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主动示好,慕成皆不为所动,待她冷漠疏离似外人。有一次她亲自下厨煲汤送去御书房,那时慕成正在批阅奏折,他眼皮也未掀一下便让内侍范云端上来,淡淡地让她退下。
后来据她的眼线禀报,说那碗鲫鱼汤,被圣上赏赐给范公公喝了。
闻皇后怒气冲冲砸了殿中的古玩玉器。
加上时常听到宫中的传言,闻皇后觉得失了脸面,再不肯去讨好慕成。
加上这一年天下出了点乱子,慕成每日忙朝政,深夜也不停歇,召集一干重臣在御书房商量国之大事,算来,两人已经大半年未见面了。
闻皇后盯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无奈叹了口气,很不是滋味。
想要夫妻和睦,怎就如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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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出来时以至傍晚,空中下起了稀碎雪沫子,容策许长时间为见到义父苏镇恶,甚是想念,父子俩牵马步行,去了国公府。
两人谈到云空(苏贵妃,进慈恩寺之后法号云空),云空托人送信,说自己在寺内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父子俩的谈话内容无非是朝政军事,苏将军随口说到容策的年龄时,只轻描淡写问了句他可有心仪的女子,容策回答有一个,苏将军便不再多问,只说喜欢就好,喜欢就娶回家。让他选个好日子,请盛安最好的媒婆上门提亲。
容策说不急。
这时,府中婢女端上来几坛酒,是合春楼的名酒“剑南烧春”,苏将军大马金刀坐在上堂,笑哈哈:“咱父子俩许久没有痛饮了,今日就留在家里,陪义父饮个痛快!”
容策曾答应过程念不再饮酒,那一段时间他也做到了,滴酒不沾,今日却不忍破坏义父的兴致,接过酒坛开怀畅饮。
他的酒量一向是极好的,千杯不倒,而今日才饮了半坛,体内便如灼火烧心一般,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鲜血混合着酒水呕在地板上。
苏将军咳了一跳,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儿这是怎了?”
容策从怀中掏出出一方玄色手锦帕,慢条斯理将嘴角残血拭去,摆摆手:“孩儿并无大碍,只是近日来时常呕血,想是常年饮酒所致。”顺道劝苏镇恶一句,“义父也需饮酒适量,莫要贪杯误了身子。”
苏镇恶咂咂嘴,“不能饮酒,不如无生。酒就是我的命,让我戒酒就是戒我的命!”语罢,唤来屋外婢女传请府医来为容策诊断。
府医望闻问切一番后,眉头紧蹙,“小侯爷常年征战沙场,身子康健,各方面无甚异样,至于为何会呕血,也…也不知……”
“什么?”苏镇恶眼睛一瞪胡子一翘,伸手揪过府医,“连这都看不出来,我养你何用?若是耽误我儿用药,我将你这疏毛一根一根拔下来!”
府医下意识护住头,连连喊饶。薅人头发,多缺德呐!
回府路上,见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担忧地道:“主子,自打你坠崖归来便开始频繁呕血,这些个庸医也看不出来个六七八,不如向禀明圣上,请御医前来瞧瞧?”
容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面对他,张开双臂,“来。”
见仁一愣,继而大惊,捂住衣衫连连后退,四下探望,神色慌张,“主…主子,属下是正……正经人……”
容策脚尖一踢,几点冰凉的雪扑在他的脸上,语气淡淡:“过来嗅嗅我身上还有没有酒味。”
见仁咦一声,蹑手蹑脚走过去,“咱又不是狗,”顺手捏起他的披风一角,凑近鼻子吸一大口,“这叫闻,叫闻!”
饮酒壮胆,换做平日,便是给他一万个胆儿他也不敢在容策面前如此造作。
容策冷笑,“叫一声。”
见仁:“汪,汪汪——”
刺骨朔风卷起星点雪沫子呼呼卷过,沙子似的磨脸。
见仁裹紧斗篷,心中暗自腹诽——明明可以承马车,偏偏要走路,无端受这寒风的蹉跎。人程姑娘还没过门呢,就这般俱内,若是成亲了,主子余生是不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脑海中闪现出自家主子跪搓衣板的情形,见仁心下暗喜,嗓子里不由得漏出一两声笑意。
容策微微侧目,“你又发什么疯?”
见仁心虚,别开脸哼着小曲儿,“没,没笑什么。”
主人未归,门不可闭。
寒风在朱红雕漆大门前来回打转,檐下灯笼剧烈晃动,洒下一片暗红光影。
两名带刀侍卫身姿笔直,一动不动,站成两株生长庭前的白杨树,杂乱浓黑的眉上凝了冰晶。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容策负手离去,见仁拍拍侍卫的间,笑眯眯道:“兄弟辛苦了,收拾家伙关门,赶明儿我请你俩喝酒去!”
侍卫抱拳回应,“大人客气了,职责所在。”
容策朝自己的居所走去,行至一半又鬼使神差转身往凝秋居走去。
秋宁居内灯火通明,桌上六瓣莲花烛台里燃着红烛,程念拿着一把剪子,细细地修剪多余的灯花,火光明灭不定。
烛光深深浅浅映在她白皙的脸蛋儿上,灿灿似夕阳染玉山,眼眸明媚似清波浮碎金,一头乌发早已泻下侧束于胸前,越发显得她眉眼清丽。
这让容策想起雪茫茫的梅岭上,北风乍然吹落枝头的梅花,在冰天雪地间扬起一片绮丽。
极美。
他站在窗外看了片刻,转身欲走,一道清越的嗓音从窗缝里飘出来,“侯爷寅夜大驾光临,何不进来坐坐喝一盏热茶?”
容策顺势抬起手挡在唇前哈出一口气,酒味甚浓。
咳嗽一声,故作漫不经心道:“不必了,本侯明日再来。”
“站住——”
吱呀一声,窗牖被人推开,程念立在窗前似笑非笑看着他,故作叹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定江侯,竟然怕我一个小女子。”
容策双眉微扬,嘴角噙着一抹笑,“说本侯怕你?”
程念耸肩,“那你为何不敢面对我?在心虚什么?”
面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容策心想这小女子越发胆大了,决定给她施以颜色,遂两步行至窗前,垂眸看她,“本侯对你心虚?笑话!”
程念微微倾身,凑过鼻尖嗅了嗅,闻不到一丝酒气。她微微扬起下巴,抬眸与他对视,“好了,你回去吧。”
容策赖着不走,“没闻到什么?”
“证据已经被寒风洗干净了,我还能闻到什么?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本侯还需要你放一马?”
他俯下身半探进窗内,指尖指着自己的唇,不怀好意地笑道,“这里还有残留的证据,你闻一下。找到证据后,狠狠教训我一顿。”
每当他用这种温柔而又挑逗的语气说话时,程念便知道他又要做坏事了,方转身欲逃便一只手拽出回去。
两人鼻尖相隔不过尺寸之距,温柔的气息互相喷洒在对方脸上,痒酥酥的。
他坏笑着凑近,抵住她的额头,习惯地亲吻她的鼻尖,缓缓下移印上她莹润的唇,辗转来回,攻城略地,细细品尝玉唇里的琼浆玉液,甘之如饴。
吻了许久,程念极度缺氧,双手软绵绵搭在他双肩上,颇有几分欲迎还休的意味,整个人好似被妖孽吸走了神元,浑身无力。
哐当一声响,铜盘摔地,热水四洒。
玉春双手悬空,呆愣愣看着窗边那两人亲密之举,眼珠子似要瞪出眼眶外,兴奋与羞涩交织成一张大网蒙在那两人身上。
香儿受凉了,睡到半夜喊冷,她骂骂咧咧起身去厨房烧热水灌汤婆子,路过凝秋居前院时见里头还燃着灯,便进来看看,没想到碰上了这等令人羞涩的好事!
玉春的脚仿佛生了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一时不知是该回避还是继续看。
程念在她的炽热的注视下脸色胀得通红。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容策却像是无事人一般,眼风漫不经心扫过玉春,而后轻轻掰过程念的脸,微笑,“别管她,我们继续。”
程念一愣,继而耳尖发烫脸色发红——好无耻的家伙!
玉春咽咽口水,丝毫没有要回避的觉悟,看得津津有味——好不要脸的人呐,好喜欢,嘿嘿!
容策不在乎,玉春喜热闹,两人皆是脸皮厚的主儿,倒弄得程念里外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论厚脸皮遇上厚脸皮。
第29章 行行重行行(四)
元征元年,凛冬散尽,积雪消融;阳和启蛰,万物皆春。
春风过境,将苍茫大地裁出一片万紫千红,盛安城外洛水潺湲,犹如玉带一般绕城流转。
河堤种植一排柳树,嫩叶初生,柳枝柔软,似少女身上的绿色鲛绡披帛,随风冉冉舞动;茵茵草地上冒出一片野花,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散落其间,沿着河堤行走,仿佛置身于七彩云霞之间。
洛水边,有三三两两小娘子挽着手提着竹篮去采花;有落魄书生对着洛河感慨万千;有情窦初开少男少女沿着河边缓慢游走,扭捏羞涩;更有富贵人家出门踏青,泼墨山水玉屏圈出一大块空地,一家人围坐里边品茶吃糕点……
三月里来梨花似雪筛,放眼望去漫山一片白茫茫,空中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定江侯府后苑,假山流水,飞花拱桥,绿树荫荫,石径盘旋,一片大好春光。
程念正扶着母亲一路观花赏景,游览春色。
离月拱门一丈之距时,墙头芙蓉花微动,容策摇着一把鎏金题字折扇大步走来,眉目舒展,嘴角噙笑,举手投足间风流无拘,举世无二。
程念微微屈膝行礼,“侯爷。”两人关系虽日渐亲密,不必行见外礼,但在母亲前面还是守礼些好。
容策却不屑这些繁文缛节,左手折扇一扬再一收,伸去牵她,笑吟吟对程母道:“伯母,借你女儿一用。”不待程念说话便拉着她离去。
程母对府中传言也知晓一二,微笑看两人离去。
穿过九曲回廊来到前院,程念任由他牵着,疑惑地问:“如此匆忙,你要带我去何处?”
容策头也不回,只顾牵着她往前走,“还能去哪?约会。”他说话时毫不避讳周围的做事的仆人,引得众人目光齐齐聚集在程念身上,有羡慕,有嫉妒,有憎恶……
行至府门外,容策将手放至唇边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啸,须臾,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人群中,一匹四肢矫健的狮子骢扬蹄奔来,停在石阶下,悠然地甩着尾巴。
容策将程念拎上马,双手穿过她的腰侧握住缰绳,将她囚在怀中,薄如白瓷的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头顶上,嗓音含笑,“坐好了!”
马儿放肆在大街上奔跑,惊得行人连连往街边闪躲,身后有人骂骂咧咧道:“你当这是你家啊,什么素质?”
也有眼力极好的小娘子看见马背上的人时,双眼冒星星,激动大喊,“大家快来围观呐,是小侯爷!”
一群妙龄少女蜂拥而至,方才还人来人往的脂粉店铺里只剩下女掌柜一人,女掌柜也不肯落后,站在门前抻长脖子往人群中张望。
“咦?马背上那小娘子是谁家的千金?同小侯爷是什么关系?两人举止竟然如此亲密。”
“呜呜呜,我的梦中情郎成了别人的枕边人,我要去城外梨花庵削发为尼!”
“呜呜呜,我还打算让我爹爹请媒人去定江侯府提亲呢,我堂堂辅国公的千金,与小侯爷最是门当户对!”
“得了吧,你这千金要品没品要貌没貌,好像并不堂堂!”
“你再说,你再说本小姐撕烂你的嘴!”
“来啊,你来啊,我拔光你的头发!”
“啊呀,你们不要再打了啦!小侯爷都走了啦!”
众小娘子回眸望去,鲜衣怒马的公子已经策马出了城门,朝北坡边的梨花野而去……
狮子骢扬蹄狂奔,将一片吵闹声与呜咽声遥遥甩在身后。
程念伸手去撩被风吹乱头发,耳尖忽被温热的气息笼罩,那人低低的嗓音中含着浅淡笑意,“我怀里这个位置,是多少盛京女子的梦想,不在我身边时,小心遭人妒忌。”
自大狂。
程念在心里腹诽一句,而后微微偏头看他,眉梢微扬,“我坐你怀里,难道不是你的梦想?”丝毫听不出自卑的语气。
纵然他是盛京第一美男子可如何?是威名远扬,敌国皆惧的东狼将又如何?是鲜衣怒马,桀骜不驯的定江侯又如何?只要他喜欢她,那她就配得上。
容策哈哈一笑,穿过她腰侧的双手微微收拢,眉宇间染上和煦的春风,精致如裁,“自信胆大,不愧是本侯看上的人,驾——”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盛安花。
盛京人颇爱梨花,绵延千里的青山上遍植梨花,非绿即白。乱花飞时,像极了大雪纷飞的冬季,晃花了人眼。
容策一手牵马缰,一手牵程念,两人并肩行走在铺满落花的草地上,周匝溪水潺潺,清脆鸟啼嘤嘤成韵,好似一处无人问津的世外仙境,将诸多红尘纷扰尽数挡之于外。
北坡山上有一座梨花庵,庵里有一群不问世事的尼姑,念经打坐,偶尔会传来几声空旷悠远的钟声。
行出二三十步,也不见一个游人身影,程念有些奇怪,“每年春季会有许多游人来此地游玩,顺便去梨花庵里讨素斋吃,今日倒是安静得紧。”
容策呵呵一笑,“那是自然。因为,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丝毫不觉愧疚,就好似将误入自己家的小动物赶出去一般。
“你好生霸道。”
“霸道,”他嗤笑一声,“也需要能霸道的资本。何况我二人第一次踏青,怎能让无关紧要的人来打扰?吵闹得很。”
两人转了一圈,行至梨花野深处,忽见一块空地,空地上摆着一套金丝楠木桌椅,周围立着六扇开合的泼墨山水屏风,十余名仆人端着菜肴甜点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布菜。
主菜有新鲜河豚羹、东坡肉、四喜丸子、山珍刺龙芽、西湖醋鱼、蟹肉小饺、莲花羹、红烧羊排;甜点有玉露团、杏花酥、玉晶糕、茯苓糕、奶酪饼、龙凤糕并两坛梨花酿和三壶野山葡萄酒……
仆人们麻利布完菜后麻利走了,程念看着满桌佳肴,“难为你这般有心。”
满桌子菜食两人不过只吃了一小半,还有许多菜没动筷。
今天跟随容策出行的仆人可得了方便,在容策的示意下麻利将桌子撤下,心中喜气洋洋——今日运气好跟了侯爷出来,可以大快朵颐了咧!这吃的哪里是菜,明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