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花月——程一诺
时间:2022-01-27 07:32:41

沈氏觉得儿子疯了,她也要被儿子逼疯了。
儿子爱一个寡妇也罢了,可突然又说,齐明睿可能没死。
齐明睿没死,那儿子为崔扶风这般呕心沥血,算什么?
齐陶两家的镜坊如今就跟一个主子家的一般,两家制镜之技互通有无,两家镜工出入对方镜坊如入自家,更可怕的是,两家的镜工和管事居然不觉不妥。
陶慎卫经常插手帮齐安管事,齐安也经常替陶慎卫行使管事权力。
陶石两头跑,有时甚至跟在齐明毓身后服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齐明毓的小厮。
陶家镜工对崔扶风俯首贴服,言听计从,齐家镜工对她儿子也像看待自家家主一般。
齐家镜坊到底姓齐还是姓陶?
陶家镜坊到底姓陶还是姓齐?
这一日,沈氏忍不住到镜坊找陶柏年。
前些日子相思困顿,陶柏年瘦得不成人形,这些日子埋头制镜,休息不好,又更瘦了,形销骨立,眼窝深深。
沈氏按着胸口,心痛如绞。
“你跟母亲交个底,你到底要怎么样?”
“扳倒孙奎,找回齐明睿。”陶柏年低头夹螺片,目光专注,不曾抬起看一眼沈氏。
“这些,对你,对陶家有什么好处?”沈氏沉沉问。
陶柏年手上动作没停,视线还是牢牢看着螺片,往镜背上贴螺片,口中淡淡道:“母亲,得失不能用称衡量,我但求心安。”
“齐明睿回来后,崔扶风夫妻恩爱,你又置自己于何地?你眼下所做,不过为人作嫁衣。”沈氏冷笑。
陶柏年停下贴螺片的动作,沉默了片刻,搁下螺片,直起身,抬头看沈氏,低低道:“母亲说的我都明白,但是,崔扶风的快活,比我自己的快活重要,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你……”沈氏抬手,想朝儿子狠狠扇一巴掌,把他扇醒。
陶柏年静静站着,等着她扇。
沈氏一只手臂定在半空中,到底扇不出去。
“你阿耶虽不理事,但不是聋子瞎子,你这么搞法,他不会允许。”沈氏最后道,抛下这句话,快步离开。
她那个无利不为,精于算计,人称镜痴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陶骏不聋不瞎,何况身边还有陶瑞铮和姚氏不时进馋言。
陶瑞铮苦等铜镜行业动乱,齐陶费三家倾轧自己乘乱夺位,没等到,倒等到陶齐两家镜坊几乎合二为一的局面。
不知齐明睿未死,外头局面看着,崔扶风只怕迟早嫁给陶柏年,陶柏年得崔扶风这个强内助,还如何夺位。
陶瑞铮再也等不得,让姚氏在陶骏面前中伤陶柏年。
“二郎这是想干啥,把陶家镜坊拱手送与齐家吗?”姚氏寻机便在陶骏面前嘀咕,状似无意地提起陶家镜坊的现状。
陶骏心里越来越犯疑。
齐陶两家不敌对,自然是有利的,但是交好到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步,便不妥了。
两个儿子一个贴心听话,对他尊敬有加,还是心爱的女人生的。一个我行我素狂妄自大,跟他离心背意,敦轻敦重分明。
陶柏年有可能把陶家镜坊变成齐家镜坊,更不能忍了。
陶骏日夜寻思着把管理镜坊大权收回来,交给陶瑞铮,然后顺理成章让长子继承家主之位。只是沈氏作为正室夫人,秀外慧中端庄高贵,进退得当宽容大度,从无过错,娘家又是世家大族,委实不能不给面子。
镜坊在陶柏年手上得武皇后嘉奖,得湖州制镜第一家殊荣,其后创新频出,铜镜行业里叱诧,风光无二,陶柏年的能力有目共睹,也不好随便撤换。
陶骏勉强忍着。
转眼中秋节到,阖家团圆的日子,陶家设家宴团聚,谁知至宴席开,陶柏年还没回家。
陶骏差陶乐同去喊,陶柏年不回。
“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阿耶了。”陶骏大怒,让陶乐同再跑镜坊,“不回来,镜坊他也别要了,我要给瑞铮。”
陶乐同又跑了一趟,还是一个人回来,带回陶柏年的话:“二郎说他不得空,家主若对他不满意,想把镜坊给大郎,就给吧。”
“逆子!”陶骏大骂,陶柏年说了这样的话出来,机会难得,借机便道:“他既说出来了,也别怪我把他手里权力收回来。”
即喊陶瑞铮跟他去镜坊,要当众宣布由陶瑞铮接管镜坊。
按以往,陶瑞铮当谦让推托的,但他等不了了,当下也没推托,跟陶骏出门去镜坊。
热热闹闹的中秋团圆宴,华丽的三彩餐具盛满美食,团油饭溢香,冷胡突鲙热汽腾腾……走了父子两人,霎时冷了下来。
姚氏面露尴尬之色。
沈氏一言不发起身回房。
心灰意冷,不想帮儿子争了。
儿子打理镜坊那么多年了,若是能被陶骏把权力收回去,她也不用帮儿子争什么了。
陶骏带着陶瑞铮到头镜坊,大声吆喝,镜工们都出来,站到门前空地,陶骏扫一眼,不见陶柏年,更气,连名带姓大叫:“陶柏年,你给我滚出来。”
陶柏年工房里头慢悠悠出来,沉暗脏污的灰色袴褶服,头发蓬乱,形容邋遢恍如乞儿。
陶骏望一眼,怒火中烧,大声道:“都给我听着,以后镜坊由大郎管理,二郎不得插手任何事务。”
镜工们面面相觑。
陶慎卫傻眼。
“知道了,我这就从陶家镜坊滚蛋。”陶柏年懒洋洋道,望向人群,叫了十个名字,正是跟着他试制螺钿镜的那十个镜工,“你们出来,跟我去齐家镜坊。”又道:“其他人该干嘛还干嘛,散了。”
镜工们登时松口气,抬步,一刻不停回工房。
陶慎卫也走了。
被点到名的镜工走到陶柏年身边,陶柏年前头走,大家后面跟着,很快不见了。
人去场地空,余陶骏和陶瑞铮父子站着,像戏台上的小丑。
陶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五彩纷纭。
陶瑞铮沉沉看着,隐约预感,自己即使接了镜坊,也控制不住。
得到机会了,不可能控制不住,他不信,他不如陶柏年,他定会尽快掌控住镜坊,带着陶家镜坊走到更高的境界。
崔扶风安排出两个工房,一个工房给陶家镜工,一个给陶柏年。
陶家镜工前面进去,陶柏年后面闷头往里走,崔扶风抻臂一拦,皱眉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卖什么药,就是懒得分心应付我阿耶。”陶柏年耸耸肩膀。
崔扶风迟疑了一下,问道:“镜坊就这么交给你阿兄?”
对于一个痴爱铜镜的人来说,镜坊带来的盈利尚在其次,立足镜坊,依靠镜坊研制创新铜镜方是重中之重,镜坊不能交给别人。
“他拿不过去。”陶柏年漫不经心笑了一下,眼角斜睨,“崔扶风,你小瞧我了。”
又不着调起来。
崔扶风着恼,哼道:“你心里有数就行。”
收回手臂,转身离开。
陶柏年沉默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慢慢抬步进工房。
陶瑞铮跟陶慎卫要镜坊的账册。
陶慎卫二话不说交了出来。
陶瑞铮仔细查看,账务分明,经营良好,盈利逐年增加,没有可指责和需要改进的,即便是想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来。
陶瑞铮又进工房制镜。
他从小和陶柏年一起跟着陶骏学制镜,陶柏年接管陶家镜坊后方离开镜坊不再制镜,因痴爱铜镜,制镜之技也不差。
然则,自崔扶风当过齐家家主后,齐陶两家在铜镜制作上你追我赶,创新频出,先后发明渗银铜镜、贴金银背镜、金银平脱镜,又在镜背纹饰上精雕细琢,此时的陶家镜制作技艺,跟他离开陶家镜坊那时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陶家镜坊里,制镜之技最差的镜工也比他高明。
未能以技服众,虽有陶骏明令,镜工们也没把陶瑞铮放在眼里,言语间,浑不把他当回事。
陶家镜坊日常运转,进制镜材料,制作铜镜,出成品铜镜给各镜行,自有一套章程,根本用不着陶瑞铮安排,也轮不到他发号施令。
陶瑞铮在镜坊里,有他这么一个人,却与不存在无异。
只要有高超的制镜技艺,就能让大家臣服。
陶瑞铮强忍心中不适,生根镜坊,日夜学制镜,连吃饭都嫌浪费时间,睡觉更是浪费时间,实在撑不住了,地上随便一倒眯一会,不多时又爬起来接着学制镜。
姚氏心惊肉跳,重阳节,忍不住到镜坊,拉陶瑞铮陪自己爬山登高,想让他歇会儿散散心。
“阿娘,我没时间,我得学制镜。”陶瑞铮不愿意,操作台前定着身体不动。
“好歹歇一歇,别把命搭了。”姚氏劝道,工房里头充斥铜液砂土味道,很是呛人,一只手抓着陶瑞铮,另一只手忍不住捂鼻子,心中不明白,陶家父子三人,怎么就那么沉迷制镜。
“不至于。”陶瑞铮心不在焉道,一只手被姚氏拉着没法动手,眼睛不受管控,定定粘在操作台镜范上。
再这么着迷下去,可难说。
姚氏绞尽脑汁要把儿子从工房里头拉出来,想了想,道:“也不一定非得技艺出众才能服人,你看崔扶风,半路出家学的制镜,哪有什么高超技艺,还不是让齐家镜坊上下服服贴贴,咱们想别的办法让人臣服。”
陶瑞铮一怔,高大的身体霎忽间垮了下来。
“铮儿!”姚氏叫,有些惊。
陶瑞铮惨白的脸,直着眼,喃喃道:“阿娘说的没错,并非只有高超的制镜之技才能服人,出众的品德也能让人臣服,我不仅不如柏年,连崔扶风一个女人也不如。”
“不是的,时间还短,假以时日,你定能超越他们,让镜坊上下对你俯首贴耳,无半分轻视。”姚氏急急道。
“是么?”陶瑞铮苦笑,喉头腥甜,低低道:“多谢阿娘,我知道了,阿娘回去陪阿耶吧。”
姚氏不敢再劝,只得离开。
山道两旁树木荫浓,空气清新,没有镜坊里那股呛人的铜液味,走在路上,胸臆间无比舒适,姚氏有些茫然。
帮儿子争镜坊到底是对是错。
沈氏和陶柏年在钱财上又不亏待儿子,作为庶子,与嫡子平分家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陶柏年进了齐家镜坊后就把陶家镜坊扔脑后了,什么都不过问。
崔扶风有心不管,到底做不到,怕陶瑞铮把陶家镜坊弄得一团糟,还怕陶家镜工受气,找陶慎卫问话。
“没出什么事啊!”陶慎卫一头雾水,不知崔扶风为什么要问的样子,挠头半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崔扶风泄气,总不好找齐安问陶家的事,只得作罢。
心中牵挂,这晚回家,崔扶风眉头紧皱。
雪沫服侍洗漱,关切问:“二娘愁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崔扶风心不在焉道。
“你不说我怎么懂。”雪沫不服气。
“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崔扶风失笑,雪沫嘟着嘴脸圆鼓鼓的样子,跟陶石越发像了,随口道:“陶家镜坊如今陶大郎在管着,听说没?”
“早听说了。”说起这个,雪沫眉飞色舞,滋儿哇啦讲起来。
陶慎卫对陶瑞铮接管镜坊浑不在意,陶石却不然,在陶瑞铮眼皮底下溜溜达达,密切盯着陶瑞铮一举一动。
“陶大郎日夜呆镜坊里学制镜?”崔扶风疑惑。
“陶石说,他是装的,陶二郎是镜痴,他就跟着装了镜痴样子出来,但是再怎么装,制镜本事也及不上陶二郎半分。”雪沫撇嘴。
崔扶风心中疑虑更甚。
制镜过程枯躁无味,非特别痴爱铜镜的人完全无法承受,更不说整日呆在镜坊里。
归林居中见过陶瑞铮,高大威武,豪迈粗犷,锦衣华服,一派雍容大度大家之子风范,言语间,几分与世无争隐士风格,听来,也从不与陶柏年争镜坊,为何对制镜这么上心?
雪沫呱啦不住说,说了半天,又嗤笑,“他还想娶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崔扶风一愣,齐姜氏和苏暖云董氏都没告诉过她姚氏几次打探她改嫁的事。
作为同行,陶家与齐家的利益是对立的,陶瑞铮居然想娶她,怎么看都不是与世无争的性格。
崔扶风不期然想起陶家镜坊那次铜液锅炸开事故。
陶柏年查到的是,归林居送食材的伙计被费易平收买,故在食材中动手脚引起镜坊混乱,与陶瑞铮无关。
真的无关吗?
崔扶风心中扎了一根刺,又过了几日,没拔掉,反倒生根,越扎越深。
思量些时,这日,崔扶风寻了个借口到陶家镜坊找陶瑞铮。
陶慎卫进去禀报,陶瑞铮工房里头匆匆迎了出来。
崔扶风望一眼,不由愣住,陶瑞铮整个人憔悴不堪,面色死灰,嘴唇焦枯,鹳骨皮干,蓬头散发,跟陶柏年一般无二形容,拄一根拐杖,端个缺口碗,直接去街上乞讨一点不违和。
“看来,陶大郎正忙着,扶风打扰了。”崔扶风挤出一抹笑。
“崔二娘大驾光临,瑞铮本当锦衣洁容相迎,只是怕洗漱修饰费时,倒怠慢了贵客。”陶瑞铮笑道,视线在崔扶风身上,自头到脚不易察觉飞掠过,带着探索研究,欣赏敬重,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羡慕。
这个人对自己绝非只是道听途说,听过即丢开放一边,当是很关注。
自己是齐家家主,他对自己的关注,只是制镜人家子弟对另一个制镜世家家主的关注吗?
崔扶风心中疑团更重。
宾主落座,崔扶风试探着道:“陶大郎到镜坊来,归林居那边怎么办?”
“有王平看着,无甚。”陶瑞铮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浑不在意。
“归林居可是你一桌一椅一盘一碗经营起来的,一点不在意?”崔扶风半是打趣地试探道。
“崔二娘出嫁前,我想是女儿红妆,花月诗意,当了家主后,不也只在意铜镜了么。”陶瑞铮大笑。
“倒也是,慢慢地就觉得,跟铜镜比起来,其他的都好生无趣。”崔扶风笑了笑,看厅外,目光幽幽,“说起来,我第一次对铜镜起兴趣,是睿郎送了我一面双雁镜作订情信物。”
“崔二娘和齐大郎,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陶瑞铮眼里泛起同情之色。
崔扶风低首敛睫,片刻抬头,笑问:“不知陶大郎对铜镜感兴趣是何时?”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铜镜了。”陶瑞铮回想往事,眼神有些空,“那年我三岁,我阿耶制了一面浮雕四神镜,那面铜镜用了环绕式构图,纹饰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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