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颤抖的哭声传来,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大乾话求饶,“我女儿实在是太饿了……求求你们,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娘……娘……我害怕……”
第43章 死当长相思(三)
“你是谁的大爷?”话音犹未落,士兵们纷让开一条道。
方才那名耀武扬威的士兵忙收了匕首,抱拳道,“您是我的大爷,您是我的大爷……”
容策瞥一眼那对母女,妇人满脸恐慌,将小少女紧紧抱在怀里,眼含祈求地看着他。
小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皮肤黝黑,一双深邃明亮的眸子里蓄满了泪,结结巴巴道,“求你……求你别杀我们……我们只是……只是太饿了……”
成王败寇,俘虏没有资格讲道理。
容策唇角微抿,吩咐士兵,“给她们一些吃的。”
士兵连忙应是。
立在城墙上骋目眺望,远方山河浩荡,皓月明朗。他十四岁进入军营,十六岁跟义父征战沙场,戎马倥偬,岁月峥嵘,转眼已过六年。
他的梦想很简单,当一个闲散侯爷,娶念念,生儿育女,然后一家人山高水长的过一辈子。
他不停地打仗,只是为了世间再无仗可打。
关于家族遗传疾病,他是不大相信的,自己身子强健,曾一身转战三千里,绝不会似父亲那般忽然暴毙。
但……若这就是命呢?宁愿信其有。
出征之前,元徽帝曾宣他密谈,让他好生在家修养身子,征讨突厥之事不急,只要容卿尚在,击溃突厥不过朝夕之事。
容策依旧坚持出征——他曾答应过武皇帝,要在有生之年击溃突厥,还大乾边疆百姓安宁,也替新天子扫除一块一统天下的绊脚石。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只是负了念念。
“将军——”飘远的神思被见仁的呼唤拉回,容策微微侧身,见仁捧着一堆书信噔噔噔跑上前来,笑吟吟道,“这些都是夫人给您写的信。”
容策悉数接过,转身回营帐。
夜半,容策忽然下令整顿士兵,明日一早班师回朝,其他将领茫然,只有见仁知道,他主子是急着赶回去见心上人。
转日一早,天色尚蒙蒙。
容策正伏于案前执笔书信,厚重帐帘微动,一个脑袋探进来,怯怯喊道:“将军——”
容策将羊豪搁置在山状笔搁上,遥遥与她对视,“有事么?”
小少女怯怯道,“我……我可以进来吗?”
容策颔首,“可以。”
小少女从帐缝里挤进来,垂着头行至书案前,跪下,嗓音细细的,“多谢将军不杀我和娘,慈儿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将军——”
容策摆手,“本将不需要你报答,回去吧。”
小少女有些急了,蓦然抬起头,深邃的双眸里泪光闪闪,似装了无数破碎的星辰,“可是……可是慈儿不想被杀,求将军收了慈儿,慈儿一定会报答将军的……”
容策道:“你且放心,圣上圣明,不会乱杀无辜。你和你娘,不会有事。”
“真的吗?”
“嗯。”
小少女这才松了口气,环视四周,起身行至桌旁,执壶斟茶,跪在地上,以虔诚的姿态双手呈给容策,“慈儿恳求将军保我与娘亲平安,我们只是……”她颤抖地哽咽起来,“想活着……”
容策不接,她便一直保持着献杯的动作。良久,容策伸手端过茶杯,送至唇边小啜一口,小少女跪在他身前,目光灼灼盯着他。
“下去吧。”话音犹未落,茶杯蓦然从手中滑落书案上,发出清脆声响,茶水四溅。
容策只觉体内犹如烈火焚烧,难耐至极,眼光如刀扫向少女,嗓音嘶哑,“你放了什么?”
少女弯弯唇角,“要你命的东西!”
容策还想说什么,却蓦然呕出一口血,毫无预兆倒在案上,没了动静。
少女眼神黯淡,从袖中拔出明晃晃的匕首,嗓音颤抖,“是你杀我族人,害死我父汉,今日纵然万死,我也要杀了你报仇!”
寒光如雷霆劈空而去,眼见尖锐的匕首便要刺进那人间罗刹的脖颈,只闻咔嚓一声响,匕首落地,少女面色痛苦,发出低低地惨叫,怒瞪容策,“你装的!”
容策握住她的手腕,眉梢挑着淡淡笑意与不屑,“就凭你这丫头也敢来刺杀本将,白生你一双无珠眼!”
少女不知低低骂了一声什么,妄想抽出手腕,却发现已经被他扭骨折了,随即做出一副大义模样,“纵然你将我杀了,我突利慈也绝不为乾国奴!”
容策微微颔首,脚尖将匕首挑上桌面,“说得好,你这般有骨气,想必是受你母亲教导,本将给你个机会,你是想让你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你想黑发人送白发人?”
突利慈乃撷利社可汗的养女,那位妇人是她的乳母,并非亲生母亲。
突利慈脸色煞白,咬牙道:“你这个奸人!”
容策毫不怜惜将她甩在地上,冷冷道:“来人!”
片刻,几名值守士兵进账,见状忙跪地请罪,容策并不理会,只淡淡道:“拉下去,好生看着。若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为首士兵忙称是,示意属下将突利慈架走。
太阳拱出东山时,大军班师回朝。
三日后,大军行至无极山下时,被俘虏的突厥败兵带领突厥余众趁夜发生叛乱,两军在太极山下交战,不料早有人暗中求援周国,周国派出一队上千人的死士乔装打扮混进大乾境内,妄图刺杀容策。
火把如残阳燃血,烧红了半边天。
金属碰撞发出铮铮轰鸣之声,刀枪入肌骨发出惨叫声,突厥虽全民皆兵,却并未受过正规训练,乌合之众,不过尔尔,大乾士兵作战勇猛,一枪串俩。
而周国派出的死士队在地室里受过十年如一日的非人训练,早已将主上命令刻尽骨子里,视死如归。
他们手持刀剑将容策团团围住,锐利的眼神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一时刀光剑影卷落了满树桂花。
容策一把红缨枪甩得出神入化,枪尖所过之处尸体成堆,黑衣人明显有处于下风,却仍奋力作战,漫天箭雨刺破空气,发出刺耳声响。
山梗上,一株茂密的古树下立着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他阴鸷的眼神久久凝视着陷混乱局面的山脚,片刻,他微微侧身,侯在一侧的黑衣人会意,举着火把上前。
他将手中在毒池里浸泡七日的箭矢放在火把来回翻烤,语气冷似寒风侵蚀,“除去容策,我大周再无可惧。今夜不惜一切代价,定让他灰飞烟灭。”
此人乃周国三皇子,睿王。
作者有话要说:
要完结啦。
第44章 死当长相思(四)
死士们成掎角之势将容策与见仁团团围住,渐渐逼近。
容策身下战马中了数箭,鲜血四溅,再无冲出重围之力,见仁毫不犹豫将□□战马让给容策,挥舞□□将箭矢格挡开来,星芒四射。
见仁的肩上、手臂上也不慎中箭,他咬牙喊道:“将军,属下替您杀出口子,您冲出去!”
容策脱口拒绝,“上马,我们一起冲出去!”
转身间,只闻箭矢刺破空气的声音,“扑哧”一声,一支锐利的箭矢刺穿见仁的大腿骨,他嘶痛一声,□□遁入脚下血地,见仁面上染了一串血珠,咬牙道:“您不必管属下,快走!”
他凭着顽强的意志力拖着腿起身再战,仿若发狂般斩杀二十余人冲出一道口,最后跪在地上,再无起身之力。
忽闻远处传来浩荡马蹄,傅寒平定突厥叛贼后带兵前来援救。
容策心下一松,调转马头奔至见仁身边,弯身去拉他。
正在这时!
黑暗中,被火烤得通红的箭尖如茫茫暗夜中一点燎原之火,冲破层层夜色卷风而来!
“小心!”
容策挥枪挡下那一箭,伸手将见仁拽上马,调马转身之际,一支燃着火的箭再次自身后破空而来,哧地一声没入铠甲,穿进血肉肌骨,焚烧五脏六腑!
漂浮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里冒出肌肤被火烤糊的味道,容策闷哼一声,似开了闸的水库一般吐血不止,他忍痛拔出后背那只沾了皮肉的箭矢扔在地上,带着见仁策马离去。
一千名死士只剩下三十余人,被傅寒带兵尽数剿灭,一个不留。山梗上,睿王早已携带护身死士策马从小路逃离,寻不到踪迹。
离帐营还有六丈远时,容策连带着见仁从马上直直摔下,见仁拔出腿上的箭,爬至他身边,“将军!将军!”
无极山一战,突厥余众被乾军斩杀三万余人。
·
帐营中围满了人,以傅寒为首的众将士围在榻边,屏息敛气看老大夫替用刀子替容策剜掉被烧坏的肉,箭上沁了蛇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老大夫替他包扎好伤口后,颤巍巍转身,沉重叹气,“将军受伤过重,剧毒入体……将军恐怕……恐怕……”老大夫垂着头,再说不下去。
针落可闻的帐中响起一声突兀的哽咽。
拐杖落地,见仁跪在地上,几乎是恳求地拉住大夫的衣角,抖着唇道:“将军……将军不能有事,大夫,你一定要救救将军,将军不能有事啊!”男儿有泪不轻弹,见仁却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
老大夫颤巍巍跪下,嗓音沁出悲伤,“老夫也无能为力,只能看将军的造化了……”
容策是在半夜醒来的,睁开眼便见众将士悲戚的脸。
见他醒来,众将神色由悲转喜,纷纷喊:“将军!”
容策静静躺在床上,身子早已经麻木,感受不到一丝痛意,时间一分一秒在体内流失。
神思漂浮在半空,好似一阵风来,他便会乘风离去。
征战沙场多年,他早已无数次料到有这一日。昔日只觉死在战场上是一个将军最好的宿命,可是……可是现在心有牵挂……怎么甘心就这般死去……
他还没有等到灼灼桃花盛开,还未娶她过门……
也幸好未娶她过门,才不至于误她此生。
皲裂的嘴唇翕动,他道:“备纸笔。”
“备纸笔!”傅寒传令,立刻有小兵去书案旁拿纸笔。
见仁眼眶发红,将容策扶起身,在他身后垫上软枕,又接过小兵手中的矮榻置在床上,放好纸笔。
容策颤巍巍抬手纸笔,一笔一划,写下最后一封家书。
花了半个时辰写完家书,喉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容策扭头,一口暗红的鲜血呕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将军一生,不负家国,唯负卿卿。
《乾史旧卷》记载 :“元征二年夏,骠骑将军策率师征漠北,大获,回时遭袭,中毒矢,三日,薨于归途,时年廿一。”
苍穹似被打翻的墨砚染透,乌云如潮自天边滚滚而来,忽而空中雷声大作,暴雨突至,卷席人间。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
八日后,大军班师回朝,天子领百官于城外迎接,百姓夹道而哭,城中一片哀戚之声。
大军屯于城外,一辆挂着白幡马车停于城门口,见仁跪地,向身前的白衣女子请罪,“程姑娘,属下……”哽咽一声,“属下这条贱命是将军救回来的,将军……将军……属下对不起姑娘,对不住将军,死不足惜!”
自己贱命一条,他宁愿死的是自己!
他面有悲戚之色,眼瞳发红,说到最后竟啪啪扇起自己来。
程念脸色煞白,温热的泪珠如檐下滴漏雨,仿佛永远也流不完。
她微微弯身扶起见仁,嗓子里漏出细细地哽咽声,艰难地道:“你不是贱命,你是阿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她眼神空洞,行尸走肉般绕过见仁,直直上了马车。身后,程母、玉春、香儿、管家以手遮脸,无声哭泣,侯府的奴仆们跪在地上,垂头哭泣。
元徽帝以及百官面色沉重,皆染悲色,盛安城片片哀哀哭声似要震破苍穹。
马车宽敞,中间放置一张软榻,容策身着银白铠甲静静躺于其上,发髻光滑,纵然脸色苍白,眉目依旧俊美得动人心魄。
温热的指尖抚上他的面庞,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好似整个人坠入千尺深的冰窖,冻得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
程念微微弯身,与他额头相抵,嗓音轻轻的,近似叹息,又似情人呢喃,“阿策,你快醒醒,你说待你回城之日,便是我们成亲之时,现在你回来了,我要嫁给你了……”
“阿策,我是念念,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阿策,你快醒醒呀,我要嫁给你了,我们要成亲了……阿策……”
任凭她千万般呼唤,那人眼眸紧闭,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鼻尖相对,两唇不过尺寸之距,却已是阴阳相隔,茫茫尘世之中,再无相见之日。
她的心在颤抖,她的身子在颤抖,她不相信他就这么离开了,明明……明明离开之前,他说:“待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一滴温热的泪颤抖着从眼眶坠下,落在容策的眼角,缓缓滑落,洇湿了鬓角。
像是他在哭。
人世间最伤人的,无非与心爱之人生离,死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世人一生追求功名利禄,享受外在物质带来的短暂快乐,但程念很早就明白,能在这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无常尘世平中安喜乐的过一辈子,才是人一生最大的福分。
一丝鲜红刺眼的血线缓缓从嘴角溢出,她俯身轻轻吻住他的唇,嘴角微微上扬,明明是微笑的模样,眼中却有无尽悲伤。
她说:“天地为证,我愿与容君结为夫妻,此后,天涯与共,死生不辞。”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诗句出自:
狱中赠邹容
[作者]
章炳麟(清)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州。
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餱。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