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容策退兵,拖上几日,便能等到周国的援助。
容策今年不过方及弱冠,纵然驰骋沙场多年,在情场上却无甚经验。傅寒恐他感情用事,转眸出言提醒,“将军——”
容策挥手示意他停下,“本将自有分寸。”
傅寒抿唇不语——家国面前,儿女私情不值一提。若此次退兵,朝廷必会震怒,也寒了众将士的心。天下女人千千万,没了一个可以再找第二个,第三个,怎能与千万将士的性命相比?
容策的目光落在程念身上,她清瘦的身影隐在腾腾热雾之中,似乎被热气冲得萎靡,似一株即将枯萎的花朵一般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被冷风卷起的墨色发梢。
他毫不犹豫拔出遁于泥土里的□□高高举起,嗓音铿锵有力,回荡在上空,“攻城!”
程相心下一顿,唇紧紧地抿着,忽然大喝一声:“砍!”
几乎是在程相开口的同时,一片震天厮杀声中,容策劈手夺过前方士兵手中的盾牌,手臂奋力一挥,那厚厚的盾牌便如一朵被风驱赶的乌云一般直直朝程念那方飞去!
容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上马背蹬过马头,飞身紧随盾牌后,紧接着一个腾挪跳跃立上盾牌,双脚再一蹬,借助盾牌的力朝大锅上空飞去,身子一斜,双脚踩在城墙面,如履平地一般飞奔而过,穿过闷热熏人的雾气时,怀中已经多了一名神情恹恹的少女。
她白皙的面皮被热气熏得发红,眼眸微阖,有气无力。
透过面胄,她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中蕴着怒气和心疼,不用看也知,他藏在面胄里的双眉肯定皱得如被雪压弯的虬枝一般。
她微微张唇报平安,“放心,我无碍。”嗓音轻微得近似叹息,很快被呼呼风声淹没。
容策将她裹在怀中,策马躲开自城墙上飞来的乱箭,伸手接住傅寒抛来的红缨枪,调转马头杀进混乱的战场中,枪尖叼出的鲜血溅在怀中人儿的鬓边,似一朵殷红胭脂勾勒出的花。
容策嘬唇长啸一声,一名小将挥着□□一路斩下十几个人头朝他奔来,容策将昏迷中的程念小心翼翼换给见仁,命令道:“将她带去安全的地方,若有一丝损伤,本将唯你是问!”
见仁郑重道一声是,抱着程念杀出重围离去。
两军在城外厮杀了两天一夜,血液将土地冲出无数条沟,朝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鲜血没过人的脚背,尸体堆积成小山,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血腥味,地上的尸体残骸横七竖八的躺着,格外混乱。
站在城外,还能听见城内传来的孩童啼哭声。
·
程念最后一次见程曜,是在梧州衙门的重级地牢里。
地牢里光线幽暗,两侧的炭盆上噼里啪啦燃着炭火,烧出缥缈的血色,偶尔炸出一两点火星,似迸溅的血珠。
纵然身在囹圄,他依旧摆着前朝宰相的傲骨,发髻光滑,衣衫整洁而干净,瞧不出丝毫狼狈,而奚回却不顾形象,蓬头垢面地坐在角落,散乱的发丝挡住他消瘦的面,看不清他的面容,奚景守在他身旁,冷眼盯着程念。
萧定成则坐在木凳前,守着桌上一盏孤灯。暖黄烛光深深浅浅映在他俊朗的眉眼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听到铁门外传来动静,他微微扭头看了一眼,见是程念,微微颔首,像是在说——结束了,天下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差十几秒,抱歉,来晚了。
第27章 行行重行行(二)
地牢中阴暗潮湿,厚重的铁门散发着森森寒气,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常年不散。
一只肥头大耳的小胖鼠吱吱叫着从墙角奔至容策脚边,被容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飞,细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度,随即啪叽一声撞在墙上,又顺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缓缓滑落,四脚朝天,小爪子微微颤动。
程念看一眼容策,他微微颔首,示意她有什么话就说,进京之后,他们一干人的生死他便做不得主,得由天。
这个天,指天子。
她动了动唇,飘出两个干涩的字:“祖父——”
程相没了往日的急躁与严厉,眼里的滔天海浪已经归于平静,似秋季凋零的池塘。
沉默一瞬,皲裂干燥的嘴唇微张,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说得对,你自幼在慕家的天下里长大,这是你的国。当初是老夫逼迫你的父亲抛弃你们,无论你如何怨,如何恨,老夫都不甚在意。只是——”他顿了顿,冷眼看着容策,“昔年,你的父亲身中百箭,最后死在苏镇恶的刀下,你但凡有一点良心,便不会,也不能嫁进杀父仇人家!”
程念似乎没有因为他的一番警告而心生波折,只是平静地转移话题:“进京之后,我会尽力向圣上求情,保——”
“你给老夫住嘴!”程相不耐地蹙眉,打断她的话,“宁做大楚鬼,不当乾朝人,你拉得下这个脸,老夫还不领这个情!”严厉的斥责声回荡在地牢中。
见他动辄凶程念,容策有些不悦,淡漠地道:“说够了就闭嘴。”
程念转头看他:“你闭嘴。”
容策抿了抿唇,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行,行。”
“哈哈哈——”程相忽然笑起来,眼神开始变得不正常,“没想到这小子人前凶猛,人后却是个惧内的窝囊废。哎,”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仰头看见的是粗糙的狱顶,一滴透明的液体自眼角缓缓淌下,“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则为寇,老夫为大楚尽力了,无愧先皇的知遇之恩,下去之后,也有颜去拜见先皇了,哈哈哈——”
砰的一声,铁门震出幻影,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坚硬的铁栏缓缓淌下,程相额前蓦然出现一个血窟窿,血液自额头汩汩流出,覆盖了他的五官。
他直杵杵倒在地上,盈满鲜血的双眼愣愣盯着上空,再无生机。
事发突然,几滴血沫子溅到程念白皙的脸上,许是被吓到了,眼前不断晃出祖父死前狰狞的面容。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上头,她一个站脚不稳,身形晃了晃。容策似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扶住她,大掌轻轻覆上她的双眼,“别看。”
纵然这位祖父三番两次利用她,伤害她,但他毕竟是亲祖父。眼睁睁自己的亲祖父撞死在跟前,任谁都会悲伤的吧。
脚下一软,她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靠在容策身上。
黑暗中,又有人说话,“丞相不惧死,奚回何惧之!”停了了两秒,牢房中响起以头叩地的声音,“臣奚回有负先皇所托,无力复朝,更愧对殿下,只能以一死谢罪!”
砰的一声,又去一个。
奚回死后,耳畔响起容策的声音,他道:“奚景咬舌自尽了。”
牢房里最终只剩下萧定成,程念终于忍不住,拂开容策的手,上前几步行至牢门前站定,目含悲戚之色,“萧公子,我想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你一定能活着……”
不过见了几次面,谈了几句话,但与他却好似做了多年的朋友,她舍不得他死。
这样一个心怀大义之人,若非肩上背负着厚重的家国仇恨,想必他的人生另有一番风景。
唇角弯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他像是要笑,却又全然看不出来。看出程念的不舍,他出言安慰:“我与你年龄相仿,心意相通,有些话不必说尽,你也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容策:“……”什么心意相通,这小子会不会说话。
“可是……”心中悲伤紧缩眉头,“我只想你好好活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若你父亲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你能平安地活着。”
他虽出生皇家,却未曾享受过一天皇家之福。出生时家国遭难,父母双亡,这条命也是用另外一个无辜婴孩的命换来的。
当初他的祖父景和帝将他交给奚回时,曾道:“大楚气数已尽,爱卿不必妄图复朝,徒增杀戮。朕只希望你能将朕的皇孙照顾好,待他成人之后便将他放归尘世,不必执着于江山跟谁姓。朕只希望皇孙能如平常人一般,平安喜乐的度过此生。”
可奚回不甘心。
在萧定成记事开始,他便时常教育他,他肩上担负着家国仇恨,要求他学书学武学帝王术,一日不曾松懈。
萧定成微微摇头,温柔地看着她,“若阿念妹妹顾念旧情,便赐我一把剑吧。家国覆灭,忠臣殉国,我身为大楚的皇子,定然没有偷活于世的道理。若有来生,我只盼成为一个寻常人,与家人一起,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
眼泪被鲜红的血模糊成了刺眼的红色。
·
自那日后,程念便大病了一场,好一段时日神气恹恹的,厨房每日送来不同的菜肴和糕点,她每每吃几口便吃不下了。
容策找了梧州最好的大夫来替她诊治,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后说她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故而导致茶饭不思,先抓一些安神的药养养神气。只是这心病还需心药医,端看怎么开导了。
自此,容策每日陪她说话,给她读话本子,极尽所能逗她笑,每夜入寝前贴心地往她被窝里塞一个汤婆子,又替她掖好被角,有预谋的将她裹成一个粽子,不知羞耻地凑上前亲吻她的额头,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仲冬时节,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被凌冽的寒风绞成一团团洁白的棉花,纷纷扬扬洒向苍茫大地,江河山川一片银装素裹,放眼眺望,四周唯余白茫茫一片。
叛贼已灭,大军在大雪纷飞中启程回朝。
宽敞的马车干净整洁,中央置放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壶紫笋茶、一碟玉露团、一碟梅花酥、一碟草莓,一个香炉,一个炭盆。
车椅上陈铺着华丽的蜀锦,上面摆着两个绣着鹊上枝头纹样的柔软抱枕,程念披着厚厚的大红狐裘斗篷,背靠软枕,十分舒服的姿势。
一阵寒风掠起窗帘一角,其下整齐的流苏微晃,大雪纷飞中隐约可见一片素白的秦川景致。
容策疏懒地靠在软枕上,骨节匀称的手指捏起一颗红草莓顺势递至程念唇前,程念就着他的手咬下草莓尖,他这才笑着收回手,将草莓扔进嘴里。
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去岁冬季,她看过寻阳关的雪景——一轮硕大洁白的雪月高高悬在城墙上,皎洁的月色下大雪纷飞,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战场,一两株枯树在风中瑟瑟发抖。是极美的。
十二日后,军队浩浩荡荡进城。容策与傅寒进宫复命,车夫则驾着马车朝定江侯府的方向驶去,车轮碾压过枯枝,发出窸窣声响。
程母早些时日便得知大军回朝的消息,早已由玉春和香儿伴随左右侯在门外,身后站着老管家和一堆家丁婢女,皆是来迎接容策回府的。
遥遥见一顶青帷马车疾驰而来,玉春喜气洋洋的搓搓手,搁老远便扯着嗓子喊:“阿念回咧!”
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口,车帘被纤纤素手挑起,一只软底珍珠绣鞋先出,接着,裹着大红斗篷的少女灵巧地自车内钻出来。
她的肤色是欺霜胜雪般的白,譬如皎洁月色映照山巅雪,让人不敢染指,左侧脸上用胭脂勾勒出弯弯一剪,形似月牙儿。
离开盛京一年,消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
程母心疼地朝她招手,程念微提斗篷一角,快步踏上石阶梯,握住她干燥却暖和的手。
程母抚摸着她的鬓角,目含疼惜之色,“娘的念儿,在外受苦了。”
程念莞尔,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乖巧的语气里颇含几分埋怨,“是啊,行军打仗可苦了,吃不好也睡不好,女儿不仅瘦了还黑了。”顿了顿,“以后不乱跑了,就陪在娘身边。”
程母轻轻拍着她的手,“好好好,陪在娘亲身边,哪里也不去。”
玉春在一旁掐了掐自己日渐壮实的手臂,又比划一番程念的,大剌剌道:“阿念,你在外头过的是啥日子嘞,都瘦成猴儿啦,待会我去厨房熬汤给你大补特补!”
香儿握住她另一只手臂,赞同点头,“是该好好补补,最好补成玉春这熊样儿!”
玉春那话说的跟自家似的,难免被一些婢女暗暗腹诽,但碍于程念现在的身份以及和容策的关系而不敢将不满表达。
毕竟,人家现在可是为朝廷办事呢!
老管家缓步上前,笑眯眯道:“厨房早已准备了美酒佳肴为侯爷接风洗尘,姑娘一路奔波实在辛苦,不如先回去歇息歇息,待侯爷回来时便可开宴了。”
程念微微颔首,“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汉·佚名《行行重行行》
ps:前方高能预警,珍惜最后的甜吧~
第28章 行行重行行(三)
元徽帝在宫中摆宴为诸位将军接风洗尘,容策派遣一名宫人去定江侯府报信,让程念一干人等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元徽帝已然不是当年的太子慕成,温润化作寒光,一眉一眼皆蕴着帝王睥睨万物的气概。
践祚短短一年便发生大小叛乱三十多余起,小小叛贼虽不足为道,却也不是好兆头。尤其参与叛乱的还有他的五弟,瑞王。
这事祸及到一个无辜的人,那人便是中书舍人沈琛,他昔日受先皇之命教导瑞王,是瑞王的老师。
他本命沈慕琛,后避讳君王姓氏,便消去一个慕,改名沈琛。
瑞王早已归藩,不在京城。按理来说造反之事本与他无关,但不免被帝王迁怒,说他未教导好瑞王致其生反骨走上邪途,于是将他贬官,外放襄州任刺史一职。
这口大锅无端自天上来,沈琛心中难免憋气,奈何君王之诏臣不敢不为,第二日一早一家人收拾包袱,乘马车灰溜溜离开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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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徽帝端坐在厚重的金龙椅上,身着一袭墨色宽大朝服,上以金丝勾勒繁复的苍龙纹样;头上旒冕端正,垂下的旒珠遮住他扫视群臣的眼神,深邃且淡漠。
这朝中,几乎布满了东陵闻氏的人。闻氏本是东陵大族,家族势力根深蒂固,昔日与楚王朝共享皇权。萧楚覆灭之后,闻氏势力尚在,先皇为稳定朝局,不得不继续任用闻氏家族的人为官。
先皇的妹妹长平公主尚中书令之子闻密,闻密乃闻皇后的叔父,他二人的儿子又娶了永阳公主的女儿为妻。
永阳乃先皇之妹,排行第十。
东陵闻氏与皇族姻亲关系错综复杂,且朝中重臣多半是闻家的人,门阀势力依然渗透皇权。
皇帝的右下侧,坐着皇后闻氏。出身名门的她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高傲,自打与慕成成亲那晚她命程念进屋伺候后,慕成与她的关系便势如水火,相敬如宾也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