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赋(前传)——笔砚苍生
时间:2022-01-27 08:57:50

 
程昀本有意留下来照看程念,恐她夜半伤口复发,但程念向来没有让人看着自己睡觉的习惯,遂催着程昀回去休息,程昀拗不过她,只道明天再来看她。
程昀关好门窗离开后,程念只觉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肩上的伤口传来绵密的痛意,闹得她半梦半醒,睡不安寝。
夜色清尘,月色无银,满天星子如碎裂的钻石般洒满天际,织成一张闪亮亮的细网蒙在高耸的山峰上,将苍茫人间一网打尽;庭院寂寂,葱茏花木中传来蝉儿的夜话声,似闲妇与邻话家常,不知停歇;一阵晚风路过,草木簌簌,檐下罩纱灯笼微微晃动,洒下一片氤氲红光,风将紧掩的窗棂钻出一条缝,月光趁机从缝里漏下来,顺着墙淌在地板上。
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探进窗缝里。
程念半梦半醒间,只闻窗棂敞开又闭合的声音,接着屋中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停在她的榻前。
她缓缓睁开眼,那人的面容隐于夜色中,身后月光清绝无尘。
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悄然钻进鼻腔。
“你怎么敢来,不怕有埋伏吗?”程念微微张唇,微弱的嗓音在针落可闻的屋中格外清晰。
只觉身下的软榻微微下沉,那人已撩袍坐在榻沿边,平静地道:“这奚府上下不过区区一千人余人,我怕什么。”
程念微微颔首。
是了,他初上战场第一仗,便手执一把长缨枪,以一人之力击退千人敌军,若论起来,这奚府恐怕没人是他的对手。
“倒是你,很疼吧。”容策想查看她的伤势,但屋中并没有燃灯,一片黑暗,容策不敢乱动,生怕碰到她的伤口。
“哥哥给我上了药,但还是有些疼。”她顿了顿,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片刻,她伸出手,手中握着装解药的瓷瓶,“你的手在哪?”
话音犹未落,伸在半空中的手被人准确握住,他掌心的温热感传递到手背上,程念转手将瓷瓶交给他,“解药,回去后服下,你的毒就解了。”
容策并不接,瓷瓶夹在两人手心中,顷刻掉在锦被上,程念正要去摸,掌心忽然被抵住,接着五指被人握住,呈交叉状。
程念一愣,那人先她一步说话,“‘容策在,我在;容策死,我死。’这你说的,我记住了。”
掌心里的情愫晕染了周围空气,顿时微妙起来。
不知怎的,程念心头生起一种难言的古怪,试图抽出手,未果,“那不过是我威胁的哥哥话罢了,你当真以为我会与你生死与共?不会的。”
“我并未想让你与我生死与共,我或许会比你先死。只是,你方才说的那番话,我记住了,无论真假,你不许再与别人说同样的话。”他的压低的嗓音褪去了往日豪气与张扬,温柔却又透着几分命令,蛊惑人一般。
平日口齿伶俐的程念忽然词穷,不知道说些什么,正欲抽出手,只觉手背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蜻蜓点水一般。
这登徒子举动令程念有些恼,“你,你乘人之危,愧为君子——”
“哦?”尾音微微上扬,“我做什么了,你要这样骂我?”语气无辜得像个良民。
程念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摸了瓷瓶扔在他身上,“拿上你的药,给我走!”
“等你的伤好了,我接你回去。”
“不必了。”恢复冷静,“两军相争,必有一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陪着哥哥。你放心,不会帮楚军对付你们。”
她决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容策深知这一点,也不再劝,只道:“若必有一败,我不会对付你的家人。你好好养伤,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想来就来?你还真当奚府是你家?”
容策已行至窗前,清凉月色将地上的人影拉得颀长,他微微侧身,眼光落在那冉冉垂落榻边的鸦发上,嗓音含笑,“你说是,就是。”
·
经此一事,程念的身份浮于水面,奚府的人都因她是程宰相的孙女儿而对她客气恭敬。但似乎……这位祖父对她并没有多亲切,只是同她说了几句话,叮嘱她好生修养身子,再无下文。
毕竟战事在即,大家都忙着练兵,整顿士气,忙着给敌军下绊子,自然无暇顾及她。但幸好还有程昀陪着她,整日看着她吃饭、陪她逛园子、给她说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这日,程念趴在栏杆上,一边吃荷花酥一边看程昀往池塘里投食喂锦鲤,那些锦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忙着抢食,倒是热闹得很,她心下一动,将吃了一半的荷花酥捏碎投进湖中,与程昀一起喂鱼。
不远处,一名身着劲装,身姿清瘦的少年大步走来,手中握着弓和箭。程昀转身,作揖行礼:“殿下又来练箭?”
程念跟着屈膝行礼,抬眸瞧他——坊间野史上写,萧楚皇室出美男,当年景和帝、东宫,皆是一等一的大美男。
正史上记载“(景和)帝眉目如画,犹珠玉生辉、见者以为神人”这是他爷爷,史册上还记载“东宫承帝貌、姿仪甚美。”这是他老子。
再看眼前少年郎,剑眉星目,鼻根挺拔、五官深邃、轮廓分明,放眼大乾,绝对是排得上名号的美少年。
“嗯,今日难得空闲。”明明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眉目间却透露着老成和稳重,他的双眉无意识地蹙着,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在心上。
感受程昀身后那道目光,他转某朝程念看去。
只见那少女脸色白皙欺霜胜雪,尤其那一双干净灵动的杏眼尤为好看,好似被春雨洗刷过的星子,闪烁明亮。
这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眸子,五分的容貌也瞬间变成了八分。
四目相对,少女微微屈膝已示礼,他忽然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只微微颔首,而后绕过两人离去。
背影竟有些许落寞。
程念想起先前那个猜测,于是问程昀他的身份。
果真被她猜中了。
当年慕宸起叛,天下大乱,萧楚王朝兴盛不过三载便走到尽头。景和帝好诗词、好雅乐、好书法、好美人、好佳肴,唯独对政事不上头。
他性情温和,驭下宽容、并未苛待百姓,不似古来残暴昏君。但论政绩来说,也确实算不上明君,文治武功差高祖十万八千里,既不能开国,也无力守成。
偏生景和帝身边有一名职业背锅侠。
大内侍总管陈恩福常侍皇帝左右,极其得皇帝信任。皇帝沉迷花酒美人时,他便受命替君批阅奏折,臣子有事见驾也需得先向他禀报,再由他转告皇帝,或者自行处理。
这陈恩福没读过书,见识不深,替皇帝处理奏折时常有失误,引得朝中大臣不满。
他虽是个太监,但也堪比二三品朝中官员。
前朝灭亡其一原因便是因为宦官干政。陈恩福品性纯良,奉命行事,虽得盛宠却并不跋扈,对朝中官员皆是笑脸相迎,但那些官员愈发厌恶他这般谄媚模样,他虽不似前朝那些阴暗残暴、党同伐异的太监,但宦官干政本就忌讳。于是被有心之人人抓住小辫子,给他扣上“宦官误国”的帽子,于是,慕桓联合周围几州刺史以“清君侧”的名义举旗除奸臣。
慕家乃燕荆地区名门望族,慕桓(乾明帝)的祖父官至大将军,曾追随高祖征战天下,在军中极有威望。且慕桓玲珑心思,善于交际、时不时跑去邻州刺史家里送礼闲聊,顺道展开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捭阖,那些俊杰很是识时务,知道当今天子不堪肩负天下重任,于是与慕桓统一战线,八百里急报传至京都,景和帝这才自名花美酒中抬起头来,匆忙召集臣子,商量平叛之计。贼军来势汹汹,对陈恩福不满的臣子们趁机谏言,砍下陈恩福的脑袋以昭示天下。
景和帝是个多情的,况且陈恩福自幼陪着他长大,他极其舍不得,于是道:“慕贼用心险恶,早有叛君之意,清君侧是假,夺位是真。纵然除去恩福,他日慕贼必定会再寻借口叛乱,此事由朕之怠惰而成,岂能怪罪恩福?”
景和帝有文人风骨,宁愿舍去龙位,舍去性命,也不愿只为求苟活于世而牺牲亲近之人。
就在慕家军一路势如破竹向京城进宫时,景和帝夜里急召梧州刺史奚回进京,将刚出生的皇孙儿交予奚回,并让他投靠慕桓,留得一席之地,护住太子唯一的血脉。
他太清楚燕荆慕家的势力了。
……
听完程昀的讲述,程念垂睫看着湖中大片红色锦鲤,却像在湖中晕开的一滩血,格外刺眼。
“他们又怎知,在虚阳山脚被摔死的那个婴儿,也许也是那户人家唯一的血脉。”
程昀笑笑,不语。
女儿家向来心软,心善,这也是为何成不了大事的原因。成事者,须抛弃伦理道德、世俗人情,不闻天下唾骂声,为达到明确的目标,不择手段。
纵然昔日为草寇贼子,功成后,胜者为王,天下黎庶皆跪拜。
朝为山中匪,暮登天子堂。
这是帝王术。
转眼已过月余,潜藏在巨鹿城中的密探回来禀报,在乱葬岗发现桃夭的尸体时,只剩下一个脑袋和被狼啃得残缺不全的残破身躯。
那时程宰相正与奚回在堂中饮茶,听闻密探禀报,面不改色喝茶,眼光却沉下几分——得知程念的身份后他便猜到了,定是容策小儿发现端倪,她这出息孙女才潜入府邸偷解药。
将蓝釉连理枝纹茶盏搁置在桌面上,他问了几句容策的近况,密探说近日见容策出城巡视,依旧如往日那般丰神俊朗、精神抖擞,神气得像一只开屏孔雀,半点瞧不出像中毒的样子。
程宰相脸色蓦然转黑,阴阴似乌云笼罩,隐隐有催城之势,嗓音严厉,“速速去把昀儿和程念给老夫叫来!”
 
第20章 咫尺千山隔(五)
 
守在门口的侍卫领命前去,不多时,堂外传来说话时,兄妹俩并肩入堂。
“孙儿给祖父请安——”
程念也微微屈膝,语气恭敬却并不亲昵,“孙女给祖父请安。”
程宰相冷冷道:“请安就不必了,不把老夫气死已经是老天有眼。”语罢,转眸盯着程昀,眼底微有怒意,“祖父本以为你是个顾大局的,没想到昀儿你也和你妹妹一样胡闹!”
程宰相怒火中烧,一缕胡子气得发抖,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大堂。程昀跪下,“祖父息怒,您责罚孙儿便是,只是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程宰相的气顿时消却几分——当年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浑身中箭而死,昀儿对慕贼恨入骨髓,自然是不会平白无故救敌方大将,但她极为重感情,除非……是这个孙女说了什么话,或做了什么事威胁他。
深吸一口气欲平复心中怒气,却发现还是很气,只要容策小儿拿不到解药,百日之后必命丧黄泉,可惜啊,可惜……
小儿不足以成事!
“昀儿你好生糊涂,家国面前岂能感情用事!?”安静的大堂中只闻程宰相粗重的呼吸声,看来是被气得不轻。
程昀默默听着他的训斥,不发一言——祖父的无情他是见识过的,当年母亲身怀六甲,祖父恐带着母亲会拖累他们护送太子逃跑的一行人,于是强制命令父亲抛弃妻女,让母亲孤身一人留在已经变成屠场的京城。那时自己不过才五岁,逃亡过程中几次险些从马上坠下,不也是个累赘?祖父之所以带着自己逃走,不过因为自己是男儿身罢了。若是解药放在祖父袖里,只怕妹妹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自己却做不到,因为,那是妹妹啊。她与母亲相依为苦过了这么些年,他么怎忍心再让她受一点苦?
程宰相唾沫横飞教训了兄妹俩半晌,便让他们去屋外跪着,没有他的命令不准起来。
程昀终于肯抬头说话,嗓音平静,“此事乃孙儿之过,且妹妹有伤在身,不宜受吹风日晒,还望祖父开恩。”
话音犹未落,衣角被人轻轻拽了一下,身后传来温柔而清冽的嗓音,“哥哥,不必求情,我陪你一起。”
她说话时语气浅淡,毫无畏惧忏悔之色,更无对长辈的尊重之态,给正在气头上的程宰相又添了一把火。
程相见她不知悔改,怒极反笑,气得连说几个好字,“砰——”手掌拍在桌面上,力气颇大,茶盏微动,晃了几滴茶水在桌上,“既然你这般出息,就陪你哥哥跪着!”
程相本就是个薄情的人,况且他一心复国,自然不把所谓的亲情放在眼里。他既不与程念亲近,程念也懒得去他跟前尽孝,毕竟,他当初可是让父亲抛弃了母亲和自己。
兄妹俩跪在大堂外,程昀担忧地看着她,“若身子不适,莫要硬撑,及时告诉哥哥,知道吗?”
程念莞尔:“哥哥放心,我可是个练家子,身体哪有你说的这般弱不禁风?”
见她还有心情说笑,程昀唇角微弯,伸手揉揉她的发顶,“看不出你还是练家子?改日咱俩试试?”
程念眨么眨么眼,“试试就试试,病猫不发威,你还当我是老虎啊!”
程昀眼眸微弯,笑出声来,似山间溪水漱石,清越爽朗,“你哪是老虎,充其量是一只画王充虎的小奶猫罢了,喵~”
人倒霉时连老天都要来瞧热闹。
两人在大堂外跪了一下午,中午还是金乌高照,临近傍晚时天色便阴沉下来,凉风阵阵 ,草木乱舞。
堆积成山的乌云深处忽然炸开一生雷吼,訇然似天柱倒塌之声,一滴冰凉凉的雨珠儿滴在她的鼻尖。
“要下雨了——”程昀道,“你先回去躲雨,免得受凉了。”
程念摇头,“未得祖父允许,阿念还不敢起。”
程昀欲起身,却被她攥住衣角,“祖父正在气头上。哥哥现在去求情,除了被骂一顿轰出来继续跪着之外,再无他用。”
正说话间,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儿已经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坠入周围黄灿灿的雏菊丛里,自成曲调,谱成一曲气势磅礴的乐章。冰凉的雨水自屋檐漏下,似一层层水帘;暴雨模糊了周围房屋花树,遮蔽了视线,内堂里的陈设也看不真切。
两人衣衫尽湿,程念不停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左脸庞结痂的伤口逐渐便得浮肿起来。
程昀心中焦急,置祖父的命令于不顾,抬袖替程念挡雨,担忧的嗓音自头顶飘下,也似被雨水浸湿了一般,湿湿嗒嗒的,“雨太大了,先回去,若祖父还要罚,罚我一个人便是!”
他起身伏程念,头顶雨忽止,拍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啪声响。
“昀兄,你们随我进去,我来向宰相求情。”萧定成手中撑着一把墨染山水油纸伞,将手中另一把青花伞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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