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策……”她缓慢起身,却将将对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鹤眼,眼中担忧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他的嗓子似被细碎砂砾磨了磨,低沉而沙哑,语气却是极其温柔的,“你没事,就好。”
他雪白的中衣上凝了血块,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程念从他身上弹起来,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眉头紧锁,“你受伤了。”
伶牙俐齿是天生的,纵然受了伤也不消停。
他云淡风轻道:“从山崖上摔下来没死就是老天留命了,你真当我是铁打的?”轻轻啧了一声,“铁能打出我这样的美男子?应该是玉打的才对。”
程念弯眉横竖,轻斥他:“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他伸手欲拉她,“都这样了,与其苦着一张脸,不如苦中寻乐。只要还活着,就是幸事。”
程念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转眼四处张望,终于在一块粗糙的石块上发现自己的外衫,两步并作三步走去,在湿乱的衣衫里翻找一番,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荷包系得紧,没被大水冲走。
她打开荷包,自里面翻出一瓶用了一半的金疮药——这是哥哥给的。哥哥说,出门在外难免有受伤的时候,身上备一些药以防不时之需。
快步行至容策身前跪坐下,招呼也不打便扒下他的中衣。伤口在左肩肩骨上,因为未及时处理,伤口已经红肿不堪,开始化脓了,粘粘的血散发着一浓郁的腥味,周围完好的肌肤也泛着红,隐隐有感染的趋势。
程念毫不犹豫弯下身去,却被他抬起的手掌抵住额头,“你要做什么。”
程念将他的拿开,“你说我要做什么?轻薄你。”
柔软的嘴唇碰上他的伤口,吮出一口脓,吐掉,再吮一口,吐掉,如此反复十余次,终于将伤口里的脓吮干净。
她擦干净手指,探进瓷瓶里挖出一大块雪白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伤口上,眼神格外专注认真。
事毕,她忧心忡忡地道:“须得赶紧回去医治,若不然会感染。严重一点,你这只手到肩都得被砍掉。”
却不料他忽然张开右臂,眉梢一扬,“无碍,我还有右手。”
程念汗颜,“右手还能拿枪是么?”
他赞同颔首:“除了拿枪,还有一个作用。”
“什么?”
话音犹未落,他长臂一伸将她揉进怀里,垂首,与她两额相抵,鼻尖相对,“抱你。”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对方脸上,痒酥酥的,耳畔似乎能听到心跳声,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圆润的杏眼一眨一眨盯着他,却发现他的目光照在自己脸侧的伤疤上。
女孩子天性||爱美,程念一时有些局促,下意识便伸手去挡。
“别紧张。”他握住她欲挡的手,微微俯身,干裂的唇吻上她那形似弯月的疤痕,停顿了几秒,蜻蜓点水般吻上她的唇,辗转研磨,缠绵缱绻。
他的吻如同他的人一般,太过霸道,攻城略地,不给人反抗的机会。程念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缩在他怀里喘气。
紧致优美的下颌抵在她的额头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如一只温顺的雄狮。
·
时间回到程念昏迷时,容策听她呢喃好冷,于是在山洞附近捡来一些柴和干草,用打火石取火,抱着她坐在火堆旁取暖。
天蒙蒙亮时,乌云深处炸开一声雷吼,空中下起了倾盆大雨,发生了山体滑坡,一块巨石自山上滚下,死死堵住洞口。
他们已经在山洞里待了五日。
程念在洞口徘徊,“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我们须赶紧出去,不然你的伤口会感染,撑不下去的。”
那日自山崖间坠下,容策奋力护着她,撞树、落水,她身上竟然一点伤也没有,倒是容策的脸上、身上、手臂上皆是大大小小的伤痕。
容策背靠山壁运气调息,闻声,出言安慰:“不怕,区区一块顽石,不必忧虑。”
程念伸手推了推粗糙的巨石,有些许磨手,又转眼看他,兀自呢喃,“这顽石看起来,似乎并不区区啊。”
她还是小觑了容策。
作者有话要说: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四十二章经·第二十五章》
ps:期末将近,琐事颇多,且鄙人写文向来比较喜欢遣词造句,更新会慢些,望诸位见谅呀见谅。
第24章 入我相思门(四)
当看见容策使出浑身解数将石块推开时,程念惊呆了。
只见他脖子上青筋突出,额上冷汗涔涔,左肩上冒出鲜红的液体,顺着手臂淌下,洇湿了衣衫。
程念两步卷至他身侧,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心疼之情溢于言表,“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们须得快些去找大夫!”金疮药已经用完了。
容策轻轻握住她的手:“无碍,我还撑得住。”
洞外天光大亮,秋阳高照,强烈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周围杂草丛生,足足有半人高。程念扶着容策缓缓下山坡,他不慎脚下踩到一根枯枝,一个趔趄,险些连带着程念摔下去,“你再坚持片刻,看见袅袅而起的炊烟了么,那是山下的人家在做饭。”
恐容策晕过去,她开始喋喋不休与他聊起天来。
“念念,我有些乏了……”在山洞里困了几日,无水无吃食,再加上他伤口感染,今日已经是拼尽力气将巨石推开,此刻便如被吸了血的狮子,整个人怏怏的,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
“阿策,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程念的脖子被夹在他的胳肢窝里,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紧紧抱住他的腰,加快步伐往山下走去。
而容策似乎已经到极致,眼前一黑,身躯往前倾去。
程念不过才及他的肩,哪能承受住一个八尺男儿的重量,于是两人比翼,双双自倾斜的山坡上滚下去,程念恐他再次受伤,左手环住他的肩,右手则弯成一个弧形护住他的头。
幸得山坡上并无尖锐的石头,两人滚打山脚下时只沾了满身的泥和枯草。
程念从他身上爬起来,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瞧,深呼一口气,“天可怜见,幸好没再受伤。”
否极泰来,恰时周围有樵夫归家,见一名浑身脏兮兮的可怜少女背着一个昏迷的男子艰难地往前走,赶忙扔下干柴,踏着芒鞋哒哒哒上前帮忙。
……
两人寄居在樵夫家中,樵夫家一共五口人,两儿一女。
行篱笆外时,院子里传来咯咯咯的鸡叫声,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双手捧着一个圆不溜秋的鸡蛋,迈着小碎步跑来,嗓音软软糯糯,“爹爹,爹~”
微微喘一口气,“鸡妈妈下小鸡啦~”
事有轻重缓急,樵夫并未向往日那般去感受她的喜悦,而是吩咐在院子里持棍打闹的小男孩,“安儿,康儿,快去村头请孙大夫来!”
俩小孩儿闻言,扔下木棍,双手合十道,阖目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稍等,我们去……”去就来,后三个字还未说出口,便已经被樵夫抡着棍子撵了出去。
小兔崽子,人命关天的事还敢瞎胡闹,皮又痒了!
村医孙大夫被俩小孩架着一阵风似的卷来,帽子都被吹歪了,小孩儿抽泣道:“大夫爷爷,这位大哥哥是劫富济贫的游侠儿,被坏人追杀才昏迷不醒,他是个好人,你快救救他,在下愿意给你做牛做马!”
语罢,两人对视一眼,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啊,爹,别打了,别打了!”
樵夫一手拎着他俩的衣襟,啪啪拍在臀上,“小兔崽子就会瞎咧咧,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
孙大夫将容策翻过身去,凑近检查一番他的伤势,而后语重心长道:“伤口未清理干净,已经开始化脓了,有一些腐肉需要清理干净。姑娘,你且去准备一盆热水,一盏蜡烛,一把剪刀,老夫这就替你夫君处理伤口。”
程念应声离去。
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孙大夫仔仔细细替容策清理好伤口后,又写了一副药方,让她按着药方去抓药,内服外敷,修养一段时间便好。
程念忽然想到什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孙大夫问道:“姑娘可还有何疑惑?”
程念赧然:“我们的钱被大水冲走了……”顿了顿,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待我们归家时,定会将医药钱送还……”
孙大夫捋着白花花的胡子,哈哈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者仁心,就当老夫日行一善了。姑娘,跟着老夫去抓药吧。”
程念道一声是,正要跟着大夫离去,门上深蓝棉帘被一只粗糙的手掀开,进来一个着布衣戴荆钗的妇人。
妇人顺势就着门帘擦干净手上水渍,看一眼躺在床上的俊美男子,心中暗暗赞叹一声,而后道:“姑娘,你且好生照顾你夫君,我去替你抓药。”
程念回眸看一眼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明媚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棂映在他的双睫上,根根分明;挺而直的鼻梁如悬剑一般将淡金色光线分割开来,在一侧投下阴影。
温顺得像个良民。
程念颔首道谢,“如此,多谢大姐了。”
妇人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与程念年龄悬殊,按道理她应该叫大娘,但她却亲切地喊大姐,不由得令妇人心情大好,谁不喜欢被人夸年轻呢?
妇人顿时喜笑颜开,“这位小郎君伤成这样,须大补,晚上大姐给你们炖鸡汤喝!”
……
容策醒来时,已经日薄西山头。
小羊村家家户户燃起灶火,炊烟袅袅如被风拂动的透明鲛纱。
村里的黄泥大道上传来小孩的追逐打闹声,村邻的唠嗑声,还有涣衣女清脆美妙的歌声,唱的是:“妾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程念正拧干热帕替容策擦拭脸颊,只闻屋外传来一阵喊叫声:“嚯,嘿!话本子里的大侠都是站在房顶上练轻功的,康弟,只要咱俩从房顶上多跳几次,定能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
妇人焦灼的声音咚咚砸来,“你这两个天杀的崽子哟,快给老娘下来!若等老娘顺着梯子爬上去,今夜你俩屁股不开花,我叫你们娘!”
接着“哇”的一声,小女孩清脆娇软的哭声破开天际,“哥哥…臭哥哥…你们别惹娘亲生气了,呜哇哇哇——”
屋后又传来一阵惨烈的咯咯咯声,是樵夫在杀鸡放血,准备今夜招待客人。
樵夫洪亮的声音透过两扇窗户传至屋前,“乐儿不哭,帮爹爹去菜园子里摘些青菜,咱今晚吃鸡。”
乐宝儿伸手一抹鼻涕,糯糯应道:“这就来~”
安宝儿,康宝儿:“啊,我们也要我们也要,要多吃点肉补补身子,才能成为大侠,仗剑结义四方!”
世间的幸福,不过平常罢了。
还记得昔年身在掖庭宫时,她曾在红叶上书下人生三愿,放水漂流,可如今,战火四起,第一愿也还未实现。
一声咳嗽将程念拉回现实。
“你醒了?”移开盖在他脸上的帕子。
“我不醒就要被你闷死了。”容策一顿,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手将她拉到一旁,翻身便呕出一口血。
程念大惊,忙用帕子替他擦拭唇角的残血:“怎么吐血了?”
容策侧翻身,躺回床上,双睫微阖,语气竟比之前更加虚弱,“自从军以来,我未曾睡过一日好觉。念念,我现在好困,我…要睡了……”
这番气若游丝的话着实把程念吓得不轻,她急忙起身想去寻大夫,却被那人轻轻握住手腕,“我想问你最后一句话。若还有来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与我共度春秋,一世相守。”
程念推开他的手,语气颤颤巍巍:“你别睡,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他这人着实难缠得很,都快死了还如此爱折腾,愣是不放手,“你回答我。”
“愿意,我愿意,只要你活着,我谁都不嫁,只嫁给你,好不好。”
“好……”语气近似叹息,他慢慢地阖上眼,睡了过去。
程念一时被吓懵了,大夫说伤不致命,修养一段日子便好了,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这些天以来坚守的心里防线忽地崩溃,她趴在容策身上哭出声来,脑袋一片空白,糊里糊涂说了些胡话,“你别死,你别死,我们欠孙大夫的医药钱还没还,杨大姐炖的鸡汤你还没喝,你也还没娶我,容策,你给我醒过来!”
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被子,程念泣不成声,整个人如同风中枯瘦的酢浆草,瑟瑟发抖。
“别哭了,我被你吵醒了。”
程念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里含着真真切切的悲伤,愣愣的模样活像一只呆头鹅。
容策知道玩大了,有些心虚,抿了抿唇,故作虚弱无力的模样,“我很困,不过想睡个觉而已。”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泪珠,“你以为我死了?”
两人对视几秒,程念忽然脸色大变,秋波化剑弯眉做弓,脸色阴沉无比,从他身上弹起来便要甩手走人,容策急忙拉住她,“念念——”
那人瞪着他,恨铁不成钢,“此后若我再为你掉一眼泪,我就是狗!”
滑如凝脂的手不停地乱动,想要挣脱他的手,容策手臂一缩,瞬时便将她带进怀里。
程念双手撑在他的胸前,眼中怒气未消,容策捧住她的脸,语气颇为可怜,“我最喜欢狗了。念念,你莫要气着自己,我就在这里,你打我骂我便是。”
他有伤在身,程念哪舍得打骂他?遂气呼呼别开脸,白如陶瓷的脸蛋被和煦的阳光笼罩,纤密微卷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小巧鼻尖微微泛红。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诗句出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宋)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25章 入我相思门(五)
有些滋味,尝过后便难以自拔,俗称上瘾。譬如喝酒,再譬如,和心悦的人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