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姜氏到来,柳洛萱背对着,淡淡打了声招呼,手上动作没停。
“我今日提议睿郎纳你为妾,他不同意。”齐姜氏开门见山道。
柳洛萱收拾东西的手顿住,晒笑:“齐明睿若肯负崔扶风,崖州十年多的是机会,不会等到今日。”
“我看出来了,你喜欢睿郎,我可以帮你。”齐姜氏道。
柳洛萱缓缓转身。
齐姜氏说自己计划,她把齐明睿喊到厅中说话,让齐明睿喝下调迷药的茶,而后她离开,柳洛萱进去,她会把厅门锁了,把下人都调走。
柳洛萱静静听着,齐姜氏说完,嗤一声笑:“齐夫人为何要这么做?”
齐姜氏不悦,想说废话那么多做甚,没有柳洛萱配合不能成事,咬了咬牙,道:“睿郎一味宠爱妻子,不是好事。”
柳洛萱明白了,为何齐明睿突然要送走自己。
之前对崔扶风的怨恨,片刻间烟消云散,不由得为她悲哀。
“宠妻么?”柳洛萱大笑,“我要是男人,妻子在我死讯传来时坚持拜堂进门,十年守寡,迎着风刀霜剑保护我家人,把家业做得蒸蒸日上,我也会宠她疼她,把她捧手心里。”
齐姜氏脸庞热辣辣,强作镇定:“这可是你留在睿郎身边的好机会。”
柳洛萱冷笑,“夫人想过没,若成事,齐明睿事后会是何等的自责。他那人外表温文,实则刚硬,百折不弯,感到对妻子内疚又无可挽回时,自绝谢罪都有可能。”
齐姜氏呆了呆,有瞬间打退堂鼓,想起下午两个儿子对自己的逼问,恶又起,追问:“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柳洛萱冷冷道,“我爱齐明睿,但我爱得光明正大,卑鄙下作的手段我不屑做,劝夫人也别做,免得母子离心。”
“不识好歹。”齐姜氏涨红了脸,继被儿子无声地扇了一通耳光后,又被柳洛萱再打了一顿。
齐姜氏走了,柳洛萱迟疑了一下,世上女人何其多,爱慕齐明睿,作妾也愿意的女子不会少,没了她,齐姜氏还能找别的女子,齐明睿不会防备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是提醒他一声。
出门,找齐明睿。
外头婢子守着,不给她去拂荫筑。
“家主有吩咐,少夫人连日累了,不得打扰。”
柳洛萱冷笑,齐明睿可真痴情,怕崔扶风为难之下帮自己求情,连给她去拂荫筑都不让。
有心不管了,到底不放心,这些日子看着,齐明毓对崔扶风极尊重喜爱,告诉齐明毓由他提醒齐明睿也行。
“找齐二郎来,我有话说。”
齐明睿没交待不给柳洛萱见齐明毓,婢子也便没拒绝,替柳洛萱给齐明毓传话。
齐姜氏厅中静坐,心中烦乱不已。
柳洛萱不答应,要不要找别的女人呢?
齐家富贵,儿子又是那样出色,即便为妾,也有不少女人愿意,不难找。
只是,要找吗?
若是没成事,白费了心思。若成事,果如柳洛萱所言,那是要儿子的命啊。
媳妇这十年确实为齐家付出良多。
小儿子说的不错,没有媳妇,齐家哪来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哪来蒸蒸向上蓬勃的家业。
齐姜氏微微后悔,自己今日是怎么啦,怎么就那样急躁,居然逼儿子休妻。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女人最美的年华,媳妇却在为齐家东奔西走,没过过一日好日子。
便如小儿子所说的那般,陶柏年样样不比儿子差,陶家家业不比齐家差,媳妇若真有外心,早就改嫁了。
丈夫有妾的苦,不用亲身经历,也知是在往心窝上扎刀。
自己反对崔家为崔镇之纳妾,这头,却要为儿子纳妾。
还有,女儿跟崔镇之外出许多年,孤男寡女独处,不嫁崔镇之不行的,自己跟崔扶风关系弄得这么糟,岂不是让女儿以后在崔家处境艰难。
齐姜氏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头,最初只微微后悔,这当儿,懊悔不已了。
厅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齐明毓冲进来,挟进呼呼一股狂风,通红的眼睛死死盯齐姜氏,像盯着杀父仇人。
齐姜氏瑟索了一下,呐呐喊:“毓郎。”
齐明毓没应,目光移动,四处扫视,齐姜氏下意识一阵心虚,视线朝几案底下瞟去,齐明毓注意到,猛冲上前,拉开几案,底下一个小包,打开来,细细的粉末。
“这是什么?”齐明毓磨着后槽牙,不敢置信地看着齐姜氏。
柳洛萱把自己要暗中做的事告诉小儿子了!
齐姜氏行事时没觉得羞愧,这当儿,在后悔了之后,再被揭穿,登时无地自容,伸手抢:“你别问。”
“我不问,我倒是不想问,我情愿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有个那样下作的母亲。”齐明毓满脸泪,大吼,奔了出去。
满心悲愤,有心不说,然而,不说,诚如柳洛萱担忧的那样,兄长没提防亲生母亲,万一着了道儿……齐明毓往拂荫筑奔。
“下作!我下作!”齐姜氏失神,喉头腥甜,呕一声,一口血直直喷了出去。
崔扶风进房,走到床前,坐下,刚要躺倒,视线看到床前紫檀嵌宝云兽屏风,定住。
十年过去,大唐的屏风有了很大变化,屏风架的用材上除了檀木、乌木各种木质,还有琉璃、 云母、象牙等。屏风面在工艺也多了金银平脱、螺钿等,即便如此,这架屏风也半点不落俗。十年有余,屏风面还如当初一般洁白如雪,光软柔美。
当年,因为孙奎对这扇屏风极度喜爱,却没收,她生起去长安城上告的想法,求助陶柏年,因此与陶柏年生了纠葛。
若没有这扇屏风,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齐明睿对她的爱一如这扇昂贵的屏风,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但是,齐姜氏容不下她。
她是不是该主动离开齐家?
崔扶风忽然间,又浮起几年前无家可归的悲凉感觉。
娘家不是她的家,婆家也不是她的家。
温暖和煦的晚春,却感觉到无法融化的清冷孤寂。
雪沫进进出出,越看越心慌,正要去找齐明睿,齐明睿回来了,摆手让她下去,自己进房,雪沫外头探头探脑,却见她夫妻俩个相对而坐,还是一言不发,急得抓耳挠腮。
齐明毓冲进来,平时他和崔扶风亲热,叔嫂两个说不完的话,雪沫呆头呆脑,欢喜救星来了,迎上去,要让齐明毓劝劝,齐明毓对她视而不见,冲进房间,哇一声大哭。
“阿兄,大嫂,母亲怎么能这样……”
雪沫惊呆了。
怎么可能!齐姜氏居然要齐明睿纳妾,在齐明睿不答应后,还要给齐明睿下药,把他跟柳洛萱送作堆。
“啊!”嘶哑的怒吼,紧接着砰一声沉闷响动,墙壁震颤。
“睿郎!”崔扶风惊叫。
雪沫往里看,齐明睿一只手血珠淋淋,墙壁一个凹洞。
“阿兄。”齐明毓哭腔,喊雪沫:“快请大夫。”
齐明睿指骨折了,大夫说,至少三个月不能动,三个月后,还得好生保养一年,才能恢复如常。
制镜人的一双手矜贵无比,在挥拳击出的那瞬间,他真的疯了。
雪沫心惊肉跳,悄悄出了门,往崔家去。
无月的夜晚,黑漆漆一片,灯笼光只照了面前几步远,雪沫走了百多步,心脏蹦跳,有些胆怯,要回去,墙角探出一个人头,朝她招手:“雪沫。”
是陶石,雪沫吁出一口气,“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
“正准备回去。”陶石说,接过雪沫手里灯笼,并肩往前走,口中叹气:“不瞒你说,我家二郎都成疯子了,每天铜镜也不制了,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就坐那发呆,不知哪天就得道高僧一样圆寂了,我想在这等等能不能遇上你家二娘,求她去瞧瞧我家二郎。”
雪沫以前听苏暖云提过,还只当是苏暖云的猜测,惊奇问:“你家二郎真的喜欢我家二娘?”
“这还有疑问?”陶石惊奇,侧头,看怪物一样看雪沫。
“怎么就不能怀疑?”雪沫登时恼了,又抑制不住好奇,“陶二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家二娘的?”
“你家二娘嫁进齐家之前。”说起这个,陶石可满意自己的先见之明了,细细讲,陶柏年如何为崔扶风不近女色,因而落了个镜痴外号。
雪沫嘴巴张得可以塞鸭蛋,眼珠子凸出,要掉地上了。
崔家到了,进门,看到苏暖云时,雪沫还陷在震撼中。
“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议了。”
苏暖云睡下又起来的,白色亵衣裤子,随意披了件青色褙了,挑挑灯芯,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当时齐家那种情形,亲友故交都退避三舍,陶家与齐家是对手,陶二郎若没点心思,不会淌浑水陪二娘进京帮齐家脱罪。”
“给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呢。”雪沫怔神。
“只是那时候,想必他自己心里也不明白罢。”苏暖云又道。
“好像你很了解陶二郎一样。”雪沫道。
苏暖云身体僵了一下。
雪沫没在意,今日齐家发生的事太惊人了,讲给苏暖云听,一声高一声低,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齐夫人……唉……”苏暖云幽幽叹。
“以前以为家主死时,对二娘可好了,家主回来后,就变了样。”雪沫不平。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有些人可同患难不能共富贵,略为试探一下,就什么都露出来了。”苏暖云道。
“试探?”雪沫不解。
苏暖云不答,不说那张纳妾宴的请柬,就是她试探齐姜氏的胸襟度量的,只问:“齐夫人这样做,齐大郎什么反应?”
“他自然是护着二娘的,只是一边母亲,一边妻子,也难。”雪沫叹气。
“二娘跟他,这个坎过去了,就过去了,若过不去,只能和离了。”苏暖云幽幽道,神情有些恍惚。
“和离!”雪沫惊叫,跳起来,团团转,嘴里叨念“这怎么行呢?守寡那么多年,好容易人还活着,夫妻团聚了,却和离。”
“有什么不行的,和离了,嫁陶二郎,陶夫人可不像齐夫人糊涂。”苏暖云淡笑。
“但是,陶家还有个妾室长辈,一团糟乱。”雪沫不愿意。
“小夫妻单过不就得了。”苏暖云道。
雪沫怔住。
“和离不和离的,也不是咱们能做主的,莫操那个心了。”苏暖云笑道,拉雪沫上床,“这么晚别回了,明早再回去。”
陶石回陶府,得意洋洋,到陶柏年面前为自己请功。
陶柏年案前呆呆坐着,胡子许多日子没刮,掩过下巴了,杂乱无章缠结,面前案上摆着二十几面铜镜,都是齐家镜,崔扶风当家主期间齐家镜坊制的,面向铜镜,眼珠子却转都没转。
陶石见怪不怪,顾自说话。
“大半夜的,雪沫回崔家所为何事?”陶柏年眼珠子能转了。
“我问了,她不肯说,肯定是崔二娘在陶家有什么不愉快的,她才会大半夜去找暖云,你明日去崔家问一问就知道了。”陶石拿眼角瞥陶柏年,恨铁不成钢,“二郎,你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崔二娘也不知道,没借口都要找借口,更不说有借口了,还用下奴提醒你吗?到崔家人面前晃一晃,通过她们的嘴,把你对崔二娘的痴情传到崔二娘耳里呀。”
“胡说八道什么。”陶柏年骂,抬腿朝陶石踹去,“滚。”
陶石嘿嘿笑,半点不惊慌,不躲。
陶柏年悻悻收回脚,靴底连陶石裤子都没沾上。
崔扶风有夫之妇,真为她好,便不能跟她有瓜葛。
一夜辗转,陶柏年翌日一早出门,没去找苏暖云打听情况,街上漫无目的走。
眼睛看着前面,其实没有焦点,什么都没看,一双脚下意识迈着步,猛然间撞上路旁站着一人。
“抱歉抱歉!”陶柏年急道,视线里水绿色长裙,一侧垂着同心缕带,很是眼熟,怔怔抬头,眼前人白皙的面庞上一双柳叶眼,陶柏年如被当头劈了一剑,身体激颤,皮肉深处每一条血管都在发抖,他想说什么,然而嘴唇哆嗦得厉害。
崔扶风看着面前的人,脑袋轰隆一声,齐姜氏那声“□□”在耳边响起。
昨晚半夜里,服侍齐姜氏的婆子过来报,齐姜氏晕迷在厅中,之前她吩咐不得打扰,大家便都走了,夜深见她没回房才去找,发现时,齐姜氏浑身滚烫,整个人没了意识。
齐明睿没过去,只让请大夫,今日早上起床后也没去探望,要陪崔扶风出门散心。
婆子早上又过来,据说齐明毓也没去看望齐姜氏,齐姜氏情况更不好了。
崔扶风做不到对齐姜氏不闻不问,也做不到床前服侍尽孝。
齐明睿要陪她出门闲逛散心,她拒绝了,让齐明睿去镜坊,自己出门。
随意走着,没想到居然遇上陶柏年。
齐姜氏固然是在污蔑她,然而,也怪自己没注意男女之防。
崔扶风一个错身闪开,越过陶柏年大步离开。
“崔扶风。”陶柏年急切叫,伸臂拦住崔扶风。
“陶二郎,扶风齐家妇,请叫我齐少夫人。”崔扶风冷冷道。
“齐少夫人。”陶柏年喃喃,崔扶风的脸在眼底越来越鲜明,一把火从胸口燃起,直往脑门烧,烧得人脑子成一瘫浆糊,恍恍惚惚不清醒,脱口就问:“昨晚雪沫三更半夜回你娘家,可是你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知道雪沫回去?”崔扶风皱眉,晨光下,陶柏年略带颓丧的脸明亮与黯淡交织,一双凤眼别是一种多情意味,崔扶风心中更不舒服,以前她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她跟陶柏年绝无私情,眼下,莫名有一根行不端站不正的刺扎在心间。
“陶石……”陶柏年难为情,不便说陶石体贴上意,总关注崔扶风的一举一动。
“不管有什么事,都与陶二郎无关,请陶二郎以后勿再打探我齐家的事。”崔扶风寒声道。
沈氏出门,陶柏年没跟她说自己与崔扶风少时便结缘的事,心中还当崔扶风爱齐明睿,对自己儿子不屑一顾,看儿子整日神魂颠倒,越发着急,要去找媒人问一问湖州城的未婚妙龄女子情况,马车经过,车窗中看到,不由一呆。
崔扶风和陶柏年面对面隔了两三步远站着,离得不近,但是两人之间,有一股奇异的融洽,仿佛他们自然而然就与周遭隔绝,形成了他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