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转过她的脸,腆颜凑上去索吻。忽然,一阵惊讶、兴奋声传进耳里。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门帘缝里陡然探进三个小脑袋瓜,从上至下,一,二,三。
最下面的小女孩眨么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提出疑问:“哥哥,他们在做什么呀?”
最上面那个是安儿,年纪最大,懂的自然多一些,于是颇为自豪地道:“他们在生孩子。”
中间那个虎头虎脑的是康儿,提出疑问:“亲吻就可以生孩子吗?”
安儿道:“你这蠢驴儿,亲吻肯定不能生孩子,亲吻后还要脱衣服,睡在一张床上才能生孩子。”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乐宝儿懵懵懂懂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道:“生孩子……再生一个我吗?”
童言无忌,却似火一般烤得程念的面皮发红发烫,双臂一撑便从容策身上起来,兀自嘀咕道:“没个正形!”
……
三日后,两人与好心的夫妇告别,那时安儿和康儿已经去私塾念书了,只有乐宝儿在家。她羞羞涩涩躲在母亲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瓜儿,“哥哥,姐姐,你们还会来看乐儿吗?”
程念弯身揉揉她毛茸茸的头顶,“会的,乐儿要听娘亲的话,要快乐健康地成长,知道吗?”
乐宝儿点头似小鸡啄米,“乐儿知道~”
小姑娘亲人得紧,不过短短三日便与两人混熟了。她喜欢被大哥哥一只手托住举高高,也喜欢听大姐姐给她念诗,给她讲好多好多故事,可是现在他们就要离开了,真舍不得呀!
话别一番后两人便离开了小羊村。
并肩走在黄泥路上,路过秋风吹皱一汪湖水,枯黄的荷叶吹头丧气趴在湖面,夏季逝去,万物都为之殉情。
容策不动声色靠近一些,随意问道:“念念很喜欢女孩儿?”
程念往左侧移一步,“与你有什么相干?”
容策双眉一扬,点漆般的眸子浮上戏谑的笑意,轻轻啧一声,“怎的与我不相干?我俩抱过,亲过,就差……”
“你闭嘴!”这轻佻的话语惹得程念一阵羞恼,狠狠踩了他一脚便加快步伐往前去。
手腕被人及时握住,手背传来指尖柔软的触感,下一秒,如削葱根的五指便被人堪堪握住,呈交叉状。
温润的嗓音似三春风乍然吹落枝头的桃花,柔柔地拂进耳畔,含笑的语气,“好了好了,这些混账话,我也只说与你听。”
“我只想揍你。”
愉悦的笑声,“伤手,我自己来。”
自容策失踪后,程相派人四处放消息,言容策身中百箭,已坠下山崖,尸骨无存。
还说这是天欲亡慕乾,必先灭其将,此事一时轰动整个大乾,便连周国、突厥也听闻些许风声,心下一喜,暗搓搓盯着乾国一举一动。
楚军气势大盛,连接攻城,乾军无将,军心不稳,几场仗下来两军打成平手。
两人早换了一身布衣,看上去便如一对农家夫妻。
一路避开各方寻人的士兵,回到巨鹿城时已将尽傍晚,城上守门的士兵依旧站得笔直,但面上却隐隐透出颓丧之色。
见城下来了两个人,士兵喊道:“下面的人,今日城门已闭,回去吧,明日再来!”
眼见那两人直愣愣立在原地不动,士兵又拔高音量喊了一遍,而后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头,语音上扬,凉风似的卷上城墙,“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绫罗绸缎变作麻衣粗布,套在他身上却有别样韵味,难掩风流矜贵气。
士兵趴在城垛上,一手执戟,一手揉揉眼睛,只见那男子嘴角噙笑,眉目如裁,灿灿若珠玉生辉,映亮了他黑如棋子的眼瞳,泛着微光。
“将军回来啦!”他朝其他人挥手,喊破嗓子似的,“快开门,将军回来啦!”
回军营时,傅将军正在操练士兵,见仁独自在一旁耍枪,枪尖与空气摩擦发出唰唰的声音,在空中划出凌冽的弧度,戳起地上星点泥土。
“手要稳,眼要准,集中精力。咦,你这样不入眼的枪法,战场上能杀几个敌人?”
话音犹未落,尖锐的枪尖犹如雷霆劈下,咻的一声刺破眼前缓缓飘落的枯叶,如厨师长手起刀落,准确地将枯叶破成均匀的两半。
见仁愣愣地盯着容策,似崽子见娘般嗷嗷大叫一声,下一秒张开双臂甩泪奔来,抻长脖子仰天大喊,“主子啊!主子啊!”
他四步并做两步奔袭而来,鬓边甩出一串长长的泪珠,像极了在家受欺负的小媳妇儿一般,哭唧唧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主子平安归来,属下这几日哭得都快成人肉干了!”
容策的大掌抵在他的额前,面露嫌弃,毫不客气地道:“滚开。”
见仁喜极而泣,伸手狠狠抹一把泪,识趣地往一旁退:“嘚,属下给您滚开!”
容策微微侧目去看程念,见她眼神微妙地盯着见仁,伸手揉揉她的脑袋瓜,解释道:“我和他没什么。”
见仁挠挠头,不明所以,“主子,咱俩有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属下怎么听不明……”最后在容策略含警告的眼神中讪讪闭嘴。
傅寒也大步走来,稳重如他,此刻也隐隐有些激动,“我就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侯爷能平安归来真是我军万幸!”
见仁挠挠头,“这话不是古人说的吗?”话音犹未落,被容策一脚踢在腿肚上。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真好。
他叫见仁,这贱不犯白不犯。
几人一同进了主账,见仁迫不及待问两人事情经过。程念三言两语讲述完,见仁气得骂了句娘,险些掀了桌子,忿忿骂道:“这老畜……”意识到对方是程念的祖父,他舌头打了个结,迅速改口道:“老诛心杀人了,你可是他亲孙女,恁地狠心!”
程念垂眸遮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淡淡道:“有人重情,有人重利,如此而已。现下当务之急是剿灭叛贼,容将军既归,这场战争是时候结束了。”祖父不仁,不如不认。
她唤来值守帐外的士兵,语气缓而淡:“劳小哥将消息散布出去,就说容将军坠崖时,被一只神鸟所救。此鸟形似孔雀,体大如鸡,羽色华丽璀璨,尾长,双翼有黄白两色眼状的斑纹,展翅而飞石又似凤体。此鸟名为青鸾,乃神仙坐骑,与凤同为神鸟,预示着祥和,喜瑞之兆……”
生死之际得神鸟相救,上天无疑是站在大乾这方的。
士兵有作战经验,两军相持不下时最喜欢玩老把戏,双方胡编乱造一些神奇的际遇打击对方士气,譬如置丹书于鱼腹之中,燃篝火仿狐叫,装神弄鬼,典型代表陈胜同学。
士兵忙一点头,以散播传言为己任,扛着长戟噔噔噔跑走,呼朋引伴去了。
果然,神鸟现身救人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酒肆里的说书先生更是极尽所能散发思维,唾沫横飞将此事添油加醋说给食客听。
“话说那夜容将军被几千楚军包围,箭雨满天,容将军纵然再英勇,然一人之力难挡千军,不多时就被箭矢射成了血刺猬,从铁索桥上坠下山崖,本来必死无疑,关键时刻,忽闻空中一声长鸣,宛似龙吟凤哕……”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西风吹尽东风起,有“神鸟”相助,乾军气势大增,盖过楚军锐气。
容策向来记仇,即日便整顿军队与楚君打了两三个回合,楚军节节败退,撤兵时,容策策马追随楚军尾后,连发三矢射将奚回射下马。
他端坐在马背上,淡漠又傲气,“老东西,当日大言不惭折根柳条便能抽我一顿。记住了,放狠话,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许是苍天怜悯黎庶,几日之后,白狼城守将齐鸣被副将李清明杀害,李清明夺过帅印并且暗中将齐鸣割头抛尸,在乾军围城时下令士兵开门投降,双手捧上齐鸣的头颅,率军归降。
傅寒驻扎白狼城,与巨鹿城呈犄角之势,渐渐向梧城靠拢。纵然奚回统领梧州最精锐的北卫兵,也依旧难敌训练中央军。
且最近梧州不太平,每日都有百姓闹着出城,奚回头疼无比。
·
万物凋零,金乌失色,又是一年初冬。
离主帐不远的副帐内,烛影幢幢,明灭不定。冷风拱起帐帘一角,呼呼地从外面漏进来。
铜镜里折射出容颜清丽的少女。她有形状姣好的鹅蛋脸,圆润晶莹的杏眼,小巧的鼻尖,厚薄适宜的唇……一眉一眼可俊可秀,虽不惊艳,却都生得恰到好处,淡如清茗,细品方知其味。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脸上的伤痕,良久,取出一盒胭脂,随手取来书桌上的羊毫,沾了一些红色脂粉,顺着伤痕的形状细细勾勒,手法及稳。
不过须臾,脸上的伤痕便被胭脂染成了红色,弯弯一剪如月牙儿,与她白皙的肤色相互映衬,宛似红墨洇白玉,竟鲜明得十分好看。
女儿家留疤总归是不好看,若不能消去,用胭脂水粉挡一挡也是好的。
捯饬完毕,她披上容策遣人送来的青花色连理枝纹狐裘斗篷,提着灯笼欲出帐去。方行至帐帘前,帐外忽然闪过一个擎着火把的黑影。
第26章 行行重行行(一)
不好,有敌军混入军营放火!
烛光明灭一瞬,程念放下灯笼,随手操起桌上一把利剑追出去。
“来——”人字还未喊出口,一道黑影自帐侧的阴影里窜出来。
那人力气极大,粗糙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右手顺势往脖子上一劈,程念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苍穹如盖,无星无月,夜色深处亮起点点暖色烛火,星子似的璀璨,这是人间万家灯火。
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中响起几声狗吠,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背着一个麻袋,伸手摸了摸狗脑,而后推开木门进入府邸。
程念悠悠转醒,缓缓转动眼眸环视四周,陈设颇有些眼熟。
她此刻正躺在一张临时搬来的躺椅上,躺椅置于大堂中央,周围坐了四个人,她都认识:梧州刺史奚回,前贤妃奚景,楚朝皇子萧定成,还有她的好祖父程曜,再看看,唯独程昀不在。
她淡淡问道:“你们又想做什么?”
那夜已经撕破脸,况且程相也并未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放在眼里,只眉头紧蹙,唇角崩紧,“无论你如何怨恨祖父,你身上流的始终是我程家的血。老夫曾为大楚的丞相,一生忠于大楚,决不允许后代效忠慕贼皇室!”
程念冷哼一声,“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打出生起便承大乾雨露浇灌,并未受大楚一分恩泽。你有你的国,我有我的国。”
“混账!”丞相拍桌而起,极怒之下伸手操起桌上的茶盏便朝程念掷去,程念并不打算躲闪,喘息之间,已有一道人影挡在她面前,茶盏狠狠砸在他的肩上,啪嗒一声,与地面相撞摔了个粉碎,茶水四溅,一片茶叶湿湿嗒嗒趴在他云白靴子上。
萧定成立在原地不动,垂首,慢悠悠整理被茶水洇湿的衣襟,语气平缓,劝道:“她不过是个小女子,程大人何必动怒。”
程曜面有愧色,立即弯身拱手,“殿下恕罪,老臣罪该万死!”
萧定成道:“万死不至于。”
方才失手砸了萧定成,程相心中愧疚无比,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也不再为难程念,唤来屋外值守的士兵将程念带走。
程念被禁足在奚府西南角一座偏阁里,阁子四周有士兵轮流值守。每日除了前来送饭的婢女,一只鸟也甭想飞进去。
一哭二闹三上吊向来不是她的作风,遇到不顺心的事,她向来只有两个选择:改变,或者接受。
若实在无法改变周匝环境,那便调整自己的心态,坦然接受,不必与自己过不去。
每日除了吃饭便是读书写字,透过二楼窗,偶尔能看见几只家雀儿在光秃秃的枝丫间跳来跳去,有时还很不道德地乱放排泄物,恰恰砸在一名正在扫落叶的妙龄婢女头上。
婢女气急,指着家雀儿骂起来,家雀儿格外有灵性,穿梭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叫着,似在嘲笑婢女。
婢女被惹急,弯身拾起一块石头朝树上砸去,奈何手法不准,石头砸在树干上反弹回来,将她光洁的额头砸起一个红肿的包,婢女撇撇嘴,竟然捂着额头蹲在地上啜泣起来。
这时,一名值守的士兵蹬蹬蹬跑进来,俯身替她揉揉额上的包,嘴里念念有词似在安慰她,随即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逗她开心。
婢女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吃蜜饯,鼻头还红红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程念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
掰着指头过日子,一晃便是半月,任世间风云万般变化,她躲在阁子中不知风寒雨凉。
等到她被几名士兵带出阁子时,正是大军压境时。梧州城下黑压压一片,铠甲鲜亮,□□林立,战马嘶鸣。
千军万马前,领头将领身着银白甲胄,手中□□遁入脚下土地,身后鲜红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端坐在马背上与楚军将领对峙,慢悠悠抬眸的模样实在迷人,原本冷漠的目光在看见城墙上挂着的人时,眉头几不可见蹙了蹙,随即侧目看了看身后拉弓搭箭的士兵,终是没说什么。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朔风刺骨,冷极。
程念被一根蛇身粗的麻绳捆住手脚,绳头一端挂在凸起的城垛上,一端悬着她。她的身下是一大锅被熊熊柴火烧得滚烫的热水,在冰天雪地间冒出腾腾热气,只要城上的士兵挥刀砍断绳头,她便会坠入沸腾的锅中。
程念是程相最后一块盾牌。
战场之上无私情,挟持一名女子威胁容策退兵,是不是异想天开了?
程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赌,赌容策的情。
当年慕贼皇宫杀来,若太子肯丢弃太子妃与刚出生的小皇子逃跑,有后卫兵的掩饰和朱雀卫的护送,本是有极大机会能够逃走,蛰伏多年后东山再起。
奈何太子太过重情义,非要携妻带儿一道奔逃。
那时太子妃还在坐月子,加上车马颠簸,一路上呕吐不止,太子便令士兵停下马车,让跟随的御医为太子妃诊治,这才被苏镇恶那狗贼追上。
皇家精锐队伍朱雀卫奋力厮杀,最终难敌千军万马,全军覆没。
用情误事啊!
当日因为一封伪造的信,容策小儿便单枪匹马来赴孙女的约,在同心山上,两人又因情而双双坠崖,真心如此,天地可鉴。
他在赌容策是否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以极其痛苦地方式死去,纵然他破了梧州城,却会愧疚一辈子。
无论如何,他绝不让容策好过!
程相披甲立在城墙上,唇边乌黑的胡须上凝了星点冰霜,他脸色严肃,唇角紧绷,拔高音量道:“当日在同心山上,我孙女宁愿与你慷慨赴死也不愿存活于世,老夫倒要看看,她豁出命去爱的这个小子到底值不值得她这般选择。你若退兵,老夫便放过她,从此她与我程家再无瓜葛,此后无论是成是败,老夫绝无怨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