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模样又惹得女子们一阵尖叫,东西丢得更加起劲了。却没人注意到坐在车辇里的人捏紧了手心,身体止不住颤抖,一副咬牙切齿的恨然。
而此时此刻,燕怀舒明媒正娶的妻子钱宝莱正受着牢狱之灾。
说是灾也不尽然。
在都城钱宝莱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富商,还背着个定国公之孙的名讳。即便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待遇也比普通犯人要好得多。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将军夫人,京兆府尹自然不敢怠慢她。
钱宝莱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牢房里。还非常体贴的给她配备了软床,一张榉木饭桌,外带一套茶具。
她左走走右走走,一直在想事情。
那日薜云过来质问钱宝莱,扶玉所言之事是否属实,钱宝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薜云。
杏林香就跟聚福酒楼一样,是钱宝莱接手钱家才做起来的生意。无论配方还是质地都是钱宝莱与一众心腹一步一个印子钻研出来。从这酒被人知晓到现在,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她不明白,如今为何无缘无故就出事了?其实她隐隐察觉到,新入伙计的事,刘员外那异常的账目,还有这次的事故之间兴许有什么关联。
所以她才吩咐扶玉去找那些掌柜们过来问话。还安排赵良调查刘员外的动向,并让他向那些新入的伙计套话,以及寻找离开钱家店铺那些伙计的去向和情况。
她知道自己进牢房的消息一旦传到各个店铺去,肯定会造成极大的混乱。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在此之前,她只能让赵良赵坤等几个心腹先去收拾烂摊子了。
她独独想不通,钱家酒坊的裘掌柜与布庄的陆永安都是她父亲在世时的伙计,她将他提拔成掌柜就是看他与陆永安一样为人忠诚细心。若真是自家的酒有问题他不可能不知道,甚至还将其送至主顾手上。他不该是会犯这种错的人。
总之她回答不出来,薜云就丢了两句话给她。
这事得调查清楚才能定夺,让她在牢里待几天。若是她的酒害人性命,她必不护短。
从薜云的语气来看,她肯定不相信钱府是无辜的了。或许在她看来,不管此事谁有理,钱宝莱让将军府蒙羞是事实。任谁来开脱,钱宝莱都是将军府的罪人,是耻辱。
说什么认定的儿媳,还要她为将军府添丁?事到临头,却丢了那么两句话给她。真是分得很清楚嘛。
钱宝莱早知道,人心从来都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想是这么想,钱宝莱却无法对薜云有任何怨恨。假若她是薜云,说不定也是同样的做法。比起一个半路入门的“外人”,还是自家的声誉要紧。
更何况,这个府邸还是将军府。她很明白,即使钱家没有任何过错,将军府也会将她定罪。
将军府就得一直是个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百官楷模的存在。
唉,燕怀舒回来听到她被关押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吧?真是白白便宜他了。
钱宝莱正自怜自艾,冷不防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她朝牢门外望去,那阵脚步声刚好停在她的视线处。
昏暗狭隘的光线涣散在牢房四周,霉臭与血腥混杂的气味一直萦绕,呛得鼻子发酸,喉头发呕。
目光所及处是双绣花鞋还有一处上等的绫罗缠枝襦裙角。顺次往上看,却出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钱宝莱不禁开口:“是你?”
女子阴沉狠戾的目光紧紧锁住钱宝莱。那视线狠毒异常,光被这样盯着,钱宝莱觉得浑身不适,好像被人千刀万剐了似的。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来?”
“绿莲姑娘会出现在我面前确实令我很意外。不知你来这里是……”后面的话,钱宝莱等着她来告诉自己。
闻言,绿莲的神色稍微一变。她凑近到牢门,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真的不认得我是谁了?”
钱宝莱虽觉她眼熟,可总是想不起来。现在听她这么一问,莫非她与自己真的见过?
“之前就觉得绿莲姑娘眼熟,可惜到现在仍没想起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钱宝莱有些歉意地回道。
绿莲轻轻呵笑起来,接着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钱宝莱被她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弄得一头雾水。正想发问,她却已经停住笑声,眼睛凶狠阴暗的注视着钱宝莱,继续问道:“如果我说我姓钱,原来的名字叫绣莹呢?”
钱绣莹?
简单的三个字让钱宝莱顿时震颤住了!她脚步虚浮,站都不稳,急忙扶住饭桌的边沿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异常艰难地从嘴里挤出零碎的字音:“你……你……你是……是……”
钱绣莹瞧见钱宝莱这副受惊不小,极度失措的模样显得很开心。她扬起唇,低沉着声音笑道:“是不是没料到我不仅活着,甚至还回来找你了。我的好妹妹?”
姐妹
钱绣莹的一声‘好妹妹’意味深长,满载着言不明的仇恨道不尽的决绝。
钱宝莱却因她这三个字而彻底冷静下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钱宝莱明白了自己会待在这里全是拜钱绣莹所赐。她惨然一笑,目光巡过钱绣莹身上:“你不惜韬光养晦到现在,甚至嫁给刘员外来接近我,就是为了把我设计进牢房来报仇?”
钱绣莹似乎没料到钱宝莱还能如此镇静,微微皱眉斜眼看她:“没错。我要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一切。”
钱宝莱挑眉,冷呵一声,像是听到了极可笑又滑稽的事:“属于你的一切?你难道忘记当初你们对我母亲,对我,甚至是我弟弟做过的事情了吗?”钱宝莱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她冲着钱绣莹一声比一声高亢地嘶吼道:“连父亲都是因你们而死!我做的一切,都是被你们所逼!”
钱绣莹也红了眼,句句带着毁天灭地的恶毒:“怪就怪你母亲去吧!自古嫡庶有别,你以为凭父亲的几句话你们就能踩着我们继承钱家?别做梦了!其它人答应,我可不答应。你就慢慢后悔当初没对我赶尽杀绝吧。”
钱宝莱银牙紧咬的双唇慢慢渗出血珠,她将那咸涩全部舔掉吞进嘴里,好半晌才平复刚才的激愤。她居高临下地盯住眼前闪烁着凶狠快意的钱绣莹,哼笑着反问道:“绣姐姐,你真的以为我还是那个娇憨的宝小姐,不忍心才没对你赶尽杀绝吗?”
钱绣莹快意的脸在这一瞬间定住。钱宝莱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眉目间尽是对她的轻蔑与不屑。
她变成如斯境地竟还敢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难道她有办法从这里出去吗?还是说她不过在虚张声势,假装镇定而已?
从前的钱宝莱一直是个养在深闺,娇柔纯真的傻姑娘。钱绣莹从小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可一朝事变,她才知道天真娇憨的人原来可以如此心狠手辣。
“你什么意思?”
“我是认为以你的智慧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才放过你。可没想到你竟会恬不知耻地回来说什么要夺回你的一切。绣姐姐,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行动力。但从结果来看似乎并不是很如你意。”
钱宝莱瞧不起人的话语令顿时钱绣莹暴跳如雷。她指着钱宝莱的鼻子骂喊道:“你别得意!管你是首富还是什么将军夫人,也别妄想从这里出去!你就待在这里,慢慢痛苦而死吧!”
“就凭你这点小伎俩想让我栽在这里?果然你的脑子不大好。”
这次换成钱绣莹笑了。她撩起刚才因过激而变得些微凌乱的鬓发,居高临下注视着钱宝莱,慢悠悠道:“宝妹妹,绣姐姐我当然不会打没准备的仗。你被投进牢里只是计划的开始而已。”
钱宝莱脸色微变:“你嫁给刘员外难道是……”
“宝妹妹,姐姐我这些年过得有多生不如死你一定不能体会。能嫁给刘员外当个妾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救赎。更何况他还答应要帮我夺回钱家。哼,你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那么蠢,不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得到钱府的一切。可在没有其它选项之前,我还是会和他合作的。”
钱宝莱攥紧手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想毁掉钱家,毁掉父亲的心血吗?”
钱绣莹没有再回答钱宝莱的话,只是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睨了眼钱宝莱便离开。退出牢房前正好与一个往这边来的年轻男人擦肩而过。
牢里光线暗淡,还有股难以忍耐的霉味,她根本无法辨清那人的长相。只是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会是什么人?
可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他是何人,与钱宝莱有什么关系。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刚经历过一场骨肉相残的争吵,钱宝莱仿佛一下子累了许多。她坐在饭桌旁,一动不动地发呆。直至一声轻柔的嗓音喊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一身月白长衫,发束玉石丝绦的陆向谦站在牢门外,满脸的缱绻与疼惜:“我才听闻你被关押进牢。小莱你……有没有被怎样?”
钱宝莱就是怕陆向谦这种样子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然则都城就那么大,他总会知道的。
“我好歹是将军夫人,待遇还算不错。你无须担心。”
“……小莱,你好像瘦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你自小没在这样的地方待过,身子能撑得住吗?”
看着钱宝莱没有血色的脸还有尖细的下巴,陆向谦心疼不已。如果可以,他宁愿待在牢里的人是自己。
“这里也没你们想像中那么不堪。衡之……绣姐姐她回来了,怕是,要变天了。”句末,钱宝莱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喃喃自语。
在这四面都是墙壁,半点活气都没有的地方,她声音再小,陆向谦还是听清楚了。想起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人,他眉峰一挑,不大确定的问:“刚才那女子就是绣莹吗?”
钱宝莱没有回答,但陆向谦已经知道答案了。
良久,陆向谦才向钱宝莱承诺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小莱。”
“这是我的家事,衡之你别插手。”钱宝莱毫不客气地拒绝道。
早料她会这么说,陆向谦并没有很坚持。他目光专注地端详了钱宝莱一遍,才幽幽道:“燕将军已经回都,你的事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钱宝莱闻言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反应,只是淡然回了一句:“那合该他得庆祝一番了。”她向前走上几步,立到陆向谦的跟前,目光盈盈道:“衡之,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切勿因我之事而冒险。”
她的面色比以前来得苍白,甚至憔悴。无论她的做派与话语多么风轻云淡,在陆向谦眼里她都是在逞强。
回想旧时的她,再看看如今的她,陆向谦心里有股难以抑制的汹动。他伸手穿过牢门的缝隙,将钱宝莱的手握住,眸中流光闪转:“只要能救你,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钱宝莱想要挣开他的手,却无法抵抗。他俊美的容颜投进朦胧的阴影之中,紧抿的唇线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强硬。
他的掌心微凉,钱宝莱颤了一下。正欲说些什么,那头又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了。
陆向谦才像发觉自己做了逾越的事,急忙松开钱宝莱的手,颇为慌张地退开两步朝另一个方向望去。
他像做坏事被人逮到的模样令钱宝莱禁不住莞尔,心里的阴霾似乎也消散不少。还能空出点心思嘲笑这牢房跟个茶馆似的,真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探视。
而且更好笑的是,进来的人全都是来找自己的。扶玉要在这里,肯定得说自己进了牢房都忙碌不已,真不愧是西屿首富。
幸好她没在。
正庆幸间,一股熟悉的压迫感渐渐逼近了。
陆向谦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且震惊。不过一瞬,他回复平静的神色,疏离且礼貌的朝那脚步声的主人行礼:“燕将军。”
钱宝莱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近来太多事要忙,又发生了这件事,她根本无暇记起燕怀舒离开都城前对她做过的事。陆向谦提起他回来时也没当一回事。可等燕怀舒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有了实感。
她难以置信地紧盯着牢门外,一颗心不知为何狂跳个不停。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只不断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他……怎么会来这里?
很快钱宝莱便听到燕怀舒低沉冷冽的声音:“陆太医,你为何在此?”接着他便威风凛凛地出现在陆向谦与钱宝莱二人眼前。
他仍一身战甲,披着黑色披风。剑眉飞扬,深水古潭似的桃花眼闪烁着冰冷且无情的光亮。身形笔挺高壮,宛如一把绝世神器。
他才靠近,昏暗的牢房瞬间变得逼仄。气息都被聚拢在一起,迫力非常。俊脸上还留着风尘仆仆的疲倦,但完全不妨碍他犀利霸气的模样。光是站在他面前就能感受到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陆向谦并没有任何畏缩,很是自然地回道:“小莱与我情同兄妹。她被关来这里,我自然要来看看。既然将军与她有话要说,我便告辞了。”
说完,陆向谦向钱宝莱深深看了眼才不舍的离开。
真是来去匆匆。
唉,没想到,她与这个登徒子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
燕怀舒隔着牢门,冰冷的目光梭巡了钱宝莱一遍才慢慢道:“真是难看。”
仅仅四个字就足以让钱宝莱跳脚骂人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燕怀舒就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挑起她的怒火?难得她还想保持冷静,好好与他算算旧账。
“如果是来看我笑话的,你已经看到,可以走了。”钱宝莱背向他,不想再多瞧他一眼。
被关在这种黑暗血腥的地方她还能如此傲慢无礼,倒显得他匆匆赶来是件多余的事。
“燕某已经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燕某会调查清楚,委屈你在这里待几天了。”
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些话,钱宝莱有些意外的转过身,几乎下意识问:“你相信我?”
“虽然你为人处事确实令人不敢恭维,但秉性却不算坏。燕某相信你。”燕怀舒没有任何表情的把话说完,也不等钱宝莱表示表示,又像不请自来那样,径自走掉了。
这人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