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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仲春,明月殿后院百花齐放,一片云蒸霞蔚,风起时花海起伏如波浪,空中暗香流动。
今日乃休沐日,慕成简单用过早膳便开始处理政事,直到午时范云端来午膳,他才得闲歇上一会。
看着窗外的花海,他取来桌上雕刻繁复花纹的檀木箱箧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片被制成标本的红叶。
红叶上写着四行娟秀小字,因时间久远,墨迹已经开始褪色。
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取出来描摹一遍,上面写的是:
毕生有三愿:
一愿盛世太平,
二愿得遇良人,
三愿余生长宁。
盛世太平,断别离;得遇良人,守此生;余生长宁,多喜乐。
莹白如玉的指腹摩挲叶身,他心下一动——此刻不比往日,他现在是大乾的君王,锦绣山河尽数拢于袖中,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昔日父皇以太子之位和阿念的性命相威胁,这才不得已暂时与她断绝关系,弃了她。
若非闻氏那妒妇从中作梗,眼中容不得沙子,又怎会让她与阿念走到如此境地?
想到此处,他淡淡唤一声,“范云。”
范云闻言趋步见驾,伏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密宣定江侯府程姑娘觐见,便说朕有要事与她相商。”
范云愣了愣。
他是元徽帝的旧奴,元徽帝还是太子时他便跟在身边伺候着,遂对元徽帝的情史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可,可这程姑娘已经与小侯爷当着二十万大军的面定了情,陛下这是……
“怎么?不想去?”慕成淡淡睨他一眼,范云急忙接旨,“奴才遵命。”
范云去了约莫一两个时辰才回来,回宫复命时已是日薄西山,倦鸟归巢时。
他这番可花了大功夫。
这程姑娘聪明得很,无缘无故被圣上召进宫,心中十分警惕,推脱自己患了风寒,恐病气染了圣上,任他好说歹说死活不肯进宫。
范云恐孤身回去会令圣上不悦,焦灼之下竟福至心灵,哄骗她说是关于小侯爷的家族病状之事,听国师说神医东方妙从隐居在蓬莱岛,请他出岛,或许有法子。
程念起初是不大相信这油嘴滑舌的老家伙的,但听他说得有模有样,加之此事关乎到容策的病,并决定将死马当作活马医,随他进宫见驾。
昔日与慕成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过往,对这个人,她心里有底,不会做那等巧取豪夺之事。
环境会改变一个人,她还是太低估了慕成。
当程念随着范云进宫后,她便被慕成安排在明月殿,再未回定江侯府。
慕成并未戳破范云的谎言,他告诉程念自己已经派了一波人去蓬莱岛请神医,神医行善无数,有医治天下万物之心,定会来到大乾。
这等谎言如何骗得过程念?
她开始冷淡慕成。
而位居中宫的闻皇后听闻此事,心中大怒——不曾想陛下竟会违逆先皇将那贱婢接进宫来!恰时,待婢女连枝禀告她宫女们私下传的小话时她才明白,原来陛下重修那明月殿,竟是为了那贱婢!
明月殿是他二人昔日幽会的地方!
她派人前去明月殿打探,却被守门的太监拦在外面,等闲之人不可入殿。
元徽帝钟情前朝余孽的孙女,这是臣子们所不容的,想欺负她的何止闻皇后一人?
明月殿仿佛成了禁地,非元徽帝任命的人不得进入。
这日,慕成下朝时照例往明月殿的方向去,一声尖细的“陛下至——”响起,守在殿外的宫娥太监们立刻跪地行大礼参拜,慕成并不理他们,踏阶进入殿中。
彼时,程念坐在临窗处借着光线缝制嫁衣。
火一样的颜色,代表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慕成不让她出宫,她便让人将她准备的嫁衣送进宫来,继续缝制,也是□□裸的向慕成表达——你看,我要嫁人了,我不爱你了。
自他与她断绝关系那一刻,两人便错过了余生。
第39章 努力爱春华(四)
慕成并未说什么,盯着她安静的侧脸看了几秒,而后自顾自批阅奏折。
两人已经许久未说话了,但想来,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能够陪她这般待着,纵然什么也不做,也知足了。慕成如是想。
直到有一日,程念发现她写给容策的家书被人拦截,她终于对慕成怒火相向,这是第一次。
自打程念住进明月殿后,慕成夜晚便搬到隔壁甘露殿睡去了。
程念格外恼怒,闭门将慕成拒之门外,任宫人在外如何拍门一律当做没听见。
宫人们见陛下被拦在门外,齐刷刷跪在地上,砰砰砰以头叩地,“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慕成在外人面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并未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程念闭门好几日,他临驾明月殿的次数也逐渐减少。
好歹也是万人尊崇的天子,三番两次被一名小女子拒之门外,面子往哪放?
但每日往明月殿里送的宝物却一样不少,有南海夜明珠,也有街上可爱的糖人。只要是他能想到的,便会派人寻来送去明月殿。
然天下女人喜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皆入不了程念的心。
就在程念逐渐放松警惕时,慕成酒后失智,险些伤害了她。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时值夤夜,守在殿外的宫娥已然昏昏欲睡,却忽然看见她们的皇帝陛下着便服而来。
褪下龙袍的他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威严,反倒添了几分矜贵温润之气,瞧起来便是某位权贵家的俊俏公子哥。
待他走进,宫女正欲跪下拜礼,被他抬手阻止。
几个时辰前宫娥们在浴池里放了热水供程念沐浴,皇宫条件奢华,光是沐浴用的花瓣便多达上百种。
宫娥们本欲服侍她沐浴,被程念婉拒。
待她绞干墨发上榻歇息之后,宫娥们才开始轻手轻洒扫屋子,并在鎏金神龟炉里燃上助眠的熏香。
轻掩的宫门被人轻轻推开,屋内烛火盈盈,一片暖意。
慕成悄步而入。
被囚于深宫之中,写给容策的信也送不出去,明月殿外还有闻皇后那边派来盯着的人,程念近日心力交瘁,好几个深夜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未能安寝。
今夜因燃了助眠香才沉沉睡去。
慕成行至龙牙榻边,挑开纱帘撩袍坐在榻沿上,看着少女恬静的睡颜,心下一动,伸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鬓角,柔软指腹轻轻滑过她白皙光滑的面容。
他也曾吻过她的眉心,吻过她的眉睫。
那是一段藏在岁月深处的往事。
这座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明月殿已经被修葺得金碧辉煌,记忆中那个活泼灵动的人儿却已经与他形同陌路,一心扑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甚至,不惜做好为他守寡的打算。
正想着,一道柔软缱绻的声音响起,梦中的人儿轻轻抓住他的手,低低呢喃,“阿策——”
慕成的手一顿。
阿策,阿策,她心里就只有容策!
想起那一日方进殿,便见她双手托腮,呆呆看着窗外,嘴里呢喃着,“阿策可见我写的信了?不知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喝酒。”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你。”
倘若她对自己有这般至死不渝的深情,也不会令他陷入爱而不得的境地!
既然她如此容易转变心意,说不定,也会对自己回心转意。
如此想着,他握住她的手腕,俯下身亲吻她眉眼,亲吻她的鼻子、朱唇。
浓郁的酒气冲进鼻腔,温软的东西碾过脸颊,留下一片温热。
程念蓦然从梦中惊醒,杏眼圆睁盯着忘情亲吻自己的人,别脸闪躲,使力挣开他的束缚,面色露怯,“放开我,放开我!”
程念的反抗激起了男人的征服感,慕成将她的双手举至头顶,一手钳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捏住她紧致的下颌,形状好看的猫唇来回碾磨她的肌肤,路过锁骨,亲吻她雪腻的肌肤。
“阿念,阿念,”他呵出一口清冽酒气,嗓音熏着情||欲的味道,“你最应该爱的人是朕!”
程念被他欺在身下动弹不得,肌肤上残留着他的温热。
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她低低啜泣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走开,你走开!”
也不知哪句话触怒了慕成,他抵住她的额头,眼神斥满占有,低低吼道:“朕为何不能这样对你?你本来就是朕的,也只能是朕一个人的!”
雪白的脖颈上被吮出红色印记,似朵朵红梅坠于雪上,显眼得如一副踏雪寻梅图。
酥酥麻麻的感受令程念心生恐慌,她一口咬上慕成的下颌,慕成吃疼,再放开时,他的下颌已经映出一圈血色的齿印。
程念冷冷盯着他,嗓音生硬拒他于千里之外,“就算死,我也要为他守身如玉!”
这话无疑是往慕成心窝子里插刀。
他眼瞳发红,抬起她的下颌,质问道:“你就这般喜欢他?喜欢到甚至不惜为他忤逆朕!你可记得他亲手杀死了你的亲哥哥,你当真要放下杀兄之仇与他在一起?你良心能安吗?!”
吼得程念一愣。
“你,你知道……”
慕成凝视着她,“你身边发生的事没有朕不知道的。那日朕得到消息,立即派人赶往南城,欲将你哥哥带进宫来,用死囚换他的命,保他一命。”
“可惜……”他凑到她的耳边,是极其亲密的姿势,“朕派去的人拿着令牌到达时,你的哥哥已经被容策就地斩杀。”
“阿念,只有朕,只有朕是真心爱你。给朕一些时间,只要朕整顿好朝廷的事,便废了闻氏立你为后,好不好?”
“阿念,回到朕身边,好不好?”嗓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程念早已满脸泪水,说到最后,他竟然舔舐她眼角不断淌下的泪,语气温柔得近似叹息,“阿念,阿念……”
这样的慕成是她从未见过的。
程念绝望地闭上眼,泪水划过脸颊,任由他双手作乱,朱唇翕动,平静地道:“就算当初你毫不留情与我断绝关系,我依然是喜欢你的,直到在梧州坠崖时,阿策明知那是祖父的陷阱,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带我走,那一刻,我就决定要跟他一辈子。我和他一起摔下悬崖,一起被困山洞,一起经历生死难关,这是你比不了的。”
“你说你真心爱我,可若你爱我,为何要囚禁我,强迫我,令我痛苦不堪?爱是尊重,是给予对方自由,不是占有。你并不爱我,你爱的只是自己。”
第40章 努力爱春华(五)
“阿念,朕要你,朕要你!”
他似一座倾倒的玉山般压下,在她的脖子上、肌肤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纱帐微晃,衣物铺地,人影幢幢。
正当他准备磨箭射靶时,忽然发现身下的人儿似乎放弃了挣扎,犹如木偶一般任由他欺凌,一动不动。
抬头望去,只见那人儿脸上一片湿润,空洞的眼神呆呆望着绣有芙蓉花开的帐顶,一丝细细的血线沿着嘴角缓缓淌下。
若是反抗不了,她只能伤害自己。
慕成大惊,大手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唇,一排贝齿被鲜血染红,死死咬住舌头不放,慕成强行掰开她的唇,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去,朝殿外大喊,“传御医!传御医!”
守在殿外的宫女闻言,一人留下侍驾,一人急忙去太医署传御医。
“阿念,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你别伤害自己……”见她这副恹恹欲息的模样,慕成酒意全消,心疼得紧,后悔万分。
一滴温热的泪珠自眼角滚落,程念闭上眼,不再看,不再听,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想法——阿策,我好想你。
君王急召,御医胡乱穿上外衫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胡子都被风吹歪了。
慕成已经给她穿好衣物,立在榻边看御医给她清理伤口,心里格外恼怒自己,既心疼又后悔——他爱她,却打着爱她的名义伤害她,真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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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之后,程念好像病了,心病。
她每日只坐在窗前绣嫁衣,不说话,不吃饭,只喝水,偶尔对着窗外发呆,一坐便是一天。
宫娥们送饭菜进殿,又原封不动端回去,再端来,端回去。
宫娥们见她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心慌得紧。
谁不知道这位冷淡美人是陛下的心头肉,那夜,御医替程姑娘处理好伤口退下后,她们守在门外,听见陛下以极其柔软的语气向程姑娘忏悔,“阿念,我真的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宫娥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惊掉下巴——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也有这样卑微的一面。便是对待皇后,陛下也是不曾多看一眼的。
宫娥们不敢耽误,很快向慕成禀报此事。
慕成却有些心虚,许多日不曾临驾明月殿,只恐程念看见他,心中生怨。
甘露殿中,他将手中的奏折拍在金龙案上,眉眼沉重,一贯平淡的嗓音罕见含怒,“朕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哄,给朕哄,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她吃饭。若不然,你们自去领仗刑一百。”
宫娥们吓得瑟瑟发抖,皆以头叩地连连称是,心里却在想——是陛下您自己将程姑娘害成这副模样的,却要我们这些做奴隶的买账!
宫娥们退下后,元徽帝负手踱步,淡淡唤道:“范云。”
“哎——”范云闻声,急忙驱步见驾,以头叩地 “陛下有何吩咐?”
“命厨房每日顿补汤送去明月殿,若是她不喝,便当着她的面倒掉。”
范云似乎有些惊讶,失格的啊一声,厨房的补汤皆是上好的人参和燕窝,若是程姑娘不喝便倒掉,也太浪费!
这可不符合陛下平日的节俭作风。
别人不知其内幕,元徽帝心中清楚得很——阿念最是节俭。节俭以获民心,是她教他的。
朝廷奉行节俭之风,将省下的粮食一半充军饷,一半接济贫民,收获民间一片称赞。时人提起新帝,无不竖起大拇指。
创业容易守成难,民心是巩固江山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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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成果然了解程念,先前他恐吓宫婢们一番,宫婢们怕被罚,回到明月殿后便齐刷刷跪在她身前,哭唧唧说自己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等着她们每月寄钱回去,还不想死。
程念不理,她们便一直哭一直磕头,甚至有一名宫女晕了过去,险些磕成脑震荡,程念于心不忍,端过饭菜扒了几口,却又全数吐出来。
这不,御医又被元徽帝请到书房训斥一顿,自此,御医一日总要往明月殿跑上三四趟,时时刻刻替她把脉问诊,比伺候祖宗还精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