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拂过长廊,带来一丝凉意。晚霞染满的天空与阴影下的屋檐重合,投下玄色的光辉。
燕怀舒仰起头越过檐角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有些发怔。
忽然,拾珠从钱宝笙的房间里匆匆跑出来。在走廊看到碰见他,只是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跑向前院那头。
拾珠的动作很迅速,燕怀舒还是看出她脸色苍白。他不知道出了何事,又见扶玉从厨房那头捧着脸盆急忙奔去钱宝笙的房间。
钱宝笙出事了?燕怀舒思忖的同时已经迈步走向钱宝笙的房间。
燕雪灵也在钱宝笙的房间。此时她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安地揉搓着袖角。
见燕怀舒进门了,她也不敢抬头看他。
燕怀舒见里屋钱宝莱坐在床头,扶玉拧了毛巾递过给钱宝莱,他问燕雪灵:“雪灵,宝笙怎么了?”
燕雪灵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双明眸泛着泪光,脸色煞白。
见她神色怪异,燕怀舒决定自己到里屋看看情况。才刚迈步就听到钱宝莱着急又无计可施的声音:“扶玉,大夫还没来吗?”
“小姐你别急,拾珠已经去请大夫了。”
钱宝莱把毛巾轻放到躺在塌上的钱宝笙额头,神色越加不佳。
钱宝笙盖了两张很厚的被子,脸色比钱宝莱的还要苍白许多,额边不时冒着冷汗。热毛巾放在他额头上一下就凉了,钱宝莱只好让扶玉再拧。
燕怀舒走近她们,瞧见床上的钱宝笙,问:“怎么了?”
钱宝莱满门心思都在钱宝笙身上,对燕怀舒爱理不理。倒是扶玉机灵,连忙答说:“小少爷掉进水池里,现在正发着高烧。”
“好好端的他怎么会掉进水池?”
扶玉目光落向站在外屋的燕雪灵那边,算作回答。燕怀舒虽是粗人,但也看得出这件事和燕雪灵脱不了干系。
他又把目光投到钱宝莱身上——她不像平时那般得意洋洋,耀武扬威,而是变得十分柔弱无助。她咬着唇,紧紧握住钱宝笙小小的手,眼睛片刻都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
“从小这么娇生惯养,他才会如此容易生病。”作为男孩子来说,未免太禁不起考验。他像钱宝笙那么大的时候,每日会被他爹揍得全身是伤,隔日还要照常练武。哪能向钱宝笙这样,被大人围住当宝贝一样护着。
“你知道什么?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听到燕怀舒不知是否有心的一句话,钱宝莱立即怒从心起。她抬头吼道,眼角似乎还含着泪。
燕怀舒一怔,钱宝莱就已经起身伸出双手用力推他出去。
无奈两人身形悬殊,钱宝莱用尽力气,燕怀舒却不动分毫——扶玉在一旁都看直眼了。她算真正的理解什么叫做拿鸡蛋碰石头了。
实在推不动,钱宝莱抬手就要扇燕怀舒耳光,好让他知难而退。
可燕怀舒是什么人?常年打仗,对方抬手想做什么,他早看穿了。在钱宝莱手掌还没扇下来时,他已经先她一步捉住她的手腕,沉默地看着她因激动而由苍白转成酡红的脸颊。
“你想打人?想打燕某就先把身体锻炼好再说。凭你现在的身段,连碰燕某的机会都没有。”
“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钱宝莱被燕怀舒牵制着,但嘴里仍旧不服气地嚷嚷着叫他走。
燕怀舒松开钱宝莱的手,想着此时她也是情急,便不跟她一般计较。转身向外走时顺便还带上燕雪灵。
见他走了,钱宝莱才又坐回到床边,紧张地照看钱宝笙。他仍像昏迷不醒般,对她们的话语没有半点反应。
扶玉把毛巾递到钱宝莱手上,有些踌躇的开口:“小姐,将军并不知道小少爷他身体不好的事,你别怪他了。”
钱宝莱哀愁地看着钱宝笙,垂下眼帘,难过的轻声道:“正因为他不知道,话才更不能乱讲。扶玉,我们能活到现在有多不容易,你是知道的。”
扶玉一改平时古灵精怪的模样,跟着钱宝莱垂下眼帘,幽幽点头:“小少爷会没事的,小姐。你别太担心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他才多大?到现在还没能治好病根。我不想他长大后当个什么也做不了的病秧子。”
话虽这么说,可扶玉知道小少爷已经落了病根,哪可能那么容易治好?不然的话,小姐她也不会如此着急紧张小少爷,就连随便在庭院走走也得有人跟着。
走廊里燕雪灵跟在自家大哥身后亦步亦趋,犹豫再三才怯怯开口:“兄长……”
燕怀舒顿住脚步,侧头:“何事?”
他冰冷威严的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燕雪灵吃不准他有没有在生钱宝莱和自己的气:“兄长……刚才你的话确实有些过分。”
“炎夏掉进水池就发烧未免过于娇弱,难道我有说错?”
燕雪灵拧拧眉,“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贪玩,从背后推了小笙一把,他也不会落水。而且我听拾珠说,小笙以前落了病根,身体比常人要差。”
燕怀舒神色一凛,“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嫂嫂知道小笙掉到水池里的事,把我狠狠骂了一顿,她……还哭了。”
燕怀舒沉默了。若果真如此,他的确说了不该说的话。
正想着,拾珠已经带着大夫往这边来了。与燕怀舒他们碰个正着,拾珠仍是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样子催着那个年过半百,走路有点蹒跚的老大夫。
“大夫你快点,快点儿呀。啊,将军。”拾珠有些奇怪燕怀舒怎么还在这里,但见到总不能不打招呼。
“去吧,雪灵你跟我来。”燕怀舒挥挥手示意她不用来平时行礼那一套,转头对燕雪灵说完,便带着她往厨房那头去了。
拾珠心有疑惑,但眼下也不是在意燕怀舒的时候。她扯着老大夫的衣袖:“大夫快呀。”
老大夫被她扯着大步走,气呼呼的喘息道:“慢点,老朽快走不动了。”
屋内听到拾珠的声音,扶玉连忙到外面看情况。打开屋门就见拾珠拉着背药箱的老人往她这边走,回头对钱宝莱说:“小姐,大夫来了!”
“快请!”
老大夫帮钱宝笙把完脉,脸色有些不佳。候在一旁的钱宝莱见状忙问:“大夫,舍弟如何了?”
“我看这娃儿脉象虚弱,气虚入脾,不像是受凉之故。”
“不瞒大夫,舍弟小时候因……误吃夹竹桃而落了病根,所以身体一向很羸弱。”
“夹竹桃?那是无解之毒,看这娃儿的情况想必入脏腑的量不少,对身体损害极大。老实话,能活到现在已是奇事。”
“大夫有根治的法子么?”
老大夫摇摇头,“这毒已经深入脾肺骨髓,老朽实在没有法子。老朽现在去开点去风寒的药,希望他不会病上加病。”
钱宝莱点点头,吩咐扶玉:“扶玉,你随大夫去吧。”
扶玉应声便带大夫下去了。拾珠问她:“小姐,小少爷的病已经看过许多大夫,每个大夫都这么说。难道小少爷真要带病一辈子?”
钱宝莱幽幽望着沉睡中的钱宝笙,暗暗握紧了手心:“还有时间。不管花多少精力多少银两,我都一定要找到能治好小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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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宝莱在钱宝笙身边一守就是一天。扶玉和拾珠去煎药了,她小憩一阵醒来,已经入夜许久。
怕钱宝笙冻着,她把打开的窗户关上,顺便还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挪正了。她心疼得看着一直没有醒的钱宝笙,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似乎退了些,但仍烫手。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钱宝莱心里奇怪——扶玉或是拾珠端药来用不着敲门示意。不是她们的话,又会是谁?
“进来。”
听到屋内的应声,燕雪灵一只手推开门,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走进里屋。
钱宝莱见是燕雪灵,还是有些生气的。可之前已经狠狠骂了她一顿,再者她也非故意,作罢吧。
她闷着声音沉沉说:“你怎么来了?”
“嫂嫂,我来看看小笙。还有,这是给小笙喝的。”她低着头小声说道,把端在手里的热汤递到钱宝莱面前。
“是什么?”
“是老鸡灵芝汤,对强身健体有益处。”燕雪灵讷讷道,怕又惹钱宝莱不高兴。
钱宝莱闻到热汤飘来的香气,还有见她如此卑微的说话,有什么气也全都消了:“是你特意熬的?”
“是兄长亲自熬的,我只是帮一下忙。小笙的事真的很对不起,嫂嫂。”燕雪灵实话实说,又怕钱宝莱觉得自己不够真诚,急忙补充后面的话。
那个木头愣子亲自熬的?……这是借燕雪灵来向她示好致歉的意思么?
偶遇
在钱宝莱还有拾珠她们精心照顾下,钱宝笙很快就活蹦乱跳的了。钱宝莱还是担心,硬是让他在房里多待了好几天。
钱宝笙毕竟是小孩子,整日闷在房内自然不开心。当钱宝莱来了,他就抱着钱宝莱的手臂撒娇。
“姐姐,你就让我出去玩,好不好?我保证会乖乖听拾珠的话!而且我好些天没去私塾那头,先生指不定不要我了。”
“他敢!”钱宝莱其实被他这样软磨硬泡,早心软了,恨不得立马点头答应他。可看他脸色依旧苍白,又不放心。
“姐姐,你就让我出去嘛。我都快要闷死在家里了。拾珠又不陪我玩,雪灵姐姐也不陪我玩,你们都欺负我。”
“怎么欺负你了?姐姐不都是为你好……”钱宝莱瞧着钱宝笙泪眼汪汪,脸鼓得像包子似的,实在很想点头答应。话未说完,那头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时间推敲得很恰巧。钱宝莱以为是扶玉,转头望过去正想夸赞她一番,目光却对上了一双凌厉又霸气的眼睛。
是燕怀舒。
钱宝莱有点尴尬。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小心翼翼地端着汤碗向她这边靠近,她要说些什么,做什么表情才好?
燕怀舒却不在意钱宝莱那副见了鬼的样子,把手里的热汤递到钱宝笙面前:“来,喝了它。”
钱宝笙没见着燕怀舒时很期待见见传说中的将军大人,可见着如果又有点害怕这个全身都散发着压迫感的人。
随着日子相处下来,他不那么怕燕怀舒了。有时清晨遇到燕怀舒在院子里练武,甚至还会缠着他教自己武功。
钱宝笙眨巴着晶亮湿润的大眼睛对燕怀舒说道:“姐夫夫,你快叫姐姐让我出去玩,我都要闷坏了。”
“先把身体养好再玩。”燕怀舒面无表情地持续着递碗的动作,说。
钱宝莱连忙接过那碗汤,小声道:“谢谢你。”
“嗯。”燕怀舒没说多余的话,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燕怀舒便轻咳两声,转身向屋外走去,示意自己要走了。
临到门口,钱宝莱才问他:“这些天来给小笙的补汤都是你熬的么?”
“小事一桩罢了。”不以为然的回答一句,燕怀舒便头也不回的走掉。
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又如此体贴。像他这等身份的男子进出厨房已经是件稀奇事,更别说他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手作羹汤的情景了。
“来,把这汤喝了。别辜负你姐夫的一番用心。”
“姐姐你不是讨厌姐夫夫吗,为什么又和他一起欺负人?”
“你越快把身体养好,便越能早些到屋外头去,姐夫和姐姐都是为你好。”钱宝莱拿起汤勺臼了一口汤水递到钱宝笙嘴边,微笑道。
看得出钱宝莱铁了心,钱宝笙知道自己再怎么撒娇装可爱都没用了,才乖乖张嘴喝汤。
从钱宝笙屋里出来的燕怀舒一脸淡然地走至长廊转角,忽然就顿住了脚步。一贯疏于表情的脸竟然有些红晕,耳朵根更是已经红透。
他确实不习惯被钱宝莱如此真诚的当面说谢谢。
自钱宝笙生病后,她几乎不眠不休地陪在他身边。看她这模样,燕怀舒想起燕雪灵小时候生大病时,他也曾这么照顾过她。
虽说她为人嚣张跋扈,但本性尚算善良,也能算是个优点。
可能想得太入神,燕雪灵什么时候在他身边他都没有察觉到。
“兄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燕雪灵手里拿着一个蛐蛐罐,仰着脸狐疑地盯着他看。
燕怀舒反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怕小笙闷,所以拿这个跟他一起玩。”燕雪灵朝他挤挤眼道。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说:“对了,兄长,我刚碰巧撞见了娇娇姐。”
燕怀舒眉眼一挑,眼神瞬间变得柔和:“她气色如何?”
“还行,比小笙要好。明明同是身子骨虚弱的两人,怎么会差那么多?”燕雪灵不知道问的自己还是燕怀舒,满脸写满了困惑。
“小笙毕竟是个孩子,自然没有娇娇那么坚强。”
“是是是,在你眼里,娇娇姐就是坚强体贴又知书达理。可是兄长,你已经有了嫂嫂,那娇娇姐怎么办?”
“你也老大不小了,先管好你自己的事。”燕怀舒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燕雪灵却不肯罢休,非向他要个答案:“虽然你不喜欢嫂嫂,可圣上赐的婚也不能抗旨。若你执意娶娇娇姐,娇娇姐岂不是只能当妾?”
想到钱宝莱的个性,燕雪灵又猛地摇摇头,“不,以嫂嫂的个性她绝对不会允许你娶第二个……”
再让她说下去还不知道能扯到哪里去。燕怀舒抬手往她头上用力一敲:“你是惟恐天下不乱。整日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不是要去找小笙么,还不快去?”
燕雪灵知道自己话说得太多,惹燕怀舒不高兴了。灰溜溜地频频点头越过他去找钱宝笙。
直到听不见燕雪灵的脚步声,燕怀舒才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只怕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