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悲伤如浪潮滚滚将她淹没,几度喘不上气,一股腥甜蓦然涌上喉咙,猝不及防呕出一口鲜血,洇红了下颌。
昏厥之前,她倒在一个温暖的怀中,是熟悉的龙涎香,此刻却熏得她喘不过气,只令她想逃。
失去意识之前,她乞求容策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不要让她母亲知道哥哥的身份,容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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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伏诛后,苏将军方下葬。元徽帝为表哀思辍朝三日,追赠其为太尉,谥号忠肃,陪葬天陵。
容策也做到了答应程念的事,他只对外称害死国公爷的人是奚回的旧部,蛰伏于京城中伺机复仇。
程昀的尸体本被抛尸于乱葬岗,然程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上山,将他的尸体焚化,装在一个小瓶子里,寻了处幽静的地方埋葬。
两人的关系也随着此事悄然发生变化。
那件事便如一把无形的斧头,在两人中间辟出一道深渊,只能遥遥相望,任谁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程念并未大哭大闹,容策也未解释,一切看起来平常如初,可府里的下人们都明显感觉到了两人正在渐行渐远,迟钝如香儿,也屁颠屁颠跑来问程念,“阿念姐姐,你是不是和侯爷吵架了?”最后被玉春拎小鸡般拎了出去。
程念将自己关在屋内月余,才勉强强迫自己恢复平静,正准备找容策谈谈,却听见府中传出风言风语,说是小侯爷最近总爱带不同的女子回府,饮酒作乐,有时也出去寻花问柳,时常七八天不归家。
程念便是想找他谈谈也难得寻到机会。
缘来则聚缘尽则散。
这日,她得到玉春的消息,说小侯爷刚回来不久又准备带着那女子离开,那女子好像是群芳阁的一名舞姬。
程念赶在他之前来到前院,遥遥便见他搂着一名容貌艳丽、身姿婀娜的女子转过回廊,缓缓走来。
两人相隔不过几步之距,容策便好似没看见她一般,与她错肩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虐文我可以,决定每天更五千。
第33章 相思与君绝(三)
“阿策——”她转上前一步挡在容策身前,眼光扫过他搭在舞姬肩上的手,落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我们谈谈,好吗……”
容策的反应却疏离冷淡到令她陌生。
他似乎有些不耐,毫不掩饰蹙了蹙眉,“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还有什么可谈的?”
程念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周围各司其职的家仆婢女们见两人闹了矛盾,一边做事,一边偷偷往那处瞭去。
容策示意跟在身后的见仁将周围的人驱散,才缓缓开口,“话说到如此地步,你还不明白本侯什么意思?”
舞姬见两人有话要说,识趣道:“侯爷,奴家先行退下。”容策搂住她肩的手却紧了几分,转头道:“我与她无甚可说,你在一旁听着也无妨。”
舞姬乖巧应一声,略含得意地看了程念一眼,胆子越发大起来,娇嗔道:“姑娘有话便请说。奴家与侯爷还要赶着去梨花野赏花呢,切莫耽误了侯爷的兴致。”
梨花野……
她眼眶微微发红,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悲伤,仰头与他对视,质问道:“你许下的承诺,不作数了吗?”
“呵呵——”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他不可置信看着程念,“怎么,你到现在还想着嫁给我?不恨我?”
程念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深意,反问:“你恨我?”
“恨你?毕竟曾经和你玩过一场,说恨倒不至于,只是不想再看见你。”
“玩?”他轻飘飘的一字一句却犹如寒冬腊月间檐下结的冰棱子,狠狠戳在她的心上,疼得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容策,嗓音含着不易察觉的哭腔,“你跟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在玩?”
容策漫不经心颔首,“没错。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聪慧冷静,生了几分兴趣,后来寻阳关一战你巧设计谋击退敌军,本侯便对你刮目先看。且你同别的女子不一样,没有上赶着巴结本侯,倒是有趣。只不过后来,还不是被本侯几句甜言蜜语便哄得服服帖帖。原来,”他轻笑一声,“你也不过如此。”
似是觉得不够伤人,难解心头之恨,他又补充道:“本侯流连花丛,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你还真当自己是特例?告诉你,本侯愿意对你好的时候,便是你要那天上的星星,本侯也能摘下给你,但若本侯对你失去兴趣,你便什么也不是。为你种的十里桃花,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对别人也可以。”
这话说得着实过分,程念气极,抬手便要去扇他的耳光,手伸到半空却被他牢牢钳住手腕。
他眼神淡漠,语气含着警告,“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本侯动手?若是你心中记恨,尽管来杀本侯报仇,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语罢,狠狠甩开她的手,“别挡道,闪开。”
“慢着——”程念平静拉住他的衣袖,脱下手腕上水头极好的昆山玉银枝缠绕手镯还给他,语气已然听不出悲喜,“此后,我们彻底两清了。”
容策也不推辞,接过手镯看了看,又握住舞姬的手腕比了比,继而随手扔在一旁地上,“旁人用过的不要也罢,哪日本侯再命京城最好的工匠给你打一套。”
舞姬妩媚一笑,握住他的手,娇声道谢,“多谢侯爷。奴家近日新学了一支拓枝舞,待会跳与侯爷欣赏? ”
容策淡淡一笑,“好,都由你。”
错身而过时,那舞姬幸灾乐祸地碰了碰她的肩。
容策离开后,似送走一尊大佛般,藏在各个角落看热闹的小妖们蠢蠢欲动,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玉春拽着香儿第一个冲过来,脸色忿忿:“这小侯爷说话也忒过分,真是个薄幸男子,我呸!”
香儿怯怯拉她的衣角,“玉春姐姐,小心隔墙有耳。”
玉春本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见程念受了委屈,也顾不得规矩,嚷嚷道:“就算将我打死我也要说,我们阿念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尽遇上一些负心汉!”一个慕成,一个容策。
果然君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呸!
当然,此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
向来墙倒众人推,一堆人围上前来说风凉话,“我就说嘛,小侯爷这般风流之人,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会看得上一个样貌平平的女子。”
“哎,可惜有人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可了不得了呢,有些鸡犬还以为自己能跟着升天呢!”
“不过,能被第一美男玩一场,也算不亏了。这人呀要知足,能飞上枝头,也得看自己站不站得稳。”
玉春最见不得这群落井下石的人,指着她们骂道:“你们这群长舌妇,小心被鬼拔了舌头!”
香儿躲在她身后附和,“就是就是,小心被鬼拔舌头!”
昔日程念得势时,香儿仗着与她关系铁,每日做活偷懒,还吃得多,众人虽不满,却也不敢明面指责,如今程念落魄,众人还把她当什么事儿?
有人立刻嘲讽,“哟,还当她如往日风光呢!都被玩腻了,被人弃了,搁这装什么呢?”
“就是就是,指使谁呢?还真当自己是女主人呢?”
众人争论之时,一道严肃的声音阴沉沉传来,“你们的事都做完了?若是闲得慌,不如去把恭桶刷了。”
见仁沉着脸走来,众人立刻作鸟兽散开,唯有玉春和香儿不肯走,立在原地安慰程念。
见仁同情地看她一眼,干巴巴安慰:“程姑娘,别难过了,侯爷……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程念不答,转身回房去。
三日后,程念简易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当初存下的银子,带着程母离开侯府。
那日容策依旧不在府中,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整日不归家,也不知和哪个舞姬歌女花前月下去了。
玉春和香儿送她至府门外。玉春低眉垂眼,眼眶红红的,“阿念,你真的要离开吗?我舍不得你……”
程念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我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和香儿,在府里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与人发生冲突。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我已经拜托见仁兄了,他会多多照顾你们的。”
香儿哭唧唧道:“阿念姐,你带着伯母能去哪里呀?晚上睡在哪里?饿了怎么办?”
程念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别担心,我在燕子巷里租了一间民宿,你们若有时间,可来探望我。”
玉春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塞进她手里,难过地道:“这是我和香儿全部的积蓄,我们平日在府里用不到什么钱,倒是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可多,你拿着吧,我和香儿也能心安一些。”
三人乃知心之交,程念也不推辞,接过荷包后依次拥抱两人,又安慰她们几句后便带着程母离开了。
行出数步,回头时还见玉春和香儿立在门口不肯进去,香儿哭哭唧唧的,玉春也时不时抬袖擦擦眼泪。
心里暗骂:这小侯爷忒不是个东西!占阿念的便宜时甜言蜜语说得可顺,现在说甩便甩!呸!
程母见女儿精神萎靡,轻轻握住她的手,心疼得紧,柔声道:“念儿,有些人,不值得频频回头望,咱们走吧。”
……
夜晚,见仁奉命去凝秋居走了一趟,回来时手中捏着一张纸,语气有些沉闷,“主子,屋里的摆设如常,被褥也叠得整齐,程姑娘走前还特意打扫了一遍。”说着,将手中的纸张双手呈上,“这是在程姑娘枕下发现的。”
容策坐在窗沿上,随手将酒坛一甩,啪的一声,酒坛摔得粉碎。一股腥甜随即涌来,他掏出一方玄帕捂住唇,呕出一口血。
见仁担忧地道:“主子,大夫说了,您不能再饮酒了。”
容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伸手接过纸张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四行娟秀小字,是汉代才女卓文君所著《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纸上依稀残留着风干的泪痕。
容策闭了闭眼,天心一轮皓月洒下清辉,耀出他眉间的丝丝疲倦,“孽缘。”
……
程念在城东的燕子巷里租了一间简陋的民房住下。院子里有一株梨树,花瓣已经开始凋零,被风一卷,簌簌而落,仿若飞雪;树下有一口井,深幽清凉,供程念每日洗脸、做饭、洗衣。
手头还有些银钱,足够添置衣物和购买粮食,但也不能坐吃山空,于是她找了一份活做,在医馆里替人写方子、抓药。
程母便留在家里做饭,顺便接一些替人缝缝补补的活,日子虽然平淡,但胜在安稳。
这日,程念替孙大夫去买酒,来到朱雀街时只见人群拥堵,却无人欢呼,只默默围观。
自国公爷离世后,小侯爷心情十分不好,众人只敢静悄悄看着,不敢在他跟前吵闹。
程念被堵在街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辆豪华的金顶马车缓缓停在合春楼外,车夫挑起流苏车帘,车里出来一位锦衣玉带的俊美公子,他身边跟着一名着鹅黄衫裙的妙龄女子。
少女瞧起来比程念还小些,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转,亲昵地握住容策的手微微摇晃,撒娇似的,不知在说什么。
容策笑着揉揉她的头,两人一道进楼去了。
他向来不缺女人。
程念似乎已经忘了那日发生的事,似个局外人一般跟着围观片刻后便提着酒坛离开了。
这世间多情之人,朱唇白齿说的都是极其好听的话,那些话落在她的心上长成簇簇玫瑰,花尖绽放一腔粲然爱意,着实喜人得很。可待她伸手去摘时,得到的却是满手刺目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12.2,一更。
渣男容策,就这么对我乖乖女鹅,等下有你好果子吃。
第34章 相思与君绝(四)
难过归难过,手头的事还是要做好。人一旦被情绪所左右,整日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生活只会越来越差。
能帮助自己跳出泥潭的从来不是别人,是自己。
今日医馆比往日更加清闲,孙大夫似乎很高兴,悠闲地坐在窗边喝酒,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往日来瞧病的人多时,他总是蹙着一双眉,哀哀叹气。
程念一边整理药格,一边问:“孙伯伯今日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孙大夫咂咂嘴,嘿嘿一笑,“今日只有两人来医馆瞧病,也都是皮肉小伤,无伤大体。说明大家都无病无痛,伯伯自然开心。”
只道一句医者仁心。
下工后,程念漫无目行走在大街上,周围人群熙攘,人声鼎沸,小孩的打闹嬉笑声、小贩的吆喝声、小妇人的讨价还价声、少女们的嬉笑声……
街边酒肆商铺鳞次栉比,房屋府邸错落有致,雕栏画栋、美轮美奂,繁华犹如一梦。
路过一家青旗招展的酒肆,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讲着汉代才女卓文君与大才子司马相如的爱恨情仇,听者的讨论声有一句没一句地砸进耳里。
昔日被囚于深宫里时,程念是极其眷恋这人间烟火的,惜乎心随情变,此刻她只觉得周围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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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以南有一片湖泊,周围芦苇丛生、人烟稀少,是个可以思考人生的好地方。
文人才子为表示自己遗世独立,不与红尘俗世同流合污,时常跑来此地瞎逛,通常一站便是一两个时辰,负手踱步,感叹一番明主遗贤、穷途之哭,然无论如何惆怅烦闷,到饭点时还是回去了。
程念来得正是时候。
日薄西山,暮色将近。晚风徐徐,卷起芦花似雪,昏黄的夕阳有气无力打在芦苇上,几只孤鹤展翅远走,一眼望去,平生寒色。
空气中漂浮着潮湿且微苦的气味,正如她此时的心情。
清澈寒凉的湖水倒影出她清理的面容,眉目间隐隐有倦色,双睫微翕,琥珀色眼瞳黯淡,似明亮的星子被云遮了遮。
她抱膝坐在湖边,盯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嗓音闷闷地,听不出悲喜,“若是那夜我答应同哥哥一起走,是不是就能避免这样的悲剧?苏将军不会死,哥哥不会被杀,容策……也不会如此恨我……”
虽然知道容策那日说的话多掺杂对哥哥的怨恨,但那些话却如银针一般细细戳在她的心上,绵密而长久的痛意。
人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她便占了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