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赋(前传)——笔砚苍生
时间:2022-01-27 08:57:50

话音犹未落,手中沉重的铜盆被人一手端走,啪的一声盖在地上,热水四溅,还未收回的手里又被人塞满了礼盒,而那人已如风一般卷走,身影逐渐融于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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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飘着牛毛细雨,清幽寂静的树林中已经变成战场,刀光剑影惊落了满树同心花。
周围几十余名侍卫点燃了火把,有男有女,熊熊火光明灭不定,照亮执炬人严肃的脸——这群人程念有印象,是下午那群游人。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声,两列侍卫举着熊熊火把围成一个圈将程相与程念保护其中。
程念看着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墨色身影与一波一波涌上前的杀手周旋纠缠,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冰窖,冻得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祖父,你骗我——”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周围方圆百里早已设了埋伏,敌人像水流一般砍不断杀不完。一阵冷风拂过,挂在眼眶下摇摇欲坠的泪珠擦脸而落,程念的目光追随着那以一人之力对抗千人的男子。
他披在身上的宽大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剑尖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残尸成堆。
胯||下马儿仰天嘶鸣,扬起前蹄踢开一个圆滚滚的人头。
容策转马冲出重围,手中长剑在昏暗灯光下划出漂亮凌冽的弧度,带出一串温热鲜艳的血珠子,譬如长桨划水,刀斩荆棘,所向披靡。
程念见此松了口气——以他的能力,杀出一条血路逃走并非难事。
可出乎意料的是,容策似是在逗弄那些杀手。杀手们以为他要逃,提着明晃晃的弯刀紧追在后,却不料他忽然一个迂回大转弯策马反方向袭来,左手挽长剑格挡,又趁势劈手夺过距离他最近的一名杀手的弯刀,右手伸直,手中握着刀柄,手腕再一翻,齐刷刷割下一排人头。
火光剧烈摇晃,他巧妙避开空中乱飞的火把火把,杀出一条血路策马来到她身前,朝她伸手,“跟我走。”
程念鼻子一酸,目光绕过他的手臂向前看去,不远处,一条如浪潮的黑线朝这边涌来,是以奚回为首的几千人马正朝这边杀来,马蹄飒踏,地面震颤。
猛将也难敌千军,他还回来做什么,找死么?!
程念着急地冲他大喊,“你还管我做什么?杀出去,快啊!”
容策凝视着她,上扬的眉梢凌冽,似划破黑暗的第一道闪电。
他依然保持着伸手的动作,一字一句坚定如磐石:“我一定要带你走。留在这个无情无义的老东西身边,你迟早会被他害死!”
程相紧紧攥住程念的衣袖,大喊:“取下容贼首级者,赏银封官,给我杀!”
许是太过震惊与伤心,她的眼眶和鼻尖红红的,泪落如珠子,“以你的武功,一个人尚有逃生机会,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谁说你是累赘了?”容策打断她的话,身子前倾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持剑的左手顺势斩断她被程相拽住的一截衣袖,手臂再一使力便将程念拉上马来,还不忘凑在她耳畔调情一句,“你不是累赘,是宝贝。”
程念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怒,这个混球,到现在还没个正经!
奚回带着千余人马赶来,围成一个埋伏圈,渐渐向山脚收拢。如风眼刀扫过四周,容策一夹马肚朝山上跑去,身后传来奚回的咆哮声:“给我追,今夜取下容贼首级送往盛安,复我大楚指日可待!”
“杀!”士兵们喊声震天,林中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走,搅得树叶沙沙作响。
程相与奚回下了一盘大局。这一片山脉皆埋伏了他们的人,昨夜连夜自军营调来的士兵。
马蹄踏碎满地同心花,跑上至连接两座山的铁索桥上。铁索栏上挂满了同心锁,相撞发出清脆铛铛声,桥下便是盈满薄雾的山崖,深不见底,寒气蚀人。
山上只有这一座桥可通往其他山脉。
马儿疾驰至铁索桥中央,对面古树下的暗影里悄无声息出现一群弓||弩手,他们弯弓搭箭,布满山野,只待山崖对面的人一下命令,几千支羽箭便会破空而来将两人射成血刺猬。
两边的出路被围住,两人停在铁索桥中央,处境如披破棉絮行走荆棘丛中,处处受牵制。
“难道天妒英才,本侯该命绝于今晚?”他兀自呢喃,不知是问程念还是在问自己。
山崖的另一边早已被奚回带人堵住,略含得意的嗓音响彻山间,“容策小儿,今日任你插翅也难飞出这亡命山谷,你这脑袋是自己砍,还是本将帮你砍?”
容策将程念护在怀里,双手控制着马缰,马儿似乎也感受到危险的气氛,微扬前四处转动。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冷淡桀骜的淡漠笑意,“就凭你,也配?”
奚回不再接话,而是策马后退几步与程相并肩,不知对他说什么。
须臾,程相策马上前,捋着胡子道:“程念,老夫知道你恨老夫,但你终究是老夫的孙女,只要你离开这姓容的小子,不事慕贼,你还是祖父的好孙女,祖父不会为难你。”
程念之前还对这个祖父尚抱有一丝期待,以为今日祖父与自己说这么多话是想缓和爷孙俩的关系,没想到这不过是他的一个计谋而已。
向来人心难测,哪怕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祖父。
她恨恨道:“我只有父亲母亲和兄长三个亲人,哪里来的祖父?”
这大不敬的话令程相怒极,“好,好,既然你决意事贼军而不认我这个祖父,那我也没有你这个孙女!”大袖一挥,“□□手,放——”
“慢着!”高昂的喊停声响在耳畔,程念只觉周身一凉,容策已经放开马缰跳下马背。
黑白分明的眸子之直勾勾盯着程相,“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老东西竟连自己的亲孙女也不放过,也配为一朝之相?看着勉强还像个人样,原来竟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畜生。”
“容策小儿死到临头还要呈口舌之强,劝你速速受降。以你现在的绝境,本将现在折一根柳枝便能鞭你一顿屁股!”
奚回策马上前,对程相道:“程相莫气,待会便送这小子上路,再将他用破草席裹着任你鞭尸。”
容策不屑与他们打嘴仗,微微扬起薄如白瓷的下巴,手掌轻轻顺着的卢马的毛,对程念道:“回去向他服个软,好好活着。”
话音犹未落,手掌重重拍在马身上,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往回疾驰。
“容策!”程念蓦然回过神,扭头看向身后。
呼卷而过的风撩乱她的头发,朦胧泪光中,只见那人立在桥中央,身姿挺拔修长,双脚似是在原地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站成了一株不惧风雨摧折的参天白杨树。
浓郁的夜色和稀薄的雾气遮掩了他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似是身在梦里,令人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山脚下你没有放弃我,我又有什么理由扔下你?
程念伸手甩一把眼泪,当即松开缰绳自马背上跳下,一个站脚不稳摔倒在地,骨碌碌滚至铁索栏前,额头撞在一把坚硬的同心锁上。
容策几乎是第一时间冲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咬牙切齿道:“你想死?”
程念弯了弯唇角,明明是微笑的模样,眼中却有滚烫的泪珠滚下,“甘愿与侯爷慷慨赴死。”
贴在她脸颊上的指尖微颤,容策似乎愣了愣,而后恨恨道:“本侯不稀罕你的慷慨赴死,回去!”
“不回。”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容策在,我在;容策死,我死。”
“你,是在像本侯表白心意?”末了,又补充一句,“只有夫妻才会同生共死。”
人之将死,胡言乱语也无妨。
“你说是,就是。”
紧致的下颌抵在她的微凉的额头上,嗓音缥缈如风,“夫妻本是同林鸟,比翼双飞把家还。从今以往,天涯与共,死生不辞。”
程念回手环住他的脖子,布满泪水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唯愿与君,天涯与共,死生不辞。”
少女总是最容易被细节打动。方才在山脚下她本以为容策会自行离去,不曾想他却又半路折回来,坚定不移地说要带她走。
她还未出生时便被父亲抛弃,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啊,遇见一个小心翼翼爱慕的男子,两人却又因为身份悬殊而分道扬镳,他娶了妻,她却依旧孤身一人。
她冷静,她聪慧,她胆小,她敏感。当初推开慕成的时候,她也希望他能坚定地选择她,可他还是娶了别的女子为妻。
她不怕死,只怕被抛弃,无论那人出于何种原因。
放弃了,就是放弃了。
君如高山柏,妾若浊水泥,只叹一句缘浅罢了。
而今夜,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容策却不顾生死,坚定地选择她,说要带她走。
天下男儿多薄幸,世间女子皆痴情。只要你不负她,动了情,就是一辈子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诗句出自曹植《明月上高楼》: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妻。
夫行逾十载,贱妾常独栖。
念君过于渴,思君剧于饥。
君作高山柏,妾为浊水泥。
北风行萧萧,烈烈入吾耳。
心中念故人,泪堕不能止。
浮沈各异路,会合当何谐。
愿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
君怀常不开,贱妾当何依。
恩情中道绝,流止任东西。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第23章 入我相思门(三)
 
人间情爱总是动人,却也有人不屑一顾。
程相看在眼里,嗤笑一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世间难关无非一个‘情’字,然困于情者难成大事。弓||弩手,放箭——”
方一下令,铁桥两侧千百支箭矢破空而来,与空气摩擦发出哧哧声响,容策抱着程念立在铁索栏上,凉风呼啸,掠起两人的发梢。
容策垂眸看她,轻声道:“怕么?”
她摇摇头,语气故作轻松,“不怕的。被箭射死很难看,不如跳崖自行了断。”
他轻笑一声,抱着她的双手紧了几分,“跳崖若是面部着地,也很难看。”
铮!铮!铮!
箭矢与同心锁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容策忽然低声道:“抱紧我,我不会让你死。”语罢,抱着她纵身一跃。
耳畔狂风呼啸,刮得人睁不开眼,坠下山崖之前,程念仿佛听见山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那人喊:“阿念!”
是哥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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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烈的战事结束,山中恢复平静,一群人举着火把往桥下照,另一群人则在奚回的带领下下山寻找跳崖的两人,熊熊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程昀双手搭在铁栏上,脸色苍白,眼瞳发红,久久凝视着黑漆漆的山崖,眼角眉梢透着沉重的悲痛,风贯穿他的衣袍,如刀般刮人。
程相就站在距他三丈远的地方,胡须随风微动,静默不语。
不知站了多久,程昀转身行至程相身边,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嗓子似被糨糊粘住,抖着唇道,“此后祖父就当没有我这个不肖孙儿。”
说完起身离开,背影决绝,踉踉跄跄的消失在树林中。
一名侍卫见程相不言不语,上前恭敬道:“大人,山里风凉,可要先回去?”
程相回过神来,微微摇头,“继续找,绝不能让容策活下来!”
既然他能下定决心以孙女为诱,便早已猜到这种结果,一晚上失去孙女孙儿,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容策必须死!
容策一手抱住程念,一手死死握住匕首,匕首钉进山壁间发出嗞嗞声响向下滑去,减小了两人的降落速度,身旁狂啸的风将如刀般刮过脸颊,程念只觉头晕耳鸣,神志不清。
忽然,咔的一声,匕首从中折断成两半,两人又急速往下坠去,容策急忙用披风将怀中的人儿裹了个严实,双手紧紧抱住她,将自己换到下方。
刷刷刷,山崖间横长出的小树被两人的重量折断,山崖下是昼夜不停的湍急河流。
砰的一声,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两人坠入河流中,被冲击力巨大的水流顺着往下去。
女孩儿体弱,运气说好也不好,自幼小灾不断大祸没有,第一次经历这等风浪难免受惊,穿过小树时忽然闷哼一声,而后便没了声音。
容策在水中翻滚,一手拖着她,一手奋力拨开湍急水流朝芦苇丛生的岸上游去。
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苦味。
周围芦苇千重,在风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芦花如雪,纷纷扬扬而下,苫蔽成丘,几乎将两人覆盖。
躺了片刻,他在黑暗中摩挲,而后准确的握住她潮湿微凉的手,嗓音平静得有些悲伤,“阿念——”
她没吭声,他便一遍一遍地唤她:“阿念,阿念,你陪我说说话。”
终于有了声息,她一句轻轻地“嗯”自鼻腔里飘出,似是用尽全身气力,转瞬即逝,被湍急的河流声和窸窣的芦苇声淹没。
听到她的回应,容策才放下心。支撑着爬起身来,而后俯身将她抱起,一步一步朝芦苇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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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仿若一片孤舟漫无目的颠簸在无边无际的海上,厚云葬月,海风呼啸,周围又黑又冷,小舟随浪漂泊,既迷茫去处,又不知归途。
程念似是躺在小舟上,被颠得头晕脑胀,周身被海风吹得寒冷无比,仿佛葬在了厚厚的雪地下,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她无意识地起唇喊“冷,好冷……”
这一声果真有用,仿若金乌高升,阳光普照,周围寒凉的风渐渐止息,身躯被一片温暖包裹,一阵和煦的暖风从远处吹来,风里有人说话,宛若三春水,清冽中含着温柔,他说:“还冷么?”
不冷了,不冷了。
她受蛊惑般欲起唇说话,费劲力气只能飘出一个“嗯”字,身体却又更温暖了些,风里依旧传来人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问:“还冷么?还冷么?”
她努力着想说话,告诉他不冷了,努力着,努力着,就睡着了。
悠悠转醒时,周围光线昏暗,一片寂静,不知今夕何夕。
缓缓睁眼,一张俊美如斯却略显苍白的脸映入眼帘,其上血痕条条。
程念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睡在他的怀中,而他背靠洞壁,双眼阖上,浓黑的睫毛微微颤动,饱满的额头上已然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身前是一堆熄灭的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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