幔重重叠叠,大殿正中博山香炉香烟袅袅,沁香怡人,淡青色烟霭后,武后高居上坐,云鬓高耸,珠钗翠簪闪烁,绒绣牡丹长裙在座前铺开,富丽雍容。
袁公瑜叩首,起身时,悄悄抬头看,武后能得皇帝宠爱,自然生得极好看的,不过她的好看用美来形容并不贴切,武后面容有些男相,国字脸形,额头饱满宽阔,鼻直口方,眉目疏朗,袁公瑜不期然想起崔扶风,玉骨雪肌容色殊丽,绰约风流,跟武后截然不同的样貌,不过,却让他总将她和武后看成一类人。
许是一个女人却当着制镜世家家主之故吧。
袁公瑜暗暗思量。
“想什么?”
上座沉沉的略带暗哑的声音传来,袁公瑜激凌凌颤了一下,不敢有所隐瞒,一时间也不知扯什么借口,便实说了。
“女儿家当家主,难为她了。”武后淡淡道。
本是有所感慨的话,因平淡的语气而显得毫无情绪,袁公瑜听不出喜怒,不敢多言,敛眉垂首。
“齐家献给王氏庶人的明逾琼台镜,据说极好?”武后问。
这是生气齐家讨好王皇后么?
帮齐家翻案前,他禀过武后,得到她首肯才插手的,袁公瑜有些摸不着头脑,斟酌着道:“湖州铜镜广负盛名,当地许多制镜工坊,齐家乃制镜世家,铜镜行业翘楚,齐氏镜坊制出的铜镜都是极好的,除了齐家,与齐少夫人同来的陶二郎的陶家镜坊所制铜镜,也很不错。”
“这么说来,宫中的铜镜说不定还没湖州普通人家用的铜镜好了。”武后沉沉道。
袁公瑜明白了,武后这是不忿王皇后得齐家献镜,王皇后有的她也要有,他极善揣摸上意拍马逢迎,当即一脸忧国忧民之色道:“朝堂上门阀之见甚重,于大唐的繁荣昌盛不利,各行各业都是国之根本,庶族地主中不乏人才,皇后不妨下旨湖州制镜之家献镜,择最佳的凤用,一来可让制镜人才得到大显身手的机会,二来也可使各镜坊精益求精,制镜行业发展更好。”
“甚善,便依你提议。”武后端严的面庞露出笑意。
崔扶风和陶柏年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六月里,一年里最热的季节,骄阳似火,陶柏年一个大男人都有些吃不消,崔扶风却是平常之色,因着戴帷帽吃风不甚方便,也不戴,白皙的脸庞换了黑颜色,皮肤不复滑腻。
陶柏年看得郁郁,暗暗思量:齐明睿那小子不知修行几辈子,居然有这样的女子相随,生得明艳照人也罢了,更难得的这等意志,男子都不及。性情也好,甚是有趣,湖州城再找不出能与她比肩的小娘了,便是放眼整个大唐,恐也难寻。
湖州城城楼进入视线,城墙青砖略显斑驳,城门窄小,不及明德门一半气势,却是魂牵梦萦的,崔扶风长吁一口气,扬起马鞭,快马疾驰。
城门渐近,陶柏年忽地一声笑,风中传来,似有恼怒意味。
崔扶风讶异,提缰拉马缓下来,才想开口问一句,忽看到城门楼下翘首的齐明毓,不问了。
“大嫂。”齐明毓高喊,袍摆飘扬,朝崔扶风奔来。
崔扶风急勒马。
齐明毓马前站定,仰头,目光灼灼,一扫方才的疲惫,恍如倦鸟跋涉千里后归巢,不用恐惧,无需惊怕,放松轻松,连略微凌乱的束发,微带血丝的眼睛也生动起来。
看来是特意在城门口等自己的。
崔扶风跳下马,有些着急:“可是家里又出什么事了?”
“家里没出什么事,就是……我想你了。”齐明毓挠头,有些羞涩。
崔扶风松一口气,欲要责他不在镜坊里呆着学做事,跑这里等自己浪费时间,想着他锦绣膏梁里娇养长大,家门骤变长兄去世,依赖自己情理之中,到唇边的话咽下,笑着摸了摸他后颈,这一摸才发现,半年不见,齐明毓高了不少,嫩竹拔节,身高竟是到自己眉间了,束发插了一根长长的乌木簪,霜色束袖胡袍,隐约有几分齐明睿的风雅,微微怔了怔。
“大嫂,你生气了?”齐明毓颤颤问,嗓子沙哑,嘴唇微有干裂。
崔扶风看得心疼,更舍不得责备了,笑着摇了摇头,城门到齐府还很远,要让陶柏年捎着齐明毓,侧头看,不见陶柏年踪影,早进城了,遂不上马了,牵马跟齐明毓一起步行。
第13章 猜忌
陶柏年先于崔扶风看到齐明毓,满心不愉,崔扶风撇开自己眼里只有齐明毓,登时更恼,有种自己是抹布,用过了便被扔到一边的感觉。
打马进城,到府门口,府门静悄悄的,大门紧闭,偏门半关着,守门人在门房里头睡觉,没人迎接他,恼怒更甚,一脚踹在门框上。
守门人睡得香喷喷的,迷迷糊糊中醒来,对上陶柏年雷霆暴雨的脸,惊得差点晕倒,挣扎着出来行过礼后即大喊:“陶石,二郎回来了。”
二郎生气了,拉个过来垫背。
陶石贴身服侍陶柏年没别的活,陶柏年走了,无所事事,府里头闲逛,听得叫喊,不知死活,嘿嘿笑得一脸快活迎出来。
自己水深火热的,他倒逍遥自在,真是……好极了!
陶柏年更生气了。
陶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顶着一张大白包子脸,圆溜溜的大眼,无辜地望着陶柏年。
陶柏年狠狠瞪他,用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
陶石没有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勇气,瞬间败下阵来,急促道:“下奴去禀报夫人二郎回来了。”飞快跑了。
陶柏年脸更黑了,之前是生气,眼下是闹心。
他母亲沈氏见了他,不拘说什么,后来必定会绕到他的终身大事上。
陶柏年转身便走,回房喝口热茶洗漱一下都不了,出门去镜坊。
崔扶风跟齐明毓一路说着话,进齐府,先去上房给齐姜氏请安。
虽说齐明睿身故已过去许多日,丧子之痛却难消除,齐姜氏病情没恶化,也不见好转,听崔扶风说冤案已结,祸患消除,面上方浮起些笑容,精神略好了些。
齐妙这些日子一直贴身服侍照顾齐姜氏,消瘦了许多,满月似的圆脸庞少了肉,下巴微有些儿尖,孩子性情倒没变多少,看到崔扶风很高兴,问个不停。
崔扶风微笑,没什么好隐瞒的,况要教导齐明毓,将离开湖州后的情形事无巨细讲了,陶柏年对政局的分析说得尤其仔细。
“陶二郎很有本事。”齐明毓道。
“这次多亏他,若是我一个人上京,无法成事的。”崔扶风道,虽不喜陶柏年,却也不能抹煞他的功劳。
齐明毓点头,又道:“他也算于咱们家有大恩了,可我还是不喜欢他。”
崔扶风莞尔:“他那人唯利是图,腹黑肠冷,你不喜欢他方是道理。”
齐明毓霎时开怀,扬起小脸,灿烂地笑:“大嫂,我怕你怪我没有知恩图报。”
“他的恩情咱们家用镜坊一年红利相酬了,承他恩情是一回事,认同他是一回事,很不必在意。”崔扶风笑道。
“我也不喜欢他,大嫂不怪我们就好。”齐妙乐滋滋接话。
齐姜氏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微有苦涩,按额角。
崔扶风看到,忙扶齐姜氏躺下,歉然道:“我疏忽了,母亲病体未愈,不该说这许多话扰母亲清静。”
齐姜氏半阖眼甚是疲倦样子,“你长途跋涉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崔扶风跟齐明毓忙告退。
齐姜氏待他俩离去了,却不休息,喊齐妙:“去唤齐安齐平过来,我有事交待。”
崔扶风出了齐姜氏房间,带着齐明毓到前厅,喊来齐安。
回府路上问过齐明毓,她离开湖州这些日子,镜坊没停工,如今铜镜堆满库房,当尽快售镜方是,谋逆之罪已消除,镜商们不必怕受牵连了,崔扶风决定登门拜访镜商,吩咐齐安作安排。
齐妙过来唤人,崔扶风也没在意,满身风尘,自回房梳洗。
齐明毓却是有些奇怪,站了一会儿,也往齐姜氏上房去,远远看到齐妙把齐安齐平领进房自己倒出来,还带上房门走了,心中怪异之感更甚,走近,一只手搭上门板了,迟疑了一下,并不出声,侧耳倾听。
“陶二怕是对风娘心存不轨。”
隔着门板,齐姜氏的声音不甚真切,齐明毓一呆,搭在房门上的手颤了一下,急忙收回,里头传来脚步声,齐明毓下意识闪身避到一侧拐角处。
齐平开门出来,神情警惕,左右看了看,又关上房门。
齐明毓不敢挨门站着,躲到窗下。
“外面没人。”屋里齐平道,料想方才是齐姜氏示意他出来察看。
齐姜氏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俩留意着,别给风娘跟陶二有往来。”
“陶家跟齐家一样的制镜世家,陶二郎是陶家当家人,此番又帮了齐家大忙,少夫人既是家主,免不了跟他有接触,这……不好拦吧?”齐安犹疑道。
“我知道不好拦,你们只需尽量让她别跟陶二见面,万不得已,一个人紧跟着,不要给她单独见陶二。”齐姜氏道。
齐明毓重重咬住下唇。
崔扶风于齐家危难时嫁进来,明知他阿兄已死仍无怨无悔拜堂成亲,为齐家千里奔波,他母亲居然不信任她!
若只是疑陶柏年对崔扶风起邪念,大可跟崔扶风直言,提醒崔扶风注意。
暗里叮嘱齐平齐安,置崔扶风于何地?
若是以前,长兄去世之前,他会推门进去,大声跟齐姜氏理论,经历过家门骤变,尝遍人情冷暖,已不再冲动,深知此时进去,闹嚷开,于事无补,反令崔扶风颜面尽失芳心伤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