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放缓速度,显然看到陶柏年了,沈氏心念一转,急促道:“别停,直接过去,别打扰二郎。”
马车驶了过去,崔扶风和陶柏年的身影渐远,很快看不到了。
沈氏一只手还揭着窗帘看着来路怔神,回想着刚才看到情形,一种奇异的感觉浮起。
儿子也许不是单相思,崔扶风其实也爱儿子。
如果崔扶风也爱儿子……沈氏想着,心口热腾腾冒气泡,不去找媒婆了,吩咐车夫回府。
齐姜氏一病不起。
侍候的婆子每日找齐明睿齐明毓几次,兄弟俩个一样的话,让找大夫,并不去看望。
崔扶风烦躁,要亲自去看望侍候,委实气难平做不到,又无法完全丢开,劝齐明睿齐明毓去看望,两人只让她别管。
齐明睿还温和,没想什么,齐明毓却是道:“母亲日子过得太顺心了,都忘了那些年受的苦,不能太顺着她。”
兄弟俩言下之意,都以为齐姜氏是在装病,借以拿捏儿子。
四月二十日,齐平忽然来找崔扶风。
“你说什么?母亲……只怕救不过来了?”崔扶风看着齐平启合的嘴唇,脑袋一阵空白。
“是的,下奴原先以为夫人在装病,不想理……”齐平低头,满脸羞愧。
合府上下,都以为齐姜氏在装病,除了贴身服侍她知道真实情况的婆子。
齐姜氏要为齐明睿纳妾的消息,虽说只是婆媳母子几人厅中争着,然而又没关门闭户,几个人又吵得那么激烈,下人都知道了,大家都为崔扶风不平,这些日子,有人甚至晃悠到齐姜氏上房前后,假装说闲话,含沙射影讥讽齐姜氏忘恩负义。
齐姜氏病得一日比一日重,儿子也不到跟前,更不行了,眼下已三日水米不进。
齐平方才听婆子说得严重,亲自去看了,吓得急忙来报崔扶风。
崔扶风周身冰凉,整个人被摧折,好半晌方说出话来,“我去看看,你赶紧去镜坊报睿郎毓郎,要他俩不拘如何马上赶回来。”
上房帘幔低垂,床帐里头更显昏暗,齐姜氏头发披散,往日的端严一分不见,面色死灰,嘴唇焦枯,双眼紧闭,鼻翼几乎不见翕动。
崔扶风想叫,又不敢叫,怕齐姜氏厌自己,听到自己声音更不好了。
婆子手里端着碗,里头煮得粘稠的红枣粥,崔扶风接了过去,小心喂,齐姜氏嘴唇紧闭,撬开了倒进去,又流出来,没咽下去。崔扶风搁了粥,又喂水,还是没喂进去,齐姜氏嘴角脖颈一侧倒因不停抹拭流淌出来的粥和水而呈了暗红。
进食都不能,凶多吉少。
若真死了,自己百死难赎罪,齐明睿齐明毓兄弟俩这一辈子也难得安乐,不,没有一辈子,两人至善至孝,还不得自绝谢罪。
崔扶风周身发抖,悔青了肠子。
一早就该来看望,齐姜氏纵有错,也是花甲老人,她的婆婆,是长辈。
“母亲!”急切的叫喊,齐明睿齐明毓两人冲进房。
崔扶风默默起身,让开位置。
“母亲!母亲你醒醒!”兄弟俩没看崔扶风,扑到床前惶恐叫。
齐姜氏眼睫眨了眨,缓缓睁开眼睛,看看齐明睿,又看齐明毓,接着,眼珠子转动,往外瞧,落在崔扶风脸上,眼眶渐渐湿了。
崔扶风沉默地与她对视了一眼,退出房间。
“母亲,起来吃点东西可好?”齐明睿齐明毓异口同声问,声音哽咽,一人坐到床上抱扶起齐姜氏,一人端起碗喂她。
崔扶风廊下站着,听着里头的动静,叮叮当当碗勺碰撞,不久,婆子出来,唤抬热水。
显然东西吃下去了。
崔扶风抬步,缓缓回拂荫筑。
这日起,齐明睿没回拂筑,也没去镜坊,齐明毓亦然,兄弟俩日夜床前侍疾。
崔扶风没过去侍候,找齐平问过几次,听说齐姜氏生命无碍,渐渐好转了,也便不再问了。
端午节,齐府冷冷清清,没人想起要过节。
五月二十日午后,齐明睿回了拂荫筑。
整整一个月床前侍疾,回家后将养出来的温润又不见了,形销骨立,白袍穿在身上,如一骷骨撑着布料。
崔扶风窗前站着,在他进院门时就看到了,没回头。
“母亲大好了。”齐明睿走到她背后,身上淡淡的药味。
“那就好。”崔扶风恍恍惚惚道。
“母亲说,她很后悔,她不该说那些话,不该逼我纳妾,她对不起你。”齐明睿低低道。
崔扶风眼皮眨了眨,并不觉释然,也没有心酸。
齐姜氏说这些,是真心觉得后悔,还是想挽回儿子的心,都不重要了。
婆媳的嫌隙已经种下,谁都无法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窗外烈日炎炎,远处,翘檐明瓦,绿树荫浓。
崔扶风低声道:“我们和离吧。”
背后齐明睿沉默,许久后,道:“好。”
没有撕心裂肺的泣别。
这一个月里,两人都无时不刻在想他们的前路怎么走。
这一次,幸而没有逼死齐姜氏,大错未铸成。
崔扶风不敢冒险。
亲生的母与子关系无法割舍,夫妻却再脆弱不过。
母亲和妻子,齐明睿只能选一样。
坐着马车出了齐府,崔扶风忍不住仰头狂笑。
再不曾想到,有一天,她跟齐明睿居然是和离的结局。
十年艰辛齐家妇,回头看,像个笑话。
“你和离了!”崔百信尖叫,惊得声音直达云宵。
“是。”崔扶风漠然道,大踏步回碎影阁。
雪沫白着脸,小跑着跟上。
“怎么会这样?”董氏喃喃,失魂落魄。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崔百信大嚎,三个女儿,一个一嫁守寡二嫁和离,一个丈夫获罪入宫为奴,最得意最风光的二女儿,居然也落了个和离下场。
“怎么办呢?”董氏惶然。
崔百信顾自哭。
董氏寻苏暖云拿主意,苏暖云去布庄了,使人去唤她回来。
崔百信哭了许久,攥起拳头往外冲:“我去问齐明睿,风娘哪点对不起他齐家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
“郎君别急。”苏暖云府门前下马车,拦住他。
“我能不急吗,风娘为他齐家受了那么多苦,他齐家倒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崔百信大骂。
“齐家要和离,那也得二娘同意,二娘既同意,郎君又急什么。”苏暖云淡淡道。
崔百信往前冲的姿态定住。
“再说了,二娘那么好,这湖州城里谁不夸奖,听说二娘跟齐大郎和离了,求亲的还不踏破崔家门槛。”苏暖云道。
“求亲的自然会有,但是又哪有齐家富贵,又哪有齐明睿人才。”崔百信锥心剜肉难受。
“谁说没有了。”苏暖云淡笑。
崔百信怔了一下,忽而,嘴巴大张,结结巴巴道:“陶……二……郎!”
苏暖云不答,径自往府里走。
崔百信不去齐府了,提线木偶似跟在苏暖云后面进府。
“暖云,你说,这如何是好啊!”董氏看到苏暖云,哇地一声大哭。
“哭什么哭,不就是和离嘛,有啥好哭的。”崔百信骂,自己脸上还挂着泪水呢。
董氏呆住。
“我去瞧瞧二娘。”苏暖云说,往碎影阁去。
“快别哭了。”崔百信凑近董氏,小声说话。
“这可能吗?陶二郎大家嫡子,又是未来当家人,初婚配风娘二婚。”董氏愣神。
“有什么不可能的,风娘那么美,那么能干。”崔百信昂头,自信满满,豪情万丈,只差咯咯咯叫几声,就是刚下蛋出鸡窝的母鸡。
“好像真的有可能,陶二郎老大不小了,三十一岁了,却一直没订亲没成亲,妾室也不肯纳,说不定就是喜欢风娘在等着风娘。”董氏喃喃。
崔百信哼哼,“现在才想明白,蠢。”
齐明毓上房陪齐姜氏说话,齐姜氏病痊愈了,容光焕发。
“晚上让灶下多做几个菜,咱们一家子好好吃一顿饭,你大嫂大度,想必不会生我的气。”齐姜氏笑呵呵道。
“大嫂孝顺,自然不会生母亲的气。”齐明毓欢喜道。
齐平失魂落魄过来,找齐姜氏要印鉴,“家主让把外头所有钱都收回来,给少夫人,说错了不是少夫人了,给崔二娘送去。”
“什么崔二娘,这么无礼。”齐姜氏皱眉。
“家主跟少夫人已经和离了,不叫崔二娘叫什么。”齐平红了眼眶。
“阿兄和大嫂和离了?”齐明毓跳起来。
“是的,少夫人已经走了。”齐平哽咽道。
齐明毓往外冲。
“怎么会这样!”齐姜氏失神。
“这不是夫人想要的结果吗?”齐平怀恨不已,到底没敢说。
齐姜氏病了那一场,怕一激齐姜氏又病倒,况齐姜氏又是主子,自己再怎么得脸也是下奴。
只是想起那些年崔扶风吃的苦,委实不平。
“阿兄!”齐明毓冲进拂荫筑。
齐明睿镜台前坐着,手里拿着双雁镜,痴痴呆呆。
“阿兄,你怎么这么糊涂。”齐明毓大叫,抓起齐明睿手里双雁镜搁下,拉起他往外奔:“走,赶紧去接大嫂回来。”
齐明睿定定不动。
“阿兄。”齐明毓跺足。
“毓郎,风娘为咱们齐家付出良多,是不是?”齐明睿问,声音空洞洞像原野漏过的风。
“是啊,所以,你怎么能跟她和离呢。”齐明毓道,拉着齐明睿又想往外冲。
“□□,毓郎,母亲骂她□□。”齐明睿喃喃。
“母亲那是糊涂的时候脱口的,她都说了,她后悔了,你别放心上。”齐明毓道。
“我们可以不放心上,因为说这话的是我们的母亲,骂的又不是我们,可是风娘不行啊!”齐明睿眼里泪水泄出,“毓郎,你若有一分心疼风娘,就别挽留她,给她自由,她值得更好的。”
齐明毓呆住,抓着齐明睿的手缓缓松开,挣扎:“母亲不是故意的。”
“无意的,就能说这样刻薄的羞辱人的话吗?那天,母亲说出那样的话,我当时就想,我齐家太脏了,沾污了风娘,我不能给她陷在这样肮脏的泥淖里,但是我舍不得她,我放不了手。”齐明睿坐回镜台前,拿起双雁镜,抱在胸前,低低地、嘶哑地哭,“母亲这一病,她自责不已,我也想通了,我不能那么自私,恰好她也怕她留下来会逼死母亲,她认为在妻子与母亲中,自然母亲更重要,我就顺着她,让她这么以为好了。”
“不,你不是自私,阿兄,你那么好,你对大嫂也好,谁又能比你好,比你对大嫂更好呢,把大嫂接回来吧。”齐明毓嘶叫。
“自然是有的。”齐明睿涩涩一笑,和离了,崔扶风就能找她一直放在心上那个人,更好。
齐明毓咬牙,“大嫂生是我们齐家的人,死是我们齐家的鬼,谁都休想沾染大嫂。”
“傻的。”齐明睿摸齐明毓后颈,像许多年来崔扶风摸他一样。
齐平送来三十万金。
崔扶风沉默着收下了。
那么大一笔钱,自然没理由搁家里白闲着,让苏暖云拿出去放贷生利钱。
齐家外头收回放贷的钱,接着崔家这边放出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家又没刻意隐瞒,很快,整个湖州城的都知道了。
——崔扶风与齐明睿和离,齐明睿送了三十万金给崔扶风。
“齐大郎这是怎么啦?疯啦?”大家都很惊奇。
要说夫妻情绝,为何又送那么多钱给崔扶风。要说夫妻情义尚在,为何又要和离。
“天啊!三十万金,齐明睿可真大方。”姚氏乍舌。
“这有什么,把整个齐家给崔扶风他都愿意。”陶瑞铮嗤笑,阴沉沉的脸,原本就眉目刚硬,这阵子更显棱角分明,五官刀削似尖刻,接管镜坊又被陶骏夺回权力重新交给陶柏年后,他便不再虚假地笑了。
姚氏眼珠子转动,低声道:“要不要试试……”
“阿娘别做白日梦。”陶瑞铮粗暴地打断她,嘴唇紧抿了抿。
“她虽说是嫡出,可再怎么说也是和离二婚。”姚氏不甘心。
“有柏年在,哪有我的份。”陶瑞铮冷笑。
“二郎便是爱她,姐姐也容不得,好好的嫡子,未来家主,娶一个和离女子。”姚氏道。
“二婚又如何,那样的性情,那样的容貌,如今又多了三十万金的陪嫁,谁不想娶,便是没有那三十万金的陪嫁,柏年喜欢她,母亲自然会设法成全他,让柏年心愿得偿。”
“姐姐一向不喜欢崔二娘。”姚氏不赞同。
“不是不喜欢崔二娘,只是不喜欢崔二娘是有夫之妇,崔二娘如今是自由身,自然就怎么都喜欢了。”陶瑞铮轻叹。
姚氏还要再说,贴身婢子过来,悄悄禀报,沈氏和陶柏年坐马车出门了,听说,是去崔家。
“给你说中了,这么心急。”姚氏惊叹,眼红眼热。
陶瑞铮沉默。
“二郎娶了崔二娘,镜坊你没指望了,家主之位也别想了。”姚氏黯然。
“早在阿耶把镜坊管理大权给我又要回去时,就没指望了。”陶瑞铮淡淡道。
“就这么放弃了?”姚氏小心翼翼看儿子。
陶瑞铮低眉,半晌,低声道:“阿娘觉得,我娶罗氏为妻如何?”
“什么?你疯啦。”姚氏惊叫,嗓音都变了。
“娶她,就得了费家镜坊了。”陶瑞铮平静道。
“可那是崔百信弃妾,为妾期间还不守妇道与费易平有染,你娶她为妻,你自己的脸,陶家的脸,都丢光了。”姚氏尖叫。
“阿娘别急,我这不是还在考虑么。”陶瑞铮笑了笑。
“想都别想。”姚氏咬牙切齿,“你若敢娶她,我就一条白绫吊死,强过活在世上被人耻笑。”
日上三竿,崔扶风还在床上躺着,昏昏沉沉,生犹如死。
说不上伤心,也没有愤怒,只是茫然,不知自己怎么就落到与齐明睿和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