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赋(前传)——笔砚苍生
时间:2022-01-27 08:57:50

踏上台阶,便见红木雕花门扉微敞,程念收了伞,与见仁一道进屋去。
“侯爷,可是边疆又有什么要紧战报?”素手轻整斗篷,身上的寒气悄然被屋内暖气冲散。
容策斜斜靠在太师椅上,身前书案上放着三壶酒,此酒程念有幸常过一口,极烈,乃合春楼的“剑南烧春”。
容策将手中把玩的鎏金雕连理枝纹青玉杯搁置在桌上,上下打量她一遍,语气微妙,“你这斗篷哪里来的?太——”
程念就知道他没好话,忙道:“是我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
容策抿了抿唇,硬生生将那句“太俗了,与你不配”憋回去,改口道:“还绣了梅花,好看,挺配你。”抿了抿嘴,又道:“以后缺衣物,让思美人阁裁几件送来就好,不必劳烦令堂亲自动手,伤手。”
雪色斗篷上精绣一枝栩栩如生的红梅,程念格外喜爱,笑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亲手缝制的衣物,自是比世上最华丽的衣袍都珍贵。”
“是么?”他感慨,“本侯出生时母亲就去世了,倒是没穿过母亲缝制的一针一线,无法与你感同身受。”
程念一愣,心中涌上愧疚——自己沉浸在母爱里,却忘记了容策的身世。
抬眸看他,却见他面色坦然,眼里只有感慨,并无其他多余的情绪。
他向来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脱于物外,世间一切都不曾入他的眼。他喜笑,偶尔蹙眉,会不悦,会冷淡,却独独不会露出难过伤心的情绪。
真的不会伤心吗?
不知怎的,程念酝酿的一番安慰说辞到了嘴边却黏成了浆糊,怎么也开不了口,索性转移话题,“侯爷方才说有什么要紧事?”
容策一脸坦然装糊涂,反问她:“什么要紧事?不是你找本侯有事?”
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程念道:“不是见仁兄说侯爷找我有要事相商?”
容策转眼看向见仁,语气似有深意“本侯什么时候说有要紧事?”
见仁被他捉弄惯了,曾吃了不少亏,他当即反应过来,挠挠头道:“主子没说找姑娘要紧事啊?噢,我想起来了,是我方才打盹做梦,梦见主子找姑娘有要紧事,生怕耽搁了,醒后迷迷糊糊就去找姑娘了……都是我的错……”
见仁已经做习惯了替主子背锅的差事。
主子想见程姑娘就是要紧事!不过,主子昔日流连花丛,却不曾触碰任何一朵花,难道现在换口味了,喜欢清淡一点的?
他摸摸下巴,悄悄打量着程念——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程念:“……”
离开书房时,程念回眸看一眼桌上的酒壶,叮嘱道:“小饮怡情,大喝伤身。侯爷万万保重身体,饮酒适量。”
容策又自顾自斟了一杯,“你有你的快乐,我有我的,少管闲事。”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渐冷,屋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棱子,朔风呼呼在走廊下来回打旋儿,冻得檐下流苏灯笼瑟瑟发抖。
年关将至,街上却热闹起来,权贵们披着大氅,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游街;富甲一方的商人们对着店铺里的绫罗绸缎挑挑拣拣,身上着大红袍,预示着来年生意红红火火;酒肆的掌柜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记帐;酒肆临窗处落座一群着锦袍的老头儿,看模样像朝廷官员,正一边吃烧鸡喝烧酒,笑呵呵讨论着边关战事和今年的收成。
瑞雪兆丰年。
今日,容策一早便带上修编成册的兵法上朝去了,散朝后,乾明帝让他随侍至御书房。
容策将书册献上,乾明帝随手翻阅几页便放在龙金案上,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反倒拉起家常,“朕记得容卿过年关后便及冠了。”
容策恭敬答道:“正是。”
乾明帝余光飘过六扇开合檀木雕金龙纹屏风上,似无意道:“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古人言‘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然容卿立了不少赫赫战功,却还未成家,这着实不妥,朕有意为容卿许婚,容卿现在可有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么?
脑海里闪过一张清丽的脸,容策心下一动,摇头,“暂时没有。”
“容卿觉得宁乐公主如何?”
 
第12章 山河共悲歌(二)
 
虽是天子抛金枝,但容策无意宁乐公主,要娶她,真是一件倒霉事!
容策双睫微垂,看不清眼底情绪,直言道:“臣与公主关系生疏,尚不敢妄自评判。”
“生疏不要紧,熟悉熟悉,就熟悉了。”乾明帝呵呵一笑,直言道:“朕与你之间就不必绕弯子了,宁乐是朕的千金公主,朕有意将她赐于你为妻。”是告知,并非询问。
自大乾开国以来,朝廷里没有没有哪一位臣子敢向帝王说不,容策是第一个。
他单膝跪地,背脊却挺得笔直,“恕臣不能领命。”
乾明帝眼神微妙,语气沉了几分,“你敢拒绝朕的赐婚?”
不卑不亢:“社稷面前,臣愿以身许国;私事面前,不愿以身事公主。臣无意于公主,若陛下强行赐婚,日后难免会变怨偶,还请陛下收回圣令,臣虽万死而不从——”
“为什么?!”话音犹未落,一道娇小人影自檀木雕龙纹屏风后卷出来,眉目间有愠色,朱唇微微撅起,双手揉着脸,“阿策哥哥为何不肯娶我,是我不够好看么?”
宁乐公主年芳十五,今岁方及笄便迫不及待缠着乾明帝让他给自己赐婚,又是扯胡子又是抱大腿,乾明帝着实拿她无可奈何,便召来容策商议此事。
容策目不斜视,语气恭敬:“公主牡丹之姿,自是美丽动人璀璨夺目,惜乎臣不爱牡丹。”
“那你喜欢什么花?”
“臣爱天下千万种花,唯独不爱牡丹。”
宁乐攥紧拳头,原地跳脚,“阿策哥哥好生过分,本公主千金之躯,难道还比不过你身边那些舞姬□□,还有程念那个卑贱的奴婢吗?!”
不待容策搭话,她一溜烟跑回乾明帝身边,拽着他的衣角撒泼,嗷嗷道:“父皇,姓程那个贱婢是女儿赶出盛安的,可是她就像一只苍蝇,赶也赶不走,在耳边嗡嗡的烦死人啦!肯定是她迷惑了阿策哥哥,阿策哥哥才不肯娶我的,您忘了她还迷惑过皇兄吗?您快把那个妖女杀掉!”
乾明帝后怕地护住自己的胡须,对她道:“不娶你的是容策,要杀就便杀他,关程家女何事?就算没有程家女,也会有张家女,李家女,难不成你要父皇为了你的一己之私而杀尽天下女子,做一个被百姓唾骂的昏君吗?”
宁乐晃着他的袖子嘟囔:“那阿策哥哥还是大将军呢,你杀了他就是一个无道大昏君!”
“那还不是你害的?他不娶你,惹你不开心,父皇就要将他杀掉。”
看着宁乐愁苦的模样,乾明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随手从金龙案上拾起一把匕首扔在地上,威胁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娶还是不娶?”
容策顺势拔出匕首,锋利泛着寒光的匕首尖抵在喉咙上,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臣不愿娶公主,万死不从。”
乾明帝大怒,随手操起奏章狠狠砸在他的肩上,气得胡须发抖,“还没人敢忤逆朕,便是五花大绑,朕也要把你绑进新房!”
“那臣唯有一死。”
君臣相对,一个强势,一个倔强,气氛上升到白热化阶段,危险的气息在空中游走。
宁乐被两人蒙骗了,以为容策果真要自尽,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不嫁了,不嫁了,昏君不要杀阿策哥哥!”
乾明帝负手,微微眯眼:“你可要想好,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果真不嫁?”
“都说不嫁了你还啰哩巴嗦的,快放容策哥哥走,呜呜呜——”
在乾明帝眼神示意下,容策趁机脱身。
实则乾明帝根本没想过将宁乐嫁给容策。宁乐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容策是他最喜爱的将领,一生注定要为家国效劳,四处征战。
他不愿女儿独守空房。
但这丫头泼辣得很,一遇到不顺便来缠他烦他,真不知谁是谁的爹!
这场闹剧结束,容策回到侯府时恰好遇见程念抱着一册书卷从回廊下走来,回想起乾明帝问他的话,他轻啧一声,语气是一贯高傲:“让你捡了个便宜。”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程念一脸迷茫。
直到几日后,宁乐公主趁容策出门喝酒的时候找上门来,程念才隐隐明白容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乐公主气势汹汹来到侯府,两人在池塘拱桥上相遇,那时正值最冷时,桥面凝了冰。
宁乐叉着腰,指着程念痛斥:“阿策哥哥拒绝了本公主,都是你这个小妖女干的好事。说,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药——”停顿一秒,鼓起腮帮子,气呼呼道:“也,也给本公主一份!”
有热闹不看那就不是人干的事。
府中婢女三个一堆四个一簇分布在周围看热闹,借着公主的怒火趁势将对程念的不满说出来。
“就是,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术,竟让侯爷对她这般好?还手把手教她习武射箭。”人群中不知是谁添油加醋说了这么一句。
紧接着有人附和,“我还看见她夜深时去了侯爷书房呢!”造谣一张嘴。
“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躯,拥有倾城的美貌,哪一点比不过程念,肯定是——”
“闭嘴!”宁乐双手叉腰,大叫一声,“本公主在与程念说话,你们叽里呱啦说什么,烦不烦人?再多话,本公主撕烂你们的嘴!”
宁乐愤怒地扫过桥下人群——父皇说了,不可使眼蒙于人面,不可使耳误于人言。这些讨厌的婢女明显就是故意激怒她,好去对付程念。
阿策哥哥对程念好她早有耳闻,自己身为公主尚且有一丝嫉妒,更何况那些昔日与程念一起共事的婢女,看见她步步高升,自然是心中不快。
这些善妒的女人她在宫里见多了,真是烦人!
“公主误会了,我并没有什么迷药。侯爷心悦谁,想娶谁,并不是我能左右的。”
“你胡说!那阿策哥哥为何对你这般好?不仅把你从寻阳关带回来,还帮你脱离奴籍,让你住进侯府?我听闻南疆有一种蛊术,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喜欢上你,供你差遣——”
听她越说越离谱,程念截过话头,“公主也说过,侯爷爱美人,好烈酒。我生得这般平淡模样,公主会认为侯爷眼瞎,看得上我吗?”
宁乐转念一想,也是,只有皇兄那个眼瞎的才看得上她!
“那我问你,你需得老实回答,你心里有没有一点喜欢阿策哥哥?”
“公主多虑,没有。”
“哼,向来人心难测,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面对宁乐无厘头的纠缠,程念默默叹了口气——当公主真是好,整日闲得没事做,还能找别人麻烦寻寻乐子。
“公主想要我如何?”
“你发誓,若你对阿念哥哥有非分之想,就,就不得所爱,独守空房,孤独终老!”
程念向来不信六道神佛之说,为了摆脱她的纠缠,竖三指发誓,“好好好,若我对侯爷有非分之想,此生便不得所爱,独守空房,孤独终老。”行了吧?
宁乐终于肯放过她,拍拍手道:“记住你的诺言,老天都听着呢!碧月,我们走!”
桥面凝冰,甚滑。
宁乐得胜转身时一个没注意,脚底一滑脚腕一扭,嘴里发出一声酷似公鸡打鸣的尖叫声后身子便歪歪朝池塘倾去。
程念眼疾手快拉住她,不想宁乐慌乱之际双手乱抓又逮住了碧月的衣袖,碧月也发出打鸣一般的叫声,顺手拽住程念的衣袖,这下好了,三人噗通一声如抱团的饺子般下了锅。
凉水自四面八方涌来,灌进耳鼻口,仿佛坠进了冰窖一般,冻得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程念打一个激灵,奋力往上游,身下却有一只手求生似地死死拽住她的衣角。
岸上已经乱成一团,看热闹里有两个知水性的家丁忍着冷跳水救人。
程念下坠前,听见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先救公主,若是公主有个万一,赔上我们下人的性命也不够抵!”
“是啊,还愣着做什么,不想死便救公主!”
“公主的命是命,我们阿念的命就不是命了?救阿念!”玉春厉声道。
“救,救阿念呜呜呜——”香儿拽着玉春的衣角,哽咽道。
“你们两个说什么混账话,程念那条贱命能和公主比?若是公主有恙,把你们千刀万剐也不够抵的!”
“死就死!”
吵闹声渐息,宁乐与碧月依次被救上岸。家丁欲再次下塘救人,却被冰凉刺骨的水冻得发抖,嘴唇青紫。
眼看池塘恢复平静,正犹豫着是否要下去就人,忽见一道墨色身影闪过,扑通一声,池塘炸开一朵水花,墨色袍角消失在水面。
·
“念儿,该喝药了——”屋内春光融融,纱帘微晃,程母端了汤药进来。
程念靠着软枕,身着柔软的雪白中衣,多日修养下来,脸色虽然还有些惨白,但精神气好了许多。
“母亲,我来吧。”程念接过青玉雕花鸟纹碗,正准备喝药,门外忽传来婢女的声音,“侯爷——”
纱帘一动,坠在帘角的珍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程母缓缓起身行礼,被容策拦住:“伯母不必多礼——”
程母避出房去,屋内只剩下两人。
容策行至榻沿边撩袍坐下,“还有哪里不舒服?”
“好多了,多谢侯爷关心。”
他随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嘴上一贯不饶人,“多吃点,瘦得没个猪样。且好好养着,别辜负了本侯的补品。”
程念应一声是。
四目相对,程念总觉着他今日有话要说,等了半晌却也只听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临走时,他忽然回首,云淡风轻道:“此后我不会再让你因我的事而受伤。”
程念微愣,继而觉得好笑,他是在愧疚吗?
那日之后,宁乐公主便受了风寒,整个冬季窝在暖融融的宫殿里,没再出过宫门一步,自然也无闲暇来找程念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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