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赋(前传)——笔砚苍生
时间:2022-01-27 08:57:50

程念眼波一闪,垂眸看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你第一次偷进我房间的时候。”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收拢,指尖陷进她的肩里,衣衫起皱。
“你……怎么发现的。”
“你别忘了,我是个大夫,对气味自然敏感。”
程念顿时恍然,暗恼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以至计划败露,被人抓了个现行。
程昀师从鬼医,五岁开始学习医,到现在医术已臻化境,且他天生鼻子灵敏,对各种气味很是敏感。
起初她不认为真的有人的鼻子能灵敏到在各种混杂气味中准确识别其中一种,恰好沈昀便是这种难得。
当她第一次进入沈昀的房里时他便有所发觉。
想来,他一直在等自己自投罗网。
狭路相逢,棋差一着。
沈昀的手越收越紧,肩上传来骨痛感,程念心知他要动手了,撮口一声长啸,顺势将手中的烛盏朝木质药架扔去,火光触碰到药包燃起了火。
沈昀冷笑一声:“阿念,在这之前我本想认你做我的妹妹,你却这样欺骗我,我不会放过你。”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手拎起程念,将她狠狠朝起火的药架扔去,轰隆一声,药架訇然倒地。程念趴在药架上呕出一口血,一只脚踩上她的后背,脚尖来回碾压,直到她用身子将火扑灭。
程念手中死死拽着解药,嘴角溢出一抹鲜红的血迹,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痛苦地喊了一声:“哥哥……”
沈昀脚尖一顿,莫名有些触动,“你叫我哥哥?”
分神之际,一枚飞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空袭来,狠狠扎进沈昀的手臂上,沈昀吃痛,顿时只觉浑身麻木,见仁趁势一掌来,生生将他打飞在墙上,随即眼疾手快拉起程念,“妹妹,我们走!”
原来她喊的哥哥,不是他。
一股怒气自心底盘旋而起,沈昀将臂上的飞镖拔出,暗红色的血在雪白的袖上晕出妖冶的花纹,他取出银针扎穴,很快解了毒,不紧不慢追出去。
沈昀早有准备。
当两人跑出沈昀的房间时,四周高墙上冒出一批黑衣人,耍着夺命弯刀朝两人劈来,金属相撞的声音极其刺耳,路旁葱茏花木被刀削得凌乱。
幸好两人早已暗中勘察好府中地形,穿过石拱门转过回廊,一路避开刀光剑影,三转两转便转到后花园,飞身跳进人工湖里。
自去年冬季落入池塘冻了个半死之后,程念便落下了后遗症,怕冷得很,所幸此刻炎炎夏日,湖水还算温和。
这湖水自淮水引进,水流不息。两人拼尽全力溯游而上,程念方才受了伤,体力很快不支,见仁伸手拖住她的肩,奋力带着她往前游去。
游出奚府,淮水岸边早有一群探头探脑小乞丐等着,见水中冒出两个人头,忙甩着手中的绳子套住见仁伸出来的胳膊。一群人拉住绳子一端,脚尖抵住脚尖,手臂发力,嘿咻三声便将两人拉上来。
月亮不知何时照破乌云万朵,洒下一片柔和皎洁的雪光色,也照得程念的脸蛋越发惨白。见仁担忧地道:“你挺住啊,再跑一段路我们便可以逃出生天了!”
程念拧干头发上的水,摆摆手:“我没事,快走吧。”
等候在岸边的马儿焦躁地摇摇尾巴,不远处已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上空隐隐被火光映亮。
小脏猴儿们机灵得紧,闻到一丝风声便拔腿跑了个没影儿。
两人策马狂奔,程念将装着解药的瓷瓶扔给见仁,喘着粗气道:“沈昀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或许可以放过你,但绝对不会放过我。这解药你拿去,给将军服药之前,先找大夫查验一番有没有毒!”
“你不和我一起走?”见仁语气焦急,面色凝重。
程念道:“敌众我寡,你一个人尚且能蔽于深山中隐藏过去,我却是跑不动了。”
“不行!”见仁脱口拒绝,伸手拉她的马缰,“要走一起走!”
程念回头看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人马,熊熊火光映亮周围葱茏花木,喊叫声惊飞了树上栖息的夜鸟。
嗓音忽而转低,她道:“这次以后,恐怕他们会更加防备,再想偷解药便是难于登天,救将军要紧。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还有下一步计划。”
“他们在前面,放箭!”一声怒喊,几十支羽箭咻咻而出见仁转马挡在她身后,挥着手中利剑格挡,金属相撞,发出铮鸣刺耳的声音,星芒四射。
程念忙道:“你快走,我不会有事的!沈昀是我哥哥!”
见仁虽与沈昀交过手,但却不知道沈昀便是程念的哥哥。
昔年,前朝太子与太子妃自刎与虚阳山脚,反抗的臣子皆被苏镇恶斩于刀下,那一年,容策不过还是个奶娃娃,并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程宰相。
容策没有见过,见仁自然也就没有见过。
“分开走!”箭矢一波一波射来,危难间,程念一拍身下马,与见仁兵分两路朝两个方向跑去。
沈昀策马紧追,指着见仁消失的方向吩咐手下,“你们去那边追!”自己则带了几个侍卫亲自追击程念。
他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欺骗他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第18章 咫尺千山隔(三)
 
幽静的树林里响起急促且杂乱的马蹄声,马儿风一般卷过灌木丛,蹄子溅起星点泥土。
程念一路策马往山上跑去,晚风穿过她湿透的衣物,遍体生寒。
程昀还在身后紧追不舍。
两匹马追逐着上山,期间距离相距不过三丈。
这时,程昀忽然抬手,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支锐利的箭袖劈空而来,与空气摩擦发出轻微响声,又“哧”的一声没入程念右肩。
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衣衫,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肩上传来剧烈痛感,脑袋忽然一阵眩晕,身子一斜便自马背上坠下,顺着斜坡骨碌碌滚下去,白皙光滑的脸蛋被一根枯枝划伤出一道血口。
落马之前,她紧咬着牙,伸手扯下藏在衣襟里的长命锁甩在地,银子打造的长命锁坠落草地上,在银白月色下泛着微芒,中央刻着一个“念”字。
程昀狠绝的目光顿在长命锁上,譬如疾风拍起千重浪,怒涛卷起万重雪,一种强烈的悲伤感混杂着震惊如潮水般涌来,一寸一寸淹没他的心土,不留余地。
他翻身下马,险些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却还是支撑一步一步走去,弯身拾起长命锁,微颤的指尖细细摩挲着锁上纹路。
是了,当初父亲打了两把一模一样的锁,母亲亲手刻字,一把给他,一把给未出生的妹妹。那时尚未知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是以另一把长命锁上并未刻字。
母亲的字迹他认得,这个“念”字一笔一划,皆出自母亲之手。
自己竟然……亲手射了妹妹一箭,混账!
“阿念!”他转身冲下山坡,一袭白袍隐在葱茏花木间,全然不顾茂密横斜的树枝将脸颊刮出一道道细短的血痕……
话说见仁单枪匹马冲出重围,抄小道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巨鹿城,到城外时因夜色浓郁,城墙上的士兵一时没认出他,他身上也未携带进城令牌,与士兵好说歹说半晌,士兵依然不信,不肯开门。
无奈之下,他弃马飞身上墙,拽住士兵将脸凑过去,“看清楚了,是小爷!”
他飞奔回军营时,容策正与傅寒谈论军中事宜。见仁风风火火跑进来,神色焦急,额头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喘着粗气。
容策见他这般模样,心下旋起不好的预感,眉头紧蹙,“程念呢?”
……
当两人带着一队人马返回事发地,只见一匹棕色的马儿在树下低头啃草,长尾悠闲地甩来甩去,驱赶着蚊虫。
容策命人将山上山下仔仔细细找了一遍,除发现一摊血迹外再未见半个人影,遂稍稍松口气,“若如你所说,程昀果真是她兄长,那她便暂时不会有事,回去吧。”
这边,程昀一路将程念带回梧州,命人准备热水、剪刀和纱布,替程念处理好肩上和脸上的伤口后,亲自挑选了几名心灵手巧的婢女替她更衣,自己则与程曜、奚回等一干人等候在门外。
“祖父,你一早便知道母亲和妹妹还活着,那您为何要瞒着孙儿?”纵然对方是他的祖父,程昀问话也难免夹杂着一丝怨气。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日不思念逝去的家人,可他日思夜想的人尚存于世,祖父却隐瞒他,这叫他如何不生气、不埋怨?
“昀儿,祖父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女,你明白么?”
程昀垂眸,神色微冷,“孙儿不明白。”
程曜叹了一口气,“若祖父告诉你,你母亲和妹妹还活着,你能沉住气,不潜进皇宫里去找她们?皇宫戒备森严,若你没能成功将她们救出来,反而暴露了你们的关系,朝廷焉能饶过她们?”
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不如就让她们继续留在宫中,若这一仗咱胜了,咱一家人便可以团圆,若是败了,也不将她们牵扯进来。昀儿,你要明白祖父的苦心啊。”
奚景也劝道:“阿昀,当初我得知你的母亲和妹妹还活着,思考良久才写信告知伯伯此事,伯伯考虑得周全,这才未将此事告诉你。”
程昀转眸看向紧闭的门,心中五味杂陈。
不一会,房间伺候的婢女依次端着水盆和换下的衣物退出房间,程昀支走一干闲杂人等,自己进屋照顾程念。
许是心中还有惦念的事,程念半夜便悠悠转醒,一睁眼,便撞上程昀含着担忧与自责的双眼。
“妹妹,我……”程昀张了张唇,到了嘴边的话却像是黏成了浆糊,说不出一个字。
心有灵犀无需多言。
程念伸手抚平他紧缩的眉头,嗓音微弱,“哥哥,我不怪你。能和哥哥重逢,是阿念最大的幸事……
“哥哥,阿念好想你,母亲也是,她时常与阿念提起哥哥。”嗓音微颤,含着一丝情难抑制的哭腔。
“阿念……”程昀悲喜交加,轻柔地摸着她的脸:“我也很想你和母亲,还有父亲。幸而老天有眼,让我们一家人还能再团聚。”
世上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两人说了小片刻话,程昀本想再听她多说一些这些年她与母亲的生活,但见她脸色惨白,又格外心疼,于是替她掖了掖被角,温声叮嘱,“这段时日你先好好修养,待你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说。”
“阿念想问哥哥一个问题——”程念拉住他的手,神气虚弱,“我偷的解药,是真是假?”
程昀愣了愣,“假的。”
程念松一口气,幸好她叮嘱过见仁,给容策服解药之前,先请大夫大夫检验一遍是否有毒。
哥哥设计擒她,又怎会让她轻而易举得到真解药。
“哥哥,把解药给我。”
“你……到现在还想救容策?”
“想,而且一定要救。”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知哥哥是个恩仇皆必报的性子,我是你的妹妹,自然也同你一样。容将军昔日曾救过我的命,还助我与母亲脱离奴籍,这份恩情无论如何是一定要还的。还请哥哥给我解药。”
程昀眉头紧蹙,极其不情愿,“那小子是苏镇恶的养子,苏镇恶却亲手杀了我们的父亲……”
昔年虚阳山脚下发生的惨祸他从未忘记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他还是会半夜被噩梦惊醒。
梦中,父亲身中百箭,血肠漏出却还奋力挥枪杀敌,最后被苏镇恶一□□进脑心……
不,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惨祸,生生世世无法忘记!
程念垂眸,纤长浓密的鸦睫挡住眼底复杂情绪,“我要救的是容策。那时他不过是个尚在襁褓里的孩提,同他有什么关系?”
“阿念!”程昀面有愠色,硬生生将冲到喉咙里的话吞了回去,转身背对着她,“多说无益,我不给。”
“给不给。”
“不给!”除掉容策并非单单因为他是苏镇恶的养子,更因为他是复朝路上最大的阻碍。容策一日不死,复朝之路遥遥无期,他又怎能亲手斩尽慕家满门?他等不了。
兄妹俩一般固执,谁也不肯让步,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程昀不愿让她伤心,却又极其不愿救容策,正在想如何才能让她开心,忽然被一道寒光闪了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刀身,气急:“阿念,你不要命了吗?!”
他的手心肌肤被锋利的匕首划破,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匕首尖簌簌滴落,将程念雪白的中衣晕成奇怪的纹样,乍一看,好似自地狱里开出的彼岸花。
程念心中心疼,却始终不肯放手,锋利的刀尖距肩膀不过尺寸之距。
风拂过微掩的窗户,发出轻微声响。
“那夜,若不是容将军为我挡了桃夭那一箭,我这辈子再也无法与哥哥相认了。若我救不了容策,那我下去陪他便是,我死后,希望哥哥能陪在母亲左右,替妹妹尽孝。”她说话时语气平静无波,却格外坚定。
程昀不说话,依旧死死握住刀剑,任鲜血无声流淌。
程念手掌微松,程昀趁机夺过匕首摔在地上,强压下心中怒火,嗓音微沉,“阿念,你这样会让哥哥很伤心。”
程念哭出声来,“那哥哥却不怕我伤心?”顿了顿,别开脸道:“人各有道,我无法强求哥哥取解药救容策,同样,哥哥也无法阻止我寻死。容策在,我在;容策死,我死。”□□裸的威胁,只对在乎自己的人有用。
这番话被有心人听进耳里。
程昀直勾勾盯着她,质问:“阿念,你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还他人情,还是早已对他心有所属?”
“哥哥多虑了,妹妹不过还他一个人情,此后,他的生与死与我无关。”
“好。”程昀终于肯应下,“记住你说的,这次便饶他一命。即日我便派亲卫潜入京城将母亲接回来,此后,你与他再无一丝瓜葛,能做到么?”
“自然能。”
为了让程念放心,程昀当夜便取来解药交给她,看着程念将解药妥帖放好,程昀肃容,郑重强调,“若此后你再敢为旁人而置自己性命于不顾,哥哥绝不饶你。”
程念应下,取来桌上纱布为他包扎伤口,乖巧地道:“都听哥哥的。”
 
第19章 咫尺千山隔(四)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