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少睿智,江湖皆知。他如今这样,是真的乱了方寸了。
“主少可要调动人手?”迟语快行几步到得他身边,低声请示道。
“我会亲自去找她的。你也去看看,丹阳附近有没有空余的人手,全部都调过来,但是记住,一定要暗中进行,别叫人察觉了。”鸦九说罢,又认真地辨了门的方向,这才匆匆冲了出去。
医阁寻仙处
鸦九和麦芽为了寻找南以寒忙得不可开交,棋阁的人也尽数出动,他们设置在丹阳这边的耳目已然是松懈了许多,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地驶进了丹阳城。马车之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南以寒等人心心念念的暗星三大高手——上官云夜、苏洛漓以及暗星之中惟一的女子,步雨桐。
马车避开了闹市,似乎是为了摆脱可能存在的耳目一般在城内绕行了许久,最后才独辟幽径,驶向了丹阳城内偏僻一隅,到得一处清幽的竹屋草舍——江湖之中盛名久负的十大门派之一,医阁。
这医阁,说是十大门派之一,可是医阁历代阁主都是行事乖张的怪才,连带着医阁的名声也是褒贬不一,到了这一代,更是连门派都称不上了。如今的医阁,只有“医仙”玉绮若一人独挡门面,既是阁主又是门徒,而且独来独往不轻易见人。
这个玉绮若也是江湖之中出了名的怪性子,眼见医阁凋零,依旧是淡泊着性子,不收弟子不争名声,虽然习得一身通天彻地的医术,但却是绝对不医治良善之辈,而是专门救治那些大奸大恶甚至是十恶不赦之人,和姑苏百草坊的“玉骨神医南小圣”可谓是鲜明的对比,却也因此传名,在以三杀为首的杀手团体之中很受欢迎。不过,曾有心思细腻之人察觉到这二人的行医针灸之处颇为相似,便也揣测这位医仙是否也是杏林堂的弟子,或许是犯了什么错被逐出师门,行事这才与杏林堂完全相悖。但是,素来以门风清明称名的杏林堂主白圣人白言泽却也没有清理门户之意,反而在江湖上对这位“孽徒”很是维护。
虽然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然而像白圣人这样培育出许多名医的武林前辈,德高望重不说,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多多少少都受到过他的恩惠,没有人会愿意与他结仇。更何况,这位医仙还掌有十大名剑之一的莫邪剑,故而江湖上关于她的事迹也只是说说而已,也绝对无人会真敢拿自己的性命来挑战这位剑中高手的底线。
医阁的风水极好,不知情的人若是无意进入,多半会把这里错认为是文豪墨客笔下的桃花源,花树夹道,种着花期不同的各色鲜花,一年四季里都孕育着春日里的气息,偏生又在草舍前后种了竹,叫这花团锦簇的屋舍不至于流于俗套。可见种植者是个心思细巧的人。
轻简的马车便是这样一路,以游山玩水的轻快节奏,不紧不慢地停在了医阁的门前。一声轻喝,修长的手指握着麻绳粗制的马鞭,将马车稳稳停住——那双手,白皙细腻,手指修长,如何看都应该是握笔的。不过,瘦削却有力的指骨显示此人也是个精于剑术的高手。将马车停稳,驾车的男子一个漂亮的旋身,轻轻稳稳地落在马车畔。他抬手,取下遮掩面容的垂纱斗笠。
年轻的男子一身广袖湖蓝长衫,湖蓝色的布巾发带束起一头青丝,便是衣带发结也按着最规矩的文人仪制仔细系好。再加之他又是朗眉星目,往那儿一站便是长身玉立,满身的书香诗韵,不似江湖中客,更像一位儒士贤者。便是他腰间那柄惟一透出江湖气的剑也有一个儒雅的名字,棠溪。却也亏得这柄古朴沧桑的棠溪剑,叫人度知了他的身份,暗星高手之一,苏洛漓。
“到了。”将取下的垂纱斗笠随手放在马车边,苏洛漓将半握成拳的手虚放在前腰处,左手扶着腰间的剑柄,清雅的声音,与周遭景致竟然毫无违和。
听到声音,车帘打起,一只穿着小巧绣鞋的纤足探出,款款走出一位娇艳的女子。莲步一移,女子腰身便如杨柳三拂。她着一身紧致熨帖的火色锦裙,又用一束缚金玉带将纤腰一把束起,玉带往下,锦裙侧开一岔,行走间露出莹白纤细的小腿。纤腰高胸,眉眼朱唇,再加上这身火热的装束,这女子真真妖媚之极。不同于桑柔的娇媚入骨,这女子媚中带狠,妖异而魅惑,特别是那一双藏匿了许多的眼眸,深深望进去,总有望不到头的悲哀。看到这双眼睛,便不由会想,她一定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变故吧?一旦落了这样的心思,心里总是多多少少会生出几丝不忍。而高手过招,这一丝丝的不忍,便决定了生与死。顶着这样一张妖媚的面容,居然能让人生出不忍心,这个步雨桐也不愧是暗星之中惟一的女子。
步雨桐扭着腰身走上前,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竹舍,细长的柳眉高高扬起。她不屑轻嗤,颇为嫌弃地半掩了鼻,声媚如酥:“好歹也是在十大门派中派得上号的,这医阁,当真寒酸!”
“豪门多奸,陋室有贤。以一人之力位列十大门派,这才是医仙能力所在。”苏洛漓的声音温和平缓,每一个字都似经过深思熟虑才出口的,“自然,雨桐看惯人间富贵,这等屋舍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转瞬即逝的富贵,还不如长长久久的贫贱,至少……”提及过往,步雨桐神色遽然落寞,不过转瞬又被她掩去,她微微扬起下颌,仿佛只有刻意维系着表面的妖媚,才能淡忘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无视身边同伴微含怜悯的目光,她提高了音量,“医阁医仙可在?我等慕名求医,请速速出来相迎!”
一连几声高呼,都寂寂无人应,只林间鸟啼与涧中流水遥遥传来应和着她的呼唤。
“这个什么医仙,架子还不小啊。”步雨桐走到院前的篱笆前,一点莹白指抚过篱上浅浅一层灰尘,她拈在指尖细细拂去,微微蹙起了眉,“该不会是不在家吧?”
“医阁医仙玉绮若,听闻前些时日是外出了。可到如今,也该回来了啊!”听闻玉绮若可能不在,苏洛漓失了冷静,伸手便去推门,忽感一阵疾风扑面,他连忙运起轻功,收手一退,掠至十步开外。
“久呼不应,便要破门而入了么?”随着一声冰冷得有些过分的清冷诘问,一个女子翩然无声落在了两人的身前。
这女子,身着一袭再简单不过的水绿布裙,宽大的袖口用同色的布条捆绑扎紧,显得干净而利索,一头青丝高高绾起,以一柄斜插的半月形盘梳固定在脑后,只留小小一束用布条松松一系垂于胸前,浑身竟然无一星半点的珠饰,但偏生让人觉得她似是高高在上不容人仰视。那般精致而出挑的五官,那般清冷而绝尘的气韵,简洁朴素的衣饰并未让她流于俗艳,反更显端庄大方。
医仙玉绮若,果然不愧于一个“仙”字!
见到她在,心里首先便安定了几分,苏洛漓理了理因方才动作而微微有些皱褶的衣袖,拱手赔笑道:“还请医仙恕在下冒失之罪,我家大人身中剧毒,在下情急才失手触门,绝无冒犯之意。”
“大人?”玉绮若冷哼一声,“阁下可知,医阁‘三不救’?”
丹阳医阁,医仙玉绮若,非江湖中人不救,非用剑之人不救,非大奸大恶之人不救。这个规矩江湖皆知。
苏洛漓自然也知,他赔着笑脸:“既然能求到门上,玉姑娘的规矩,在下自然是清楚的。”
“离开的路在阁下身后,不送。”玉绮若转身,离开的步子丝毫不犹豫。
“哼,不过是一个穷大夫,你得意什么?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叫你救人,你敢不救?”步雨桐最是看不惯这种自命清高的江湖人,当下便拔出腰间赤霄,腕转剑花,运力刺去。
不消回头,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予,仿佛已然预知一般,玉绮若足尖一点,身姿翩然。赤霄剑起,人至方外;赤霄剑落,人回原地。一切不过眨眼,快得让人不由以为,方才一切不过是错觉。
赤霄剑的剑风惊起水绿色的裙摆,玉绮若抬眸望她,扬眉一笑,满是嘲弄。
“你!”步雨桐羞恼成怒,不甘心地倒提赤霄剑,正欲再出几招,苏洛漓已抢先一步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只过一招,玉绮若的内力武功便足见在步雨桐之上。再动手,只是自取其辱。而且……
瞟了眼从玉绮若腰间衣下折射出的一点剑光,苏洛漓知道,那里藏着一把剑,一把不输赤霄的剑。佯装未觉她的杀意,苏洛漓依旧噙着得体的微笑:“看来,玉姑娘是有所误会了。大人一称不过是称谓,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家大人是暗星之首,剑佩墨阳。这‘三不救’的前两条,我家大人都是满足的。至于是否奸恶……”苏洛漓淡淡一笑,“赤霄在此,我想玉姑娘心中应该已有判断。”
灭世家,夺赤霄,妇孺老少无一放过。的确,是大奸大恶。
“进来吧。”腰际的剑光消失,莫邪回鞘。玉绮若不再多言,径直往里走去。
……
草舍简陋,处处飘散着药香,天边已然没去了最后一丝斜阳。昏黄的烛光照映着咫尺方圆,也照着医阁的竹榻上那个躺着的高大男子。那是张很年轻的面孔,眉目朗阔英俊,长发披散未束,一根金线绣纹的抹额勒于眉上,饶是重伤依旧不减威武。紫棠里衣金缠腰,苍纹缁衣玉加身;里衣紧贴袖束带,外袍广袖领纹金,既有好武之人的干练,又有一派之首的霸气。
此人霸道雄才并不内敛,却至今才扬名江湖,不知其中有什么曲折。莫非,是要起风了?
见玉绮若一直盯着上官云夜看,步雨桐不乐意了:“喂,我说你,看病就好好把脉,一直盯着瞧是个什么意思?”
“面色苍白,皮下泛青,颈上显出蛛形印记——千丝圣女的万叶蛛毒,需要把脉吗?”玉绮若收回目光,理着手边的药材,淡淡开口。
医仙之名非虚!苏洛漓目光遽然一亮,连忙上前揖手,以上礼对待:“既然玉姑娘已看出症结所在,还请尽心施救,我暗星上下定感激不尽!”
“感激就免了,只求你们杀人夺剑的时候,绕道丹阳,放我一条生路,也算是不辜负今天,我犯江湖之大不韪,救了你家大人。”纵然是求情告饶,玉绮若的态度依旧是清冷而高傲。
“我想,玉姑娘所犯之大不韪已经不少了吧,何须还在乎多这一个两个?”苏洛漓如此回答,既不会惹恼玉绮若袖手不理,又未曾许下承诺,他日若是杀上门来,也算不得毁诺。
听懂他文人的诡辩,玉绮若心里暗暗一声嗤笑,却也并不生气。她取过一盏烛台,从针包里抽出一根银针,放置在烛火上烤炙,倒也不愿在嘴上落了下风:“这个千丝圣女,我也打过交道,用毒在奇,分寸拿捏得很到位,生死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过,虽然毒术了得,她的武功却很是稀松平常。枉称暗星之首,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物!上官云夜伤在她手里,想来也不过尔尔。”
“你懂什么!”听得她这样轻视上官云夜,步雨桐气得胸脯剧烈欺负,“上官大人武艺高强,才不会输给那个黄毛丫头!要不是大人急着为我夺回赤霄剑而连日苦战,途径云梦的时候又和那个干将剑主时渊苦斗了一场……”
话到这里,玉绮若执针的手狠狠一抖,针触烛芯,摇晃了灯火,也打断了步雨桐没说完的话。玉绮若垂下眼,取来一块素帕细细拭针,半垂的眸眼里却微起澜漪——干将剑主,时渊……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干将莫邪,挚情双剑,到了她手里,却是再也不见……
“雨桐,我们先出去吧,别在这里打扰玉姑娘,我相信,她会救回大人的。”苏洛漓看着玉绮若,体贴地开口。
步雨桐也看出了什么,她看了玉绮若一眼,微微启唇,却是没有再说话,头一低跟着苏洛漓走了出去。
……
日月交替,已然又是几日光阴。玉绮若医仙之名非虚,针灸辅以药疗,不过三日,上官云夜就转醒了。他苏醒不久,苏洛漓和步雨桐就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他们似乎很急,只交代了两句便匆匆离去了。对医阁里这个古怪脾气的医仙,他们倒是放心。不过,他们是去杀人或是放火,玉绮若也并不在意,甚至也不会因着他们临走的警告而将态度改变分毫,只尽着医者的本分,每日将膳食汤药送过去,并不曾稍加蔼色。
苏醒后的上官云夜却不似他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干练霸气,虽然生得高大英俊,但却是爱说爱笑的主儿,很是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说是豁达开朗。饶是玉绮若这样清冷少言的性子,也总被他逼出许多话来。
不过,玉绮若也细心地发现,不管喜怒哀乐,上官云夜面上的表情再多,却从未有一丝达到过眼底。
这样的人,最是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玉姑娘,怎么又一个人在这儿啊?唉,这医阁虽然不大,可我瞧着总觉得冷冷清清的,玉姑娘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吗?为什么不收几个徒弟,或者招赘个夫婿,好歹冷暖有个人疼啊。”
这天,晴朗艳阳,玉绮若正在院子里晾晒着药材,上官云夜又悠然踱步走了过来,说的还是那些不着调的话。
“病人应该多休息,你想留在这里,就请遵从医患之道。”玉绮若不想和他多说,冷冷一句话说罢,转身就要走。
上官云夜唇角一勾,抬手一拦,握住她的手腕,旋身一转,便将她抵在了院中树干上。他笑着欺上身去,笑容比阳光还明媚:“我可是个伤病的患人,你这样甩手就走,也不是医者之道啊,你……”话未尽,他只觉颈上一寒。垂眼望去,是一柄剑。
三尺青锋,柄缠鲛绡,侧刃玄金,剑脊墨黑,剑身之上饰满玄金色漫理文,在阳光照耀下泛出凛凛冷光。
上官云夜瞧着,握她手腕的手不觉松开。
明明阳光正好,那柄剑却偏生反射出如月光一般的清冷光辉,就像它的主人一般。
而玉绮若的声音,却是比剑光更冷:“我既然敢救大奸大恶之人,便自有防奸防恶之法。暗星的上官大人,你放肆了!”
也是,不懂如何防奸防恶,这么个美丽的姑娘,岂不被人欺负了去?
“我认得它。《剑谱》之上排名第七的名剑,莫邪。”上官云夜笑意不减,眼底却是愈见冰寒。
他抬指,抚上剑刃。
名剑何利,划破他的指,割出一线血色。他也不在乎,只拈了血慢慢抚过剑身。和以往杀人时沾染上的血不同,这一线血色划出一道齐整的红线,就像是剑泣出的一行血泪一般。上官云夜依旧噙着那抹笑,不急不慢地游走在剑身之上,最终停在了一处缺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