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军官就要离开,钱宝莱又喊住了他:“将军打这场战,何时会回来?”
军官面露难色:“难说。夫人还是请先休息吧。”
钱宝莱没再问下去,转身就进了帐营。
帐营不大,东西也不多。除了一张床还有摆放衣物的架子,就剩下一张点灯用的长桌了。
到处都很干净,桌上还放着一个篮子。钱宝莱边走边打量,看到篮子里有绣具,还有条未绣完的手绢。一看就知道是燕怀舒的东西。
她走到床边,看到衣物架子旁端放着一个洗脸盆,里面还有些沾了血的纱布。
想到他的伤,钱宝莱又忍不住觉得心疼。她坐到床上,一副心思全然都在牵挂着燕怀舒的安危。大概确实是太累了,燕怀舒也不在身边,她坐着坐着就开始打起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迷糊之间感受到脸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移动,她猛然睁开眼睛。却对上燕怀舒那张英气不凡的木头脸。
他的手还停留在她脸上的伤痕处,见她醒来,轻声道:“吵醒你了?”
钱宝莱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等仔细瞧清楚了她才霍然坐起身,握过他的手,迫切道:“你回来了?有没有哪里受伤?打赢了吗?”
燕怀舒抬起另一只手抚上钱宝莱的鬓发,“暂时击退了他们。我没受伤,放心吧。”
钱宝莱静静盯着燕怀舒,心疼道:“飞衍,你似乎瘦了。一定很辛苦,对么?我决定了,我会帮你解决高丽的事。”
表白
钱宝莱毅然决然地凝视着他,好像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主意般。燕怀舒不讨厌她这样的神色,却也不愿她如此逞强:“你知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不是经商,稍有差池你便性命不保。我不许。”
钱宝莱急红了眼:“为何不许?你是怕我会中途退缩?我已然有了觉悟,断不会半途而废。”
她真是个不懂体谅人的家伙。燕怀舒退开手,定定看着钱宝莱坚定的脸。她的眼睛闪烁着肯定且自信的光亮,似乎从未变过自己的意念。
或许当初是被她这样的目光吸引了吧?那么纯粹,那么积极。
“你总是不听劝。以往任何事我都可以依你,唯独这次不行。你不必再说了。”燕怀舒说完便作势起身,像是在生气。
钱宝莱慌忙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你生气了?”
燕怀舒顿住身形,淡然道:“没有。你好生歇息,我仍有军务处理,就不陪你了。”
钱宝莱却不依不饶道:“不行,你不点头我就不松手。”
燕怀舒本可以用挣开她的手,他却没有那么做。爱逞强的人要是死心眼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他只好坐到她身边,与她四目相对:“无论你说什么,这事我不会同意。”
真是如此吗?钱宝莱偏不信:“若我真丢了性命不正好么?你就能与林小姐比翼双飞。这样你也可以不必愧疚,一切都是我自食其果。”
燕怀舒实在不喜欢她总拿林娇娇来作文章。他不悦地皱眉道:“你就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成亲这么久了,为何你还将我硬推给她?”
他后面的一句话让钱宝莱心情变得复杂。他是什么意思?自忖察言观色厉害的自己居然听不懂:“你,你是说,说你不愿意和她一起吗?”
“……”燕怀舒瞧着她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惊觉自己似乎没有对她说明清楚。即使他接受了自己这些年来的错误,她却仍是一无所知。
昏黄的烛火映着帐里的一景一物,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柔软温和,像能融化整个腊冬所堆积的雪花般:“抱香,我不想你涉险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你懂我的意思么?”
钱宝莱一双眼睛忽然瞪得比铜铃还大。她张着嘴,仿佛失了魂般呆呆地望住燕怀舒。她不是幻听吧?燕怀舒是不是打仗打傻,搞错人了?
钱宝莱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后面的话她却因过于惊诧而不知该说什么。
燕怀舒握住钱宝莱的手轻轻吻了吻:“这样明白么?”
这人平时不声不响,表情一年到头也不多见几个。居然语出惊人,甚至还会做那么煽情的事。而且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宠溺温情,仿若她是他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般重要。满身戾气早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那是他曾看林娇娇时才有的眼神。可现在他在看着她,眼里只有她。
燕怀舒掌心传来的温度让钱宝莱感到舒心。她一直想他这样看着自己,只注视自己!是梦么?
她努力咽咽口水,试探般地小声问道:“你不喜欢林小姐了么?”明明是都城第一痴情人?
她的模样实在可爱,完全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燕怀舒忍不住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那条手绢的主人。虽然一度以为是娇娇,也曾倾心于她。但其实我也知道,她心里一直有别人。”
所以这些年来,他从未对林娇娇表示过。如今看来,也幸好没有开过口。
钱宝莱听着听着就觉得混乱起来:“等等,手绢的主人不是林小姐么?虽是我母亲的遗物,可你……”
“我现在不会再搞错了。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你就别再生些要帮我,自己去冒险的事。好么?”
忽如其来的直白让钱宝莱一时难以消化,听得燕怀舒的话也只能懵懂点头。
燕怀舒满意地亲了亲钱宝莱的手背,微笑道:“乖。”
这不对啊!钱宝莱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事归一事,他对自己表白心迹是很好,可这跟她想帮忙没什么直接关系。差点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不是,你少来这套糊弄我。你说不愿意我涉险是你不想失去我,可你呢?你一个人在这边关打仗,刀尖上舔血,我不也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你有去无回吗?”
燕怀舒知道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也知道她与自己不一样:“或许那样你便可以改嫁,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当初钱宝莱和陆向谦的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和她不是真正的夫妇。后来他在乎了,却也知道自己没资格管束她与谁之间的往来。
可其实他非常后悔自己曾说过的话。他又想起陆向谦曾问过他可以为钱宝莱做到什么地步?或许也可以拿命相抵吧?
钱宝莱闻言怒从中来,她一把扯过燕怀舒的衣领,将他拉近到自己脸旁,二话不说就吻上了燕怀舒的唇。
燕怀舒没料到钱宝莱会做这样的事,一时不察便被她偷袭成功。他颇为吃惊地张大了眼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钱宝莱很快松开了唇,凝视着燕怀舒还没缓过神的脸,一字一顿道:“什么改嫁?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燕怀舒,你不要想着将我撇下。”
“你不是与陆太医……”之前娇娇也说过,七夕那时她与陆向谦在一起。而且还……
钱宝莱紧皱眉头,又将燕怀舒拉过一点,彼此的鼻尖贴在一起:“他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知己,这一生都不会改变。唯有你是我钱宝莱认定的夫君,谁都取代不了。你又是否明白?”
所以她忽然对他改观,还粘着他是因为这个原因?燕怀舒觉得他们二人确实够别扭。明明成为了夫妇,却还在拐弯抹角。直到今时今日,此种情况才表明心迹。
一切大概是他的错吧。
他微微颔首表示懂了。
钱宝莱满意道:“那你别说去什么处理军务了,在这里好好歇息。”她说完就将燕怀舒拉到一边,翻过身推倒了他。
燕怀舒又被她惊到,不知她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钱宝莱跟着躺下来,像小孩子般钻进他的怀里:“飞衍,我绝不允许你出事。所以无论之后有多艰难,你都要活着回来。”
燕怀舒侧过身,注视着钱宝莱认真的脸,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好,我向你保证。”
他的胸膛果然很温暖,钱宝莱回抱着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燕怀舒一直看着钱宝莱,直到他也有些困意才亲了亲钱宝莱的前额,为两人盖好被子,掌风一带,吹熄了长桌上的蜡烛。
已经睡过的钱宝莱后半夜忽然醒了。燕怀舒仍抱着她,吐息匀称地落在她的发间。即便伸手不见五指,钱宝莱依然能清晰描摹出他的模样。
她悄悄从他怀里退出去,蹑手蹑脚下了床。穿上绣鞋,她回头看了眼还在沉睡的燕怀舒,轻轻走出了营帐之外。
她是点头答应了燕怀舒不为帮他而去涉险,但她却没有答应他不为自己着想。她是个商人,总得以自身利益为重,还有为钱府的未来着想。未雨绸缪,现下不解决问题的话,以后依旧会重蹈覆辙。
她从来都是个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人。所以她只能对不起燕怀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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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几军交战以来,燕怀舒从未没试过睡得那么安稳。晨光乍现时他起身,想看看睡在身边的人醒了没有。却发现早已不见了钱宝莱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头,心里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他急忙起身迅速洗漱好便走出营帐,找寻钱宝莱的身影。
见到燕怀舒,一大早就已经起来巡逻的官兵向燕怀舒打招呼。他一一回应,正疑惑钱宝莱去哪里时,昨日负责照顾钱宝莱军官就来向燕怀舒报告:“将军,夫人已经准备妥当。您要不要去送送夫人?”
燕怀舒颇有些意外:“你说她要回去了?”
“是的。昨日我等已将粮草安置妥当,夫人今日便一大早差人准备回都的事宜了。”
昨晚还一直吵着要帮他,今日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回去了。她还真是雷厉风行。这样也好,让他省心多了:“她已经准备出发了么?”燕怀舒边走边问。
军官答道:“是的。”
钱宝莱正在调度回去的车马,等安排得差不多了,她才转身打算去跟燕怀舒辞行。没想到那个军官很机灵,已经带着燕怀舒往这里行来了。
昨晚两人才互诉衷肠,如今青天白日见面颇有几分尴尬。还是钱宝莱比较大方,她走上前去:“飞衍,我要回去了。”
燕怀舒颔首:“好,一路小心。”
他的这张脸钱宝莱是越看越不舍得。她上前抱住燕怀舒:“你记住承诺过我的事。”
这么多人看着呢,钱宝莱也不知道收敛些。在那些军人眼里,燕怀舒可是个铁血将军,冷面战神,实在没想到能看到他与夫人恩爱的一面。
燕怀舒也有自觉,耳根突地就红了。却又不舍得推开她:“放心,我从未骗过你。”
钱宝莱神色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她松开燕怀舒,坐上马车:“飞衍……对不起。”
后面的话声音太小了,刚好又吹来一阵冷风,他听不真切。
马车已经开始移动,燕怀舒目送着钱宝莱越行越远,心里忽然就变得空空落落,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钱宝莱还想将燕怀舒的身影深深篆刻在眼里,一直死盯着他。忽然想到有一件事她一直忘记对燕怀舒说了。她猛地站起身朝他喊道:“飞衍,林小姐的心上人是琰王殿下,她与琰王殿下关系匪浅。”
她的声音在风中飘摇,零零落落钻进燕怀舒的耳里。虽不真切,却很清晰。
娇娇与琰王关系匪浅?燕怀舒感到无比震惊。也不知道钱宝莱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想说明什么?
分岐
送别钱宝莱,燕怀舒便到商议军情的营帐里继续处理昨夜被钱宝莱挽留而落下的军务。一入帐中,燕怀舒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进来过。却又无法找出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的直觉,只好继续走向书案。
书案上摊开的地图仍是昨日的布局,但在地图的角落里平白多出了一张宣纸。
果然是有人来过。军营重地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吗?他顿生几分恼怒,捉起那张宣纸想看看是谁那么胆大包天。
待瞧清上面的字迹时,他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下去。上面写着仅仅两行字——高丽一事势在必行,此去定胜负。匆念,抱香。
她明明答应他不去冒险,怎么又变成这样?燕怀舒丢下宣纸,大步流星迈出营外,对着其中一个守卫道:“快,替本将军备马!”
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阻止钱宝莱。
守卫瞧见燕怀舒严肃焦急的神色,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忙不迭地应声去备马。然而前脚才动,后脚就有探子来报:“报!将军,十里外发现大岐兵马。”
来得巧不如来得晚。燕怀舒一心挂念钱宝莱的安危,却又不能一走了之,撇下要务。他凝眸,冷声问道:“多少人马?”
探子愣了一下。发现飞衍将军似乎比以往更加凶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夫人走了他心情很不好。他唯唯诺诺回道:“两万。”
“什么?”燕怀舒闻言,冰雕般的脸又再阴沉下去。他忙追问:“谁带兵?”
“大岐的骁骑将军,廖常。”
竟然会是他!大岐是下定决心要来决一死战了么?那是大岐最厉害的将军,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敌手。
“传令下去,立即出发。”
“是。”
燕怀舒望向钱宝莱离去的方向,抿着唇,最终还是决然地背对她走远。他身受皇命,又肩负着西屿的未来,手中更是握着诸多人的生死。他不能因私心,撇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小爱大爱,终是要有所抉择。
对不起,抱香。又要将你置于身后。如果你不能活着平安回到我身边,待这战役结束后我就去陪你。
碧落黄泉,绝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沿路能看见消融的积雪下渐渐萌芽的新草,冰裂后浮游在水面的新叶。即将开春,天气也温暖起来。
然而边关的气候却不如中心地带,不是常年阳光充足便是常年气候低下。棣城属于后者。在军营时钱宝莱看到他们穿着那么厚重,还暗自想过是否方便打仗。
钱宝莱裹紧了身上用来御寒的大氅,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赶马的马夫远眺着前方的路,侧过头问钱宝莱:“掌事,真的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