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接过,眉眼骤然一沉,厉声:“麦芽,快!”
麦芽的反应也算是快的了,连忙就向外冲了过去,可不一会儿她又折了回来,惋惜地摇头:“没有人。”
月见这才打开信笺,一看,却只八个字:“我今安好,下月便回。”落款是一只线条简单勾勒而成的燕子。
“小姐!是小姐!”麦芽激动得眼含热泪,也不顾门房还在,连连说道,“‘燕南飞,春又回’……小姐,绝对是小姐啊!这是小姐的密语!”
月见相较便沉稳得很,她思索片刻,看向门房:“把刚才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一遍。”
那个门房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老实巴交的丹阳本地人,是鸦九高价临时雇佣在这里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知道这几个江湖人本事不小,平日里就数这个叫月见的姑娘最是温和,今日连她也厉声起来,那绝对是顶严重的事情了。他这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要是想留着命讨到好,便绝对不能得罪他们。
于是,门房老实巴交地交代道:“方才,小的就像平时一样在门口打盹,突然就来了个小哥,看打扮瞧不出是干什么的,模样也顶普通,小的也没注意他是打哪条街上走过来的。他也不多说,只道要买药,声音低低的,问这里有没有月见草和麦芽根。小的叫他去药铺问问,他却鬼鬼祟祟地塞来这么张纸条,说如果这两味药到了的话就将纸条送上。小的寻思,平日里各位贵人说话,似乎是有叫过月见和麦芽,小的就寻思或许是找你们的……”
“行了。”月见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门房,冷了眉眼道,“今日之事,你烂在肚子里,决不可叫第四个人知道,否则——你一家子的命要不要,全在你。”
“小的明白,明白!”在此多日,这样的恩威并施,门房岂能不知?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眼见那门房走得不见了影,麦芽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也存了几分刻意的谨慎:“月见,发生了什么事呀?小姐托人送来消息,我们不是应该通知墨少去找吗?”
“事情没这么简单。”月见心事重重,垂眸看向手中紧握的纸条,“这不是主子的笔迹。”
“难道是奸人冒充……”话一出口,麦芽又捂住自己的嘴连连摇头,她半咬着指头,歪着脑袋思索,“可是,‘燕南飞’代表小姐,只有你、我、南烛和苍术四个人知道啊!”
“这确实是主子托人所写。但它要表达的,远不止表面的意思。”月见抚上落款那只燕,“你应该没有忘记吧,自我们入主断剑堂,这只燕,只在三年前飞过一次。”
“你是说,如今的境况,和三年前一样危险?”麦芽再度惊讶地捂住嘴。
“我不知道。三年前主子身边好歹还有我们,可现在……我不知道。但从这张纸条,我可以猜出两点:其一,主子要么重伤要么受制,以至于无法亲手书信送达;其二,主子身边至少有一个身份不明且难辨敌友的人。落款用密语,便是主子不希望那人度知我们效忠的,到底是长安剑阁的如昔还是姑苏百草坊的南小圣。”月见将纸条紧紧攥在掌中,神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看来,我不能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等了。主子回来之前,一定会有人查她。我得赶回断剑堂,把所有的线索都断掉。麦芽,你暂时留在这里,有主子的消息随时通知我。”
“好。”麦芽望向门口,压低了声音,“那么,那个门房,留不得了。”
“你弄个意外,让他失忆就好。主子不喜欢你滥杀无辜。”月见说得轻巧极了,毕竟身处江湖最接近巅峰的地方,人命实在太过廉价,她朝马厩走去,“我这就动身赶回彭城,丹阳的人交给你了。这次,可别再出错了。”
“我明白。”麦芽如是应声,左手指间夹着一丝游线朝门房走去……
雨打湖心乱
都说山中无岁月,在人迹罕至的山野之中,时间往往是极易流逝的。不知不觉间,一晃眼已然又是小半个月了。
在这半个月里,南以寒给自己换了药方,又让无寻依照自己的体质调配了外伤药,玉骨神医的名号毕竟不是浪得虚名,她的身体也比之前好了许多。除了眼睛看不见、左腿还不能完全下地之外,她已然无大碍了。
不过……
“昔儿,该换药了。”无寻端着药走了进来,声音是一贯的轻柔。不过,这在以往听来最最好听的声音此刻对南以寒来说,却如惊雷响在耳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南以寒将被子拉得盖住脑袋,闷声拒绝着:“不要!”
无寻端着药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拉着她盖住头的被子,耐心地劝道:“昔儿,不换药伤口怎么会好呢?还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哦!昔儿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身上留了疤痕多么可惜啊!”
“那、那你把药放下。我、我自己来!”南以寒从被子里直直地伸出一只手来。
无寻不由笑出了声,他将手中的药放下,声音里掩不住笑意:“那么,我就得好好请教请教一下大名鼎鼎的南小圣了。请南神医告诉我,一个眼睛看不见、腿也动不了的姑娘,怎么给自己换药啊?”
那探出来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南以寒吞吐着:“可是……可是……”
她要怎么说出口呢?她好歹也是个未嫁的姑娘啊!最初的二十七天,她在昏迷中,那就不提了。醒来的头几天,她大多昏昏欲睡,无寻也体贴,总是在她睡着了才替她换药。可是现在,她差不多全好了,要一个大男人给自己宽衣换药,肌肤相贴……想想都尴尬!
南以寒涨红了脸脸,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小小声地说道:“要不……无寻,你把我打晕,或者点睡穴也行!”自己不省人事,也就不会那么尴尬了吧?
“可是,炉子上还坐着你的药呢!换好药之后你还得喝药啊。”无寻半哄半劝地将被子轻轻拉开,“昔儿听话,换好药之后,我吹笛子给你听。”
“无寻会吹笛子?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南以寒的注意力果然成功地被吸引过去了,“是谁教你的啊?我从前也想学的,可是怎么也吹不响。你都会些什么曲子呢?有空了教我好不好?”
“好啊,我吹得还不赖,应该能做你的师父。”无寻轻声哄着,悄悄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身上一凉,等南以寒回过神来的时候,无寻已经开始涂药了。
他的手指格外冰凉,可是南以寒只觉得他手过之处似火一般滚烫,烫得她一张俏脸通红通红的。
“好了。”
似乎过了一季那么长,这场“折磨”终于结束。无寻帮她拢好衣襟,系好衣带。
南以寒连忙死死抓住衣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此刻全化作了笨嘴拙舌:“你、你趁人之危,你欺负人!”
“昔儿的脸好红啊!莫非是害羞了?”无寻俯身,使坏地在她耳边暧昧地吹了一口气,故意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语,“那……我对你负责,好不好?”
南以寒不说话,也不知是羞是恼,咬着下唇,一张脸红得胜过春日里满山的红杜鹃。
无寻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瞧你,脸红得啊,好像一掐就能掐出红汁儿来。”说着,一只手还极不客气地狠狠捏住了她的脸。
南以寒毫不示弱地挥手打开了他的手,鼓着腮帮子揉了揉脸:“我不管,说好了的,你得吹笛子给我听!”
“好啊!不过你得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端药。”无寻替她盖好被子,还细心地掖了掖被角,温柔的声音比春日里山涧的流水声还要好听,“我很快就回来。”
“我知道,数到九十九,你就回来了。”南以寒固执地拧着脖子,“回来了你就要吹笛子给我听!”
无寻笑了,声音里满满都是宠溺:“好,一定吹给你听,吹到你满意为止。”
走出房门,顺手将门掩上,想起方才那小姑娘的执拗和羞赧,无寻只觉得自己一直古井无波的心也跟着鲜活起来,他不由展颜笑了。可才走几步,无寻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来不及多想,他已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常言道,春雨如酥,丹阳城自入春便一直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如今已然是仲春的时节,城中却迎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雨。霏霏绵绵的,一下就是三天,没有诗词里歌咏的缠绵悱恻,只叫人看得心里生烦。
十里的长亭,本为送别所建,在雨天里却是最好的避雨场所。今日出门匆忙,忘了带伞,鸦九便借着躲雨的机会倚在亭柱上小憩。
距离南以寒失踪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那风华无双的俊雅男子已然瘦下一圈。平素里最爱惜容颜的他,而今眼下浮青,下巴上也长了一层青黑色的胡渣儿,可是他都没有精力去打理。为了寻她,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一件衣服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带着关切。
鸦九猛然睁开了眼,眼眸之中满是惊喜欢欣,可一见是迟语,那双眸子又黯然了光华。他拿开衣服,沉默着缓缓地起身,扶着亭柱站了起来。
迟语接过他递过来的衣服,神色担忧地看着他,虽知不管用,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劝上一劝:“主少您已经劳累奔波了多日,今天下着雨,天气不好,您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再这样下去,属下怕主少真的撑不到南姑娘回来了。”
“不寻到她,我如何能安心休息?”鸦九望向细密的雨帘,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天气还凉,笨丫头的衣服单薄,也不知是不是冻着了。还有她的伤,天气一冷更加不容易好了,而且她还中了毒,就算笨丫头自己能够解毒,也不知她是不是有足够的药材……
迟语安慰地抚着鸦九的肩:“主少,我们已经将丹阳城内外寻了好几遍了。或许南姑娘真的不在丹阳城了也未可知啊,我们在丹阳耽误的时日也够多了,您看,是不是可以留几个人在这里,其余的撤离去做正事呢?”
“不!绝对不能撤!我有感觉的,她还在!她还在丹阳城,还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你说正事?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算是正事!”累月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鸦九手握成拳,狠狠地捶向亭柱,“你难道不知道吗?她是一个多么笨的丫头!就因为我一句话,她就陪着我,陪着我从姑苏追寻十大名剑一直到这里。笨丫头她明明没有一丝内力,却偏要去对付暗星的三大高手。她这都是为了我啊!小迟,你知道吗?她是真的、真的很笨很笨。她相信所有人,对所有人都好。她对所有人都一样,我根本不知道她对我是什么心思。我只是想激一激她,可却弄糟了一切。从来,从来都没这么糟糕过……”话到最后,竟然带了颓废,低低的,几近低迷。
自从跟随了主少,几时见过他如此模样?一个南以寒,或许曾经是能给他帮助让他开心,可是现在,她就是个祸害!
迟语猛地跪在地上,她的声音在雨声的映衬下显得不真切,但是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坚持不可动摇,她说:“主少,南以寒她不是您的全部!”
鸦九慢慢回过神,凤眸一点点眯起,浑身泛起比亭外雨水更冷的寒意:“你再说一遍!”
“千遍万遍,属下也要说!主少您秉承先主遗志,带领我们纵横江湖,为的是什么?我们舍弃身家性命,赌上一切跟随,或是为名,或是为命,但是为了一切也绝对不是为了女色!属下一直相信,主少是那个能站在最高处的人,因此心甘情愿地跟随。既是为了先主救命之恩,也是为了主少知遇之恩。属下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小姑娘放弃一切?如果救南姑娘对您有利,千难万险我迟语在所不惜。可是现在,对主少而言,她是祸!”
“够了!”鸦九怒不可遏地抬起手,却又慢慢放下,“罢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去找她。”说罢,竟是直接抬步就要走进雨帘之中。
“主少!”迟语膝行几步,戚戚哀求,“主少您清醒一点吧!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您的身上背了多少人的前程和性命?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我们牺牲了多少人?主少您就为何不能牺牲一个南以寒呢?”
离去的步子微微一顿,仿佛是被“牺牲”二字刺痛了心田,鸦九的声音在发颤:“小迟,你不懂的。救她,确实对目前大局有害无利,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她……她是我的命啊!”
瞳孔骤然一缩,迟语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这个一直高高在上冷静睿智的人,这个神一般存在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能,把那么个小姑娘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
这一迟疑,鸦九已然大步踏入了雨中。倾盆的大雨打湿了那一袭尊贵无双的墨衣,平白冲刷出寂寥与落寞。迟语看得心疼不已,连声急唤,可那雨中的身影却依旧渐行渐远——也是,他做出的决定几时能够更改?而惟一能够让他改变决心的人,此刻也已是生死未明。
……
春日里的雨,细细密密的,落在眼角,落在眉际,仿佛寸许的牛毛小针,入骨皆是刺骨冰霜的冷。
山间竹舍的轮廓在雨水冲刷下,因雨雾而模糊,远远望去仿佛蜃楼一般不真实。
无寻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了眼,头脑晕眩尚存,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你在哪儿?无寻……”低低的哭声失却生气,低低地传入耳中。
“昔儿!”无寻猛然清醒,连忙起身冲进了屋子里。
离开时整洁的屋子里此刻已然是一片狼藉,椅倒桌乱,南以寒躺在地上,左腿上渗着血,她倚着桌角抱着双臂,哭得很是无助。
“昔儿!”无寻连忙一把抱起她,才发现她身下还压着一只摔碎的瓷杯,他着急地上下摸索着她的衣衫,慌乱间竟然看不清她身上是否还有别的血迹,只急得连声问,“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
“无寻!”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南以寒一把紧紧地抱住他,也不顾他一身晕染雨水的寒气,只抱着再不肯放开,她哭得像个孩子,“你去哪儿了?我等了好久好久,从一数到九十九,数了好多遍,可是你没有出现。我想去找你,但是我看不见呀!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要丢下我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