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伯道:“少爷又是何苦呢?或许二小姐在等你来。”
成戚眺望着远方,成卿他们的马车已经越来越远,他的目光渐渐地越过了车队,看一下这广阔的天地。成戚指节微微弯曲,扣在城墙之上,他的声音也被风吹散。
“时局如此,天地这样大,她还这样年轻,人生还有许多种可能。”
成戚说着,他待成卿也算不上多好,或许她会记得他几年,这已经很好。等到她日后婚姻美满,子孙满堂,含饴弄孙的时候,他也成了一件久远的往事。
那时候,想必河越也成了一件久远的往事。
往事都会如风般散去。
成戚脑海里冒出她年老的样子,他点点头,“也罢,回去吧。”
简伯看着他背影,他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飞起来,简伯湿了眼眶。
说到底,成戚也才二十来岁,他的肩膀上担着整个河越。
简伯擦干净眼泪,跟上成戚的脚步。
成卿和谢渊离开河越的第一天,才行进了没多远。
当夜,他们在驿站里过夜。
成卿在院子里看见很多星星,这里的月亮和星星,还是河越的月亮和星星。
谢渊走出来,和她说话。成卿说:“没想到这么远,你平日里也这么远吗?那岂不是要走很久?”
谢渊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笑起来。“是啊,很远的,但是为了卿卿,再远也没有关系。”
成卿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说:“谢谢你。”
好像除了谢谢你,也没有什么说的了。
谢渊摇头:“这有什么好道谢的,成兄……”他欲言又止,几时调转话头,“成兄想来也是希望你能过得很好的。他既然用心教你,将你养大成人,我相信他也会很希望你能拥有幸福的人生。”
成卿当他在安慰自己,并没有多想什么。
她起身回房间:“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谢渊看着她背影微微皱眉,他抬头看向满天星星,满怀惆怅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他们继续赶路。
大约过了半月,他们的马车车队竟然还未抵达中原。
成卿再次惊讶,她问谢渊:“我以为没有这么远?”
谢渊先前似乎来回很快,让成卿以为也没那么远。
他们走了这么久,竟然还未到中原的边境。
谢渊点头:“是啊,真的很远。卿卿可能还要辛苦好一段日子,因为进了中原境内,从边境到我家中,可能还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成卿张大了嘴:“这么久?”
谢渊点头,摸了摸她的头。“是啊,所以卿卿还要辛苦一段时间了。”
成卿摇头,说没什么。“那到中原边境,大概还要多久?”
谢渊想了想,从他们的位置,大概还要一个多月吧。
这时候入了冬,天气不好,倘若再冷一些,路更不好走,那或许要更久。
成卿皱着眉头,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她一时又没想明白哪里不对。
成卿道:“没有关系的,我还可以。”
他们在路上还遇到许多流民,成卿这时候才知道,从前陆独蕴和她说,世道不安,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那些人,只能皱眉头。谢渊说:“太多了,救济也救济不过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悲悯。
成卿点头,她也明白这道理。
大约又过半月,下起雪来,山路更难走。他们的速度更加慢下来,成卿在马车上休息,谢渊和他的随从下了马车,去探查情况。
成卿躺了会儿,她睡不着,手也有些冷,便下了马车来找谢渊。
谢渊和他的随从在旁边树林闲聊,成卿不知为何,直觉他们在聊些很重要的事情。
她放慢了脚步,偷偷走近。听见他们说:“这么快?大约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吧。”
他们语气里带着苦涩,成卿听出来了。
谢渊道:“读这么多书,在这乱世里,也没什么用罢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唯有成兄拜托我的事了。”
成卿听得皱眉,成戚拜托他的事?成戚拜托了他什么事?
成卿直觉这事和她有关,她没来由紧张起来。
成卿走出来,语气急切地问道:“你们在聊什么事?什么拜托的事?成戚怎么了?”
谢渊见了她,一副见鬼的表情。他脸色为难,低下头去,一咬牙将事情告知她。
“其实……是成戚叫我带你去中原。你在路上看见了吧,那些流民,如今世道乱,诸国混战。河越……”
他一顿。
成卿听得心里一梗,她忽然聪明了起来。
“河越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鞠躬~
第28章 [VIP] 完结
她直觉成戚出了事。
谢渊一咬牙, 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河越被攻,这是成戚给你的信, 他本来是让我等上几年再给你。但是我骗你也很愧疚, 你自己看吧。”
成卿看着眼前那封信,她的手颤抖着,她打开那封信。
信开头写:卿卿吾爱。
成卿一瞬间泪眼婆娑,信里就一句话:
此去遥遥, 或音书杳杳, 珍重。
她脑子里自动冒出成戚在自己房间里提笔给她写信,他或许还会咳嗽,或许提笔不知如何下笔。
成卿一瞬间哽咽, 她一双泪眼看着谢渊,“抱歉,我……我不能和你去中原。他一定会死是不是?”
成戚说她愚笨, 才没有,她一点也不笨。她明白成戚的道义, 明白他的担当,明白他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做。
他不喜欢那个阴暗的祠堂, 却不得不担起这百年传承的成家, 不得不担起这么多人的河越。
没有人愿意离开, 这是河越人的信仰。
守护河越, 也是成家的信仰。
成家到这一代, 落在成戚身上,成戚那么难。
成卿对谢渊说:“对不起, 我知道让你辜负他的信任了。你给我一匹马好不好?”
她明白过来了,谢渊其实不曾回过中原, 他一定留在附近等。因为中原太远了,他一去一回不可能那么快。
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谢渊拉住她的胳膊,劝她,试图让她冷静一些。“卿卿,你现在回去也没用了,我们已经离开河越很远了,你赶回去也来不及了。河越根本撑不了那么久,你知道的。”
成卿执拗道:“不,我请求你,给我一匹马吧。我一定要回去,我情愿同他死在一起。”
谢渊也坚持:“可是他就是希望你活下去,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成卿哭声一震,“可是,可是我不愿意。我的命是我的,也是他给我的。一半是他的,一半也是自己的。我不要听他这种安排。我求你了,谢渊,你让我回去吧。”
谢渊坚持不同意,他拉着她的胳膊,仍旧想劝她冷静一些。
成卿见无法说服他,干脆挣脱她,跑向马车前面,夺了那人的马。
她动作太快,谢渊根本没拦住,或者说,他也不想拦。
谢渊看着成卿的背影渐行渐远,苦笑一声,叫他们不必追了。
“随她去吧。”
他也不想做这个恶人,情之一字,谁又能说什么呢。那些故事里都说,情之一字,拥有开天辟地的力量。
·
河越已经坚持了二十日,已经是强弩之末。成戚已经叫那些愿意走的人都走了,剩下那些都是不愿意走的。
他不愿意强求他们,他唯独强求了成卿。
他想要成卿活着。
简伯来找他,一脸的背痛:“少爷。”
成戚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如今城里弹尽粮绝,撑不了几天,只怕没两天就要被破。
简伯笑了笑,道:“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不枉我生为河越的子民。”
成戚咳嗽一声,看向手边桌上那几盆五十滴。
成卿走后,他特意叫人把这几盆花搬进了自己房间里来亲自照顾。
他看着那些花,同寻常的花也没什么区别。
他却第一次如此急切地希望它们有区别,他第一次急切地希望这花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能令人起死回生。哪怕他生出来,便被告知这一生很短暂,他从未这样渴求过能活下去。
倘若真能活下去便好了,什么也不必管地活着。
想再看一眼他养大的姑娘,想摸一摸她的头发,牵一牵她的手。
不,其实那些都不重要,只要能看一眼就好了。哪怕她那时候抱着孩子,从他面前走过也不认识他。
他剧烈地咳嗽一声,帕子被染成红色。简伯紧张起来,叫他:“少爷。”
成戚摆摆手,“没事。”
罢了,倘若这些都不可能。待到他死了,魂魄也能飘荡过去,在她身边流连片刻。
就是中原有些远,有些难找。
·
成卿骑马比马车行进要快,可是马上就要没时间了,她甚至不敢休息,没日没夜地往回赶。
中原竟这么远,成卿眼眶红红,凛冽寒风从她脸上吹过去,她已经没有感觉。
她一心只想赶回河越去,她甚至化作一只蝴蝶,飞回成戚身旁,同他一道,和河越一起成为往事。
她到河越那日,刚好城破。
成戚跳下马,在混乱之中,奔回成家。
城破那一日,成戚拿了火把,从成家的祠堂开始,点上油。成家与河越是一体的,那是成家祖辈的心血,应当同河越一道赴死。
祠堂很快烧起来,浓烟滚滚,火势滔天,而后往别处蔓延。
外面兵荒马乱,成戚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同那几盆花静默坐着。简伯是不愿意走的,也同他坐着,还给他端茶倒水,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
“少爷,你喝茶吧。”
成戚接过茶水,放在一边,他想那些算命的说得也对,他的确是要早早死去的。
成戚和简伯说话:“不知道她今日到中原了吗?听闻中原同河越大有不同,她会不会水土不服,会不会吃不惯中原的东西,会不会……”
他停了声,无论如何,只要活着便很好了。
即便没有他,也能很好地活着。
他早知道成卿一点也不笨,她可精明了,时常算计着很多东西。她只是看起来傻傻的而已。
成卿跑进成家的时候,外面已经很乱,她不知道成戚现在在哪里,只好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找他。
“成戚……”
“成戚,你在哪儿啊?成戚。”
……
没有人回应她,她甚至想,会不会成戚不在成家了,会不会成戚在别处已经死了。
她的内心这样慌张,她叫成戚的名字,几乎歇斯底里。她看见祠堂起的火,火势滚滚,热流扑过来,她更加焦急。
成戚简直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似乎听见了成卿的声音。
成卿在喊他名字:“成戚。”
他皱着眉头,苦笑一声,正要和简伯说这件事。忽然面前的门被推开了,成卿果真出现在门口。
成卿简直要哭出声来,她跑过去,抱住成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道中原多远吗?我们走了几个月,还没走到中原。”
成戚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伸手,回抱住成卿。
成卿头埋在他肩窝:“中原这么远,我连路都找不到,以后怎么可能找得到你的坟。”
成戚手臂收紧,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
成卿任性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和你死在一起。我不想活着,我只是想要你,成戚。”
她哽咽着说完这一段,回应她的只有成戚更加用力的拥抱。
成戚松开她,成卿吸了吸鼻子,她一路旅途劳顿,又哭了,此刻像个女鬼一样难看。
成戚拂开她的刘海,捧住她的脸,亲亲地吻在她额头上。
他一句话也不说,吻了她额头,又吻她鼻尖,最后轻轻地吻在她嘴唇。
珍而重之,成卿想起他给她的信说:卿卿吾爱。
成卿又忍不住地哭,她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全落在成戚身上。
外面的火越烧越大,浓烟从四面八方灌过来,成戚抱着成卿,成卿靠在他怀里,看着外面的火势。
成卿想起他们遇见的那一年春天,倘若他们能活过这个春天,便刚好十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