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前立刻笼罩了一层红色的薄雾。
她猛地松开手,那幅师父教她画的《八仙福禄送寿图》被风吹走,永远的留在了这座的南朝的都城内。
《八仙福禄送寿图》是她两年前来到宫里准备送给父王祝寿的礼物。听说是因为打仗,父王的寿宴才没办成。到了第二年还是没有办成。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父王呼叫了她的名字:“月……”
月正是她的字。
非常短促的一个字,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出了幻觉,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其实她对自己的父王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她从小长在宁瑞佛塔。整整两年,他与父皇,只在他初到王宫时说过许多话,此后,说话不超过二十句。
长姐教她算数的时候。她十个指头数不过来。总会伸出脚耻再数十个。她自认为这种数法颇为有趣,因此不放过任何一个手术的机会,所以也就把父王和她说的话都记了下来。她确切的记得,的确是不超过二十句的。
街上到处都是垂死或已死之人,空气充斥着呛人的血腥味。
幼小的她以为很快就会回到宁瑞佛塔,然而城外的寺庙佛塔都起了黑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北朝军队放的火。只因武帝下令,破城后诛杀所有儒生及僧侣。
护送十三帝姬的僧侣中有稍年轻的,正是江九流。余锦鸢剪下来自己及腰长发的一半,替他制了一顶假发,让他赶紧逃走。江九流在宫里与未来女宰辅余锦鸢互生情愫,若不是这场战争,二人永远也无法对彼此表达心意。
在宫里人人自危的氛围之中,她吃得虽多,但长得远没有同龄孩子那般茁壮,看上去要比同龄孩子小个两三岁。好在她继承了母后的美貌,骨相倒是生得极好。
后来马匹被乱箭射中,车夫当场死亡。在混乱之中,护送的死侍也死伤殆尽。几位年长点的公主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自然不会驾驶马车。江上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想回寺庙找师父,却不认得路。而几位公主中最年长的四公主才十四岁。
天已经快黑了,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死人。她们为了逃命,为了不变成恶心的尸体拼命奔跑。一群女孩子没有方向,一直跑到了后山的乱葬岗。
也就是在哪里遇到了刚杀完人的北朝士兵,刀刃上还流淌着鲜血。
江上月年纪小,体力弱,远远地被姐姐们甩在后面。突然,她被脚下的一根藤蔓绊倒。等她工躬身爬起来,却亲眼看见一颗人头滚落到了离她三尺外的地方。
那正是四皇姐的头颅!血淋淋的,可怖至极,她没忍住吐出了早晨吃下的糕点。
四皇姐的眼睛还保留着临死前惊吓的状态,似乎是难以置信,自己竟在如花般的年纪,以最残忍可怖的方式结束了一生……
江上月还未来得及尖叫,就听见其她姐姐的头颅在彼此的惨叫中刷刷滚落。
惊吓使她再次跌倒,她的腿打着哆嗦。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字。
她只想逃,离开这个骇人的地方。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她撑着发抖的手爬到距离身旁最近的一个洞里,蜷缩起身体。
恐惧侵蚀着她所有的意识。
皇长姐,我不想死,可是活着那么难,那么难……
“将军,名单上的南朝余孽全部诛杀殆尽,只是这玉玺……还未找到。”
所谓的名单就是刻有南朝皇亲贵胄姓名的族谱。江上月还没有归入族谱,所以,她侥幸没有被猎杀。
被称为将军的是一位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孱弱的像随时都要死去一般。
幼年将军一连咳嗽了几声,这才挤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来:“本将军……咳咳……自有分寸!”
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些军人说了什么话,她只听进去了几个字。江上月害怕极了,她知道那些人杀完了姐姐们就会提刀砍她的头!
突然,她的手不知道抓到了什么,像一根硬硬的火柴棍,她拿起来一看,黑乎乎的只看得清狭长的轮廓。
而透着诡异的月光,她看到一对空洞的眼睛正在这个洞的另一头死死地盯着她。
那是死人的头盖骨!
她慌乱之中躲进去的,并不是什么洞,而是一具破败的棺材。
原来连日来的大雨,把山上埋的棺材都冲了出来。南朝大军压境时,那些皇亲贵胄,没地方躲。许多都跑到山上棺材里避难。却没想到还是遭到了北朝军队的毒手。
江上月小小的身躯往后一靠,结果“山洞”轻轻震了一下。
“谁?”
北朝军队似乎发现了她!
他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或大叫出来。
然而就在她闭着眼,等到死亡降临的时候……
突然听到一阵风声呼啸,人群中不知是谁放出了一支冷箭。江上月隐约听见老鼠还是兔子的呜咽声。只是短促的一声,便立刻止住了。想必这东西已经断了气。
“一只野兔罢了,撤!”
背着月光,她从缝隙里窥见了哪个病弱的少年。然而,隐隐的,那个少年好像抬眼看到了她。她吓得往后一缩。刚好撞到了身后坚硬的头骨。
她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受,说不出是感激少年的不杀之恩,还是无边的恐惧……
她想不通。这个少年为何年纪不大?杀戮却这么重。
记得在瑞宁佛塔听师父宣扬佛法的时候,师父讲,造杀孽的人,以后定要堕入十八层地狱。
不知这个少年,以后会不会坠入十八层地狱呢?
马蹄声哒哒,忽而远去,只余空山寂寂。忽而倾盆大雨落下。她才忍不住放声大哭。
一直哭到第二天天明,雨停了她才止住哭泣。一来是她不敢在旷野里发出声音,二来是她太饿了,没有力气哭了。
就在第三天,江上月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时,江九流发现了她。
*
当江九流制定好周密的计划,准备带着余锦鸢逃到西部迦楼兰佛国躲避战乱的时候,却发现宫里的人死得死,散得散。南朝破灭,江九流以为余锦鸢未能逃脱劫难,心灰意冷。正当他到处找余锦鸢的踪影时,却发现携手站在高楼上的南帝和帝后。
皇上和帝后这是要以身殉国!
难道南朝的气数真的尽了吗?
“皇上!娘娘!有失必有得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会有东山再起的的一天。”
帝君如一具石像背对着他,无动于衷,只有帝后轻轻回过头:“慧信,本宫求你,务必护阿月周全。”
慧信是他出家时的诨名。
这个曾经堂堂的六宫之主,容貌倾城,骄傲尊贵的帝后,居然降下身段说出了“求”这个字。
慧信受师父之命,送小公主进宫祝寿。照顾好小帝姬本就是他的指责所在。难道娘娘已经看出来了他要逃跑吗?
他颤抖着身体,重重跪了下去:“娘娘言重。贫僧定誓死守护十三帝姬。”
当年北帝看重纵横之术,为了笼络天下精通纵横之术的奇才。对对佛儒两家赶尽杀绝。是南帝收留了这些人,并兴建寺庙学堂。
皇后不再言语,深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目光再次落到了城楼下的马车上。
她牵起身旁白发男人的手,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
《中洲帝王本纪》记载:南朝风雨飘摇一百八十三载,于太和十四年国破 ,皇室成员皆以身殉国。北朝武帝一统天下,改国号为天统,实乃千古霸业第一人。
在漫天大雨的深夜乱葬岗找到了江上月。江九流到处找她,从那以后江上月就无比害怕黑夜。
年仅七岁的她,被吓得丢了魂。高烧不退。好不容易高烧退了,却仍旧是神志不清。就连做梦都是满嘴胡言:“血……好多的血,别杀我……”
慧信从此改名江九流,把江上月送到了无极门。无极门长老知她这是吓坏了,给她服了忘忧丹,好让她忘掉七岁以前的记忆。
把江上月安顿好之后,江九流便到处打听心上人的消息。当他得知余锦鸢可能还活着时,就迫不及待地去瀚北大草原找她。他在南方边境考察再三,才找到最近的一条路,其他的路都要爬雪山才能到翰北。原本的计划带江上月祭祖完再独自出发,谁知无极门突遇变故,一夜之间沉入了大海之中。而瀚北苦寒之地,带着年幼的孩子根本就无法前进。是以,他的计划一直在推迟。
第41章 大结局
江上月接替江岷,成了南朝的第二位女帝。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段寻还在刚攻下的平南地界练兵。根本就无法阻止江上月称帝。段寻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横隔在二人中间,把未来生生隔开。
“寡人且问你,为何我南朝礼佛重商?”一日下朝,江上月询问宰辅治国之道。
“南朝第一代帝王发迹于南疆山寨,先帝励精图治,兼并了沿岸的各个部落,凭着过人的勇猛和胆识开创了与北朝抗衡了南朝。所以想洗掉以前身上的匪气,就笼络了儒家和佛家,修建寺庙开创学堂,教化民众。”
“宰辅果然学识渊博啊,想我江家先祖创业艰难,寡人也不能做庸主。”江上月龙袍加身,眉眼上挑,薄薄施了一层脂粉遮不住帝王威仪,“擒杀武帝,是皇姐的心愿,现下我军势如破竹,依宰辅看,何日可下令攻打京都。”
“钦天监夜观星象,三天后是出征的好日子。眼下瀚北女可汗已经在集结军队,只等您一声令下,便与段将军合击京都,到时天统腹背受敌,我军便能一举拿下天统都城。”
“是啊,不能等了,再等下去,武帝便看不到自己的报应了。”
江上月不经意地摩挲着龙椅,眼睫轻垂,就连她身边的宰辅有时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三日后,御林军护送新上任的女帝来到平南视察军情,这一次,女帝要御驾亲征,发誓要擒杀天统武帝。
再见自己的妻子,二人已是一君一臣,云泥之别。
“末将参见女帝。”身着铠甲的将军行臣子之礼。
女帝亲自扶起段寻:“待我军旗开得胜,孤必要为你加官进爵。”
段寻不敢逾越半分,非常规矩地站起。二人不再说话。
第三日,南朝军队直指京都,于城外擒获巴图其格木。
“我阿爹秘密寄往瀚北的信你在暗中截胡的?你杀了他!”利刃抵在巴图其格木的脖子上,愤愤质问道。
巴图其格木早就通过江九流的信推测出江上月是江岷的妹妹,而瀚北的这位女可汗其实就是从南朝逃到瀚北的南朝大帝姬。其实这么多年江岷一直在找江上月。
“是我做的又怎样?”事到临头,巴图其格木也只能服输。
“我皇长姐不杀你,你反倒一再挑衅她,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江岷这个狠毒的女人,我父汗好心收留她,她却害死了我母亲,抢走了我父亲的江山,我也要让她痛苦一回,让她也尝一尝与自己的亲人生生分离的滋味,哈哈哈哈哈哈哈——”长剑灌入了他的咽喉,他蹬着眼睛,死不瞑目。
巴图其格木之所以不戳破江岷的身份,是因为他父汗鬼迷心窍,藏匿南朝余孽。而天统强大,瀚北又与天统签订了条约,一旦事情败露,天统定会与瀚北撕破脸,届时双方难免会有一场恶战。所以为了大局考虑,他一直在等待时机,他以为一个女人成不了大事,但是这个女人却超出了他的想象。
曾经有巴图旧部建议其格木投靠天统。
其格木说:“天统朝难道就会帮本太子吗?他们不过是觊觎我瀚北飞驰的骏马,肥沃的水草。我父汗马背上得来的江山,总有一天我会夺回来”
而这些宏图大志,也只能永久地飘散在风里了。
*
天统沦陷,一如当年南朝沦陷时的情形一样。漫天血雾,死伤无数。天统王朝大势已去,郑贵妃知道自己的太后梦破灭,只得带着十六皇子去求江上月放过他们母子。江上月知道郑贵妃是自己皇长姐的人,对十六皇子李悬朗当年为自己解围心存感激,当下命人将他们送回南方安置下来。
李悬朗只偷偷瞧了一眼南朝的女帝,立即被郑贵妃训斥一番:“她如今是帝王,你且本分些!”
郑贵妃曾见过自己的儿子偷偷绘制了一副画像,画中之人与这位女帝极为相似。
“是啊。”李悬朗叹了口气,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女帝,而我只是个亡国之人。看来,人还是不能轻易与别人发生羁绊,否则要忘掉,得剥一层皮。
不过也好,早在两年前,他就发现自己的母妃与瀚北首领互通信件。事情若败露,死罪难逃。从那以后,他便惴惴不安地帮母亲瞒着。那些小心翼翼的日子还真是如履薄冰,今日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至于父王,告别徒劳无益。
*
天统武帝觉得自己太心急了,那场刺杀,段寻的确表现得太反常了。要什么赏赐不好,偏偏要重新接管段家军。段家军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这些年他一直提防着段家,虽然段寻一直没出什么错,但他越是这样,武帝越疑心他在藏拙。只要段寻不在了,武帝心中的大石头才能落下。所以她才操之过急地把段寻派了出去,没想到他早于瀚北暗中勾结,自己简直是放虎归山。
终究是成王败寇,引颈一死罢了。
武帝被得势厚的江上月软禁时说:“孤一生戎马,手上所沾鲜血无数。你说我毁了你的家国和你心爱之人的前程,但孤从未后悔过,如果再来一次,孤还会做同样的事情。”
这个人简直是疯了!这个冷酷无情的魔头是到临头还要说出那样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的话。江上月厌恶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老人:“无耻至极。”
“你终究是个女人,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你且走着瞧。哈哈哈,孤顺天道而行,终有一天,孤将名垂千古,就算杀了孤又如何?你永远是历史的悖逆者!顺者昌逆者亡,你的结局远在孤之下。”
终于,当江上月手中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时,他再也不能胡言乱语了。
国仇家恨,今日一并了解了。
“你以为你会一语成谶?孤偏不要遂了你的愿!”江上月咬牙切齿。
江上月笑着笑着便哭了。
哪个身披铠甲手执长剑的人却暗暗立在门外,始终没有进来抱抱她。
*
班师回朝后,女帝嘉奖功臣,问段寻:“爱卿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赏赐?”
“臣心愿已了,不求何物。”段寻跪谢。
武帝已经死了,他也帮段家军报仇雪恨了,眼下他想要的便是携着妻儿解甲归田。可是,他不能开口。只说:“臣愿为陛下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段思归自幼长于瀚北,极少见到父亲,因此长大的段思归与父亲之间始终有一种疏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