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柏年要她跟齐明睿和离时,她又惊又怒。
即便知道齐明睿不是她一直放心上那个人,她也没想过要跟齐明睿和离。
当了十年齐家家主,带着齐家人一起打拼,一起奋斗,一起经历狂风恶雨,心中总以为,自己生是齐家的人,死是齐家的鬼,没想到,半年,仅仅半年,天翻地覆。
雪沫进来,撩起纱帐,小声道:“二娘,陶夫人来了,想见二娘。”
沈氏来做什么?
崔扶风翻身往里躺。
“婢子去回了她。”雪沫道,放下纱帐。
崔扶风烦躁,坐起来:“让她稍候,我随后就到。”
厅中四个大木箱,沈氏一袭蜜合色襦裙,端重又不古板,与董氏对面坐着,崔扶风进厅,沈氏站起来,笑吟吟道:“本来不想过来打扰崔二娘的,只是礼物搁了很久没送,送过来安心些,就来了。”
崔扶风皱眉,瞥了那四个箱子一眼,这当儿,不想跟陶家有瓜葛,“多谢陶夫人,礼物抬回去吧。”
“崔二娘先瞧一瞧。”沈氏笑道,打开箱盖。
整整齐齐一面又一面铜镜,崔扶风一一看过,怔住,那是她当家主那些年,齐家与陶家两家镜坊制的铜镜。
同乐镜、双鸾贴金银背镜、迦陵频纹镜、游鱼戏荷贴金银背镜等,都在其中。
看着这些铜镜,便如看到当时带着齐家镜工镜坊里埋头试制铜镜,铜镜商场上,跟陶家你争我斗,到最后携手作战的岁月。
“多谢陶夫人!扶风收下了。”崔扶风低喃。
沈氏笑笑,并不意外,也不寒喧废话了,“崔二娘事多,我就不打扰了。”告辞走了。
董氏急忙起身,殷勤地送到府门口。
回头来,崔扶风带着人抬了铜镜回碎影阁了,追到碎影阁,埋怨:“怎地那么冷淡,那是你未来婆婆,有你这样做晚辈的么。”
“母亲说的什么话,请自重。”崔扶风变色。
董氏一呆,无措看雪沫。
雪沫比她更呆,眼睛睁得浑圆。
崔扶风不理她俩,低头自看铜镜去。
董氏傻傻站了些时,出门,到布庄找苏暖云。
“这是怎么啦?都跟睿郎和离了,难道她打算就这样独身一辈子,不嫁陶二郎?”
“嫁与不嫁不急在一时,什么婆婆不婆婆的那种话,夫人以后别提。”苏暖云道。
董氏气急,回府,又找崔百信。
崔百信廊下站着,鸟笼前逗刚买的雀儿。
“风娘自来有主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依着她便是,她不让提,你就不要提了。”崔百信笑容满面。
“这……一直拖着,岂不耽误了。”董氏忧愁。
“耽误什么呢,你个愚妇懂什么。”崔百信不满,瞪董氏。
恼怒女儿和离,忽然被苏暖云点醒,女儿与齐明睿和离,嫁陶柏年也不错。不承想齐家又送来三十万金。三十万金啊,崔家几代人拼死拼活不吃不喝都赚不到三十万金呢,女儿一声不响就有了,喜得几次晕了过去又醒过来。
虽说钱是女儿的,但女儿身家不凡,他这个做阿耶的也倍儿有面子,这些日子来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旁敲侧击,想为自家子弟求亲,没一个差的,而且,都是未婚嫡子,年岁大的都成亲了,因而有意求娶的都是比崔扶风小的,还有比崔扶风小了十岁的。
崔百信做梦都要笑醒了。
二女儿实在太能干了。
她提出让苏暖云管理布庄,苏暖云接手布庄后,布庄每月盈利近千金,比在他手上最好时多了一倍,账务清楚分明,每月盈利一文不差送到董氏手里,他什么都不用干,只需看看账本,数数钱,这种不需操心,听曲儿逗鸟,喝茶逛酒楼的日子,太舒服了。
早知道,在二女儿小时候就什么都听她的。
崔百信如今是坚决不跟崔扶风作对了,崔扶风让往东,决不往西。
沈氏送崔扶风的那些铜镜,自然是从陶柏年手里要去的。
母子俩一起从陶府出来,到了崔家门前,陶柏年胆怯,马车里等着,沈氏自己进崔家。
沈氏从崔府出来,陶家马车在崔府门外等着,沈氏进马车,陶柏年迫切问:“母亲,崔扶风怎么样?气色可还好?”
“有点出息好不好。”沈氏瞪眼。
陶柏年摸着鼻子讪讪笑。
沈氏看他那痴样,无奈的紧,“心情不好是肯定的,但她性情坚强,能捱过去的。”
“我真想现在进去找她。”陶柏年探头,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到,他眼里却像看透所有,视线直飞到崔扶风脸上去了。
“你可别糊涂,这当儿明白说话,被她拒绝,便走进死胡同了。”沈氏正颜。
“我知道。”陶柏年闷闷道,低头,“见不着,憋的真难受。”
“十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沈氏嗤笑,轻点儿子额头,叹道:“我本以为她一辈子不可能离开齐家的,想不到……想来,也是你跟她的缘份吧。”
得得急促马蹄声迎面传来,沈氏与陶柏年蓦地住口,两人相视一眼,沈氏撩起帘子一角,来人骑在高大的马背上,玄色金边胡袍,身姿笔挺,擦身而过时,凛凛气度,是齐明毓。
沈氏放下帘子,眉眼有些沉。
陶柏年紧抿了抿唇。
“虽说和离了,崔扶风和齐家的关系未必就切的断,不说齐明睿,只是齐明毓,她就很难割舍了,她跟齐明毓,是叔嫂,也是亲姐弟一般的感情。”沈氏缓缓道。
“确是如此。”陶柏年无法否认。
沈氏幽幽叹气,“姜氏糊涂,养的两个儿子却是极出色,老天真真作弄人。”
崔扶风看着铜镜,婢子来报,齐明毓来了,崔扶风怔了一下,怒骂:“报什么报,毓郎什么时候来找我都不用通报,自由出入。”
齐明毓冲进碎影阁,当年少年已不是少年,二十二岁,身姿挺拔,比崔扶风高了一个头,在崔扶风面前,却还是当年少年,抓住崔扶风手,鼻涕眼泪齐飞。
“大嫂,我不想你跟阿兄和离,你跟我回去吧。”
“说的什么孩子话。”崔扶风薄责,拉齐明毓坐下,看他额头细细汗水,为他擦汗,一如以往那些岁月。
齐明毓眼里泪水流得更快,“大嫂,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崔扶风喃喃,收起帕子,叹口气:“毓郎,以后叫我姐姐吧。”
齐明毓怔住,呆呆看崔扶风,半晌方说出话来:“大嫂,真的无可挽回吗?”
“你阿兄不是冲动的人,我也不会拿终身大事当儿戏。”崔扶风涩笑。
“大嫂。”齐明毓凄凄哀求。
“毓郎当知道,覆水难收。”崔扶风咬唇,不敢跟齐明毓对视,那双眼里凝满悲伤,看着,不由得觉得拒绝他就是十恶不赦,崔扶风拿起一旁原先看着的铜镜假装注目看。
齐明毓顺着崔扶风惯了,不敢再强求,看过去,崔扶风手里是同乐镜,奇怪:“大嫂什么时候到镜行买的咱家的铜镜了?”
崔扶风微有迟疑,还是实说:“不是镜行买的,陶夫人送来的。”
“她来做什么?”齐明毓霎时竖起一身刺。
自然是替陶柏年探路。
崔扶风也没想到沈氏居然不反对陶柏年跟自己在一起,心中烦躁更甚。
齐明毓走后不久,齐安来了,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哀求崔扶风跟齐明睿复合。
“家主必是舍不得少夫人的,还请少夫人同情一下我等,好容易家主没死回来了,正高兴着,你又跟家主和离,眼下人心浮动,大家都没心思制镜了,想走,舍不得家主,不走,又对不起少夫人。”
在镜工们看来,崔扶风守寡十年,多少艰难困苦没离开齐家,如今却离开,自然是齐家负了她,不离开齐家镜坊便是对不起崔扶风,但是离开齐家镜坊,齐明睿是大家心中的神明,又舍不得。
“都糊涂了不曾,大家辛辛苦苦,费心那么多心血制镜,方有今日齐家镜的辉煌,离开镜坊的心,万万不能有。”崔扶风大怒。
“道理谁不知道。”齐安哭得更悲。
当日齐明睿出事,齐家风雨飘摇,人心涣散,以为齐家完了,没想到崔扶风挑起担子,带着大家坚强走下去。
齐家越来越好,齐明睿活着回来,大家以为云开日出,谁知是暴风急雨,灭顶的打击。
“你回去跟大家说,若心里还有我,就安安生生呆着。”崔扶风道。
齐安走了,崔扶风回头看铜镜,只有沉浸在铜镜里头,心情才能略平静些。
跟齐明睿复合,回齐家,不可能的。
雪沫叹气,出房,廊下发呆,外头纷乱脚步,崔百信领了六个婢子走了来。
先前服侍罗氏的那些人,罗氏走后,苏暖云把她们都留下来,分配各处,崔百信担心雪沫一人服侍不周到,要给碎影阁添婢子。
“要不了这么多人。”雪沫道。
“多几个人才能周全,风娘饮食起居马虎不得,这几个给你使唤。”崔百信大声道,朝屋里探头看了看,悄声问:“风娘心情怎么样?”
雪沫在崔家长大,这许多年再没见过崔百信这么谄媚的神色,差点笑出声来,捂嘴小声道:“还行,郎君不用担心。”
“可要着紧些,不能疏忽大意。”崔百信嘱道,留下人,依依不舍走了。
在齐家时,拂荫筑侍候的不比眼下少,雪沫不自在了一会儿便看开了,安排六人做事。
崔扶风听得外头动静,一动不动,不想理崔百信。
被罗氏和肖氏、崔锦娘伤了心,崔百信略好些,然而骨子里贪财轻义的性子没变。
自己若是大姐那般性子,少不得还是要被他喝斥责骂。
这么想着,不免就想到,因陶柏年指点之功,自己方换了性情,那些年一直苦苦寻觅那个人,如今寻到了,却物是人非,初心不再。
看看铜镜,调脂弄粉,抹脸护发,崔扶风在娘家的日子,闲淡平静。
忽忽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婢子忽来报,齐姜氏来了。
崔扶风不想见,看见齐姜氏,耳膜便响起齐姜氏尖锐地叫嚷着“□□”。
“她还有脸来,婢子去打发她。”雪沫愤愤道。
到底是长者。
崔扶风摆手,压下不适,道:“我去见她。”
大病初愈不久,齐姜氏脸色有些白,上好的脂粉也未能掩下苍老之色,看到崔扶风,满面的泪。
“风娘,是我对不起你,我来向你道歉,你跟我回去,可好?”
崔扶风望着齐姜氏髻边闪闪白发,百感交集,曾经以为,眼前人会是一生的亲人,没想到苦难中大家没倒下,反在太平时反目,齐姜氏真心悔过也好,为了拢络齐明睿,安抚齐明毓也罢,都与她无关了。
“毓郎来过,我跟他说,覆水难收。跟齐夫人,扶风也只有这话。”崔扶风缓缓道。
“齐夫人!”齐姜氏一呆,嘶声哭:“风娘,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时光倒流,红日西升。”崔扶风长叹,深深施了一礼,转身出门。
齐姜氏放声大哭,并不是作戏。
好好的一个家,被她搅散了。
两个儿子因她大病差点死了,又复了孝顺体贴,尊敬她重视她,陪她说话解闷,吃饭闲逛,然而,儿子不快活,她又哪快活得起来。
大儿子三十一岁,小儿子二十二岁,都老大不小。
这些日子她想过,和离就和离,另给儿子择妻,两个儿子一起娶妻,谁知找遍湖州城的媒婆,没一人愿意接活儿。
崔扶风危难中嫁进齐家,十年守寡,齐明睿回来后马上和离,大家惊奇不已,齐明睿性情大家知之,自然没有不好的,都猜是齐姜氏的错,悄悄打听。
齐家下人不忿齐姜氏逼得齐明睿与崔扶风和离,也没想帮她捂着。
那日发生的事,外面都传开了,这样的婆婆,又有谁敢把女儿许给她的儿子。
齐姜氏吃了很多个媒婆的冷脸,追问,也问出原因,羞得脸没处搁。
两个儿子终身大事没着落一块心病,另一块心病就是女儿了。
齐崔两家关系这么僵,齐妙还能嫁崔镇之吗?
不嫁,名声就完了,亦且,齐妙已经二十四岁,另许人,也找不到如意郎君了。
齐姜氏的心思,崔扶风能猜到,并不在意。
过往的,要抛下很难,在刚离开齐家时,确实很难过,心如死灰,生不如死,但过了一些日子,渐渐看淡了。
悲伤也是过,快活也是过,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雪沫很会折腾,以往崔扶风忙着镜坊的事,没空搭理她,如今得空了,又配合,便可劲儿折腾。
把鲜花瓣捣烂了加蜂蜜给崔扶风敷脸。何首乌和当归研成粗渣煮沸,加入冰片成分晾凉,一日几日用梳子沾了给崔扶风梳理头发。莲花阴干捣筛,温酒调了给崔扶风喝。
肌肤冰雪叠叠,乌发绿云扰扰。
两三个月下来,崔扶风竟是复了当年嫁人之前的十八娇颜。
齐明毓三两日走一趟崔家,崔扶风的变化看在眼里,眼看崔扶风渐渐从过去走出来,越发焦急,哀求齐明睿接崔扶风回齐家,齐明睿不听,还劝他,崔扶风能看开很好,让他别再去打扰崔扶风。
一日日过去,齐明毓意识到,崔扶风跟他阿兄,是真的没有复合的可能了。
齐明毓无法接受。
根深蒂固的观念,崔扶风是齐家的人。
兄嫂若没有复合,崔扶风会嫁给陶柏年的担忧纠缠着齐明毓,渐渐成了毒蛇,每日无时不刻吞噬着他。
仲秋节到来,八月十四日上午,沈氏再次到崔家,仲秋节佳节,陶家办赏月宴,邀请董氏和崔梅蕊、崔扶风、苏暖云参加。
崔家的女人请了个遍,然而,谁又不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多谢陶夫人美意,扶风不得空,跟母亲和大姐、暖云约好出城到云巢山里赏月了。”崔扶风一口拒绝,连董氏和崔梅蕊、苏暖云都不让去。
“那是我来晚了,以后再约罢,叼扰了。”沈氏脸上笑意不减,起身告辞。
“也不用这么不给面子吧?你不去,我跟你大姐暖云去就是。”董氏讷讷道。
“不行,这回不去,以后,陶家所有宴请也不准去。”崔扶风淡淡道,多余一句不说,起身走了。
“这……这犟脾气。”董氏无奈,嘀咕,“自己避嫌,也不替蕊娘着想。”
想着陶家宴客,去的人定不少,可以趁机打听一下,为崔梅蕊物色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