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神医南小圣,杏林堂白圣人的得意门生,自小便和药材打交道。药里门道,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可是,明知药有问题,她还是喝了,毫不犹豫地喝了。因为这药,是他无寻亲手熬制,亲手端给她的。
无寻的手抚过她的脸,声音怜惜而无奈:“你啊,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姑娘。”
谁解雪中怨
万里的皓空,晴朗无云,瓦蓝的天湛然如洗,不见一丝杂色,在连日霏霏细雨之后焕发出生机。城南的画宅却是依旧死寂,不见分毫生气。
仿若玉树临风,颀长的身影在窗棂后静立无声,不论风如何拂乱那墨衣长发,那道身影始终岿然。
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叫人冷静下来了。
鸦九遣走了迟语之后,便派下多名得力手下四处寻找,自己驻留在画宅,坐收四方情报。虽然依旧没有好消息传来,但一切都渐渐地有条不紊起来。
“墨少!”麦芽忽急急冲了进来,打破了屋里近乎死寂的沉静,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却是掩不住的惊喜,“有小姐的下落了!”
鸦九惊然回身,迅疾的气流带飞了他的长发,连月来无甚表情的面容亦是隐隐着喜色,他的声音止不住微微颤抖:“在哪?”
“丹阳城外,北面有座高山,因为山势较高,山顶的积雪还未融化。方才有消息传来,说在那里发现了一幢竹楼,小姐似乎就在那儿!”
“你带一拨人在城门处接应!”鸦九说着大步向外,同时吹响了一声马哨。
院子外头,一声马儿嘶鸣,逐风四蹄如风,飞驰而来。鸦九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声喝起。马儿前蹄高扬,如踏飞燕,负着主人迅疾如雷一般直向城外驶去。
……
丹阳城内内外外鸦九早已寻过好几遍,城外那座雪山他也去找过,根本就没有什么竹楼。此事颇多漏洞,大有陷阱之嫌,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多派几拨人马去打探究竟,但是,如今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意放弃。
城外四处因着春意而翠绿青苍,唯独那座高高的山上似是被冬意禁锢,顶着一山顶的白雪,远远望去分外惹眼。鸦九扯着缰绳,驱使逐风朝雪山奔去。愈往上,气温愈低,好在鸦九内力雄厚,加之寻人心切,居然也不觉得冷。只是,雪地难行,逐风有点儿支撑不住了。虽然是难得的良驹,但自半山腰往上,积雪越来越深,逐风奋力前行,奈何马蹄深陷,速度也慢了下来。鸦九等不及,当下弃了马匹放任逐风自行下山,自己直接动用轻功往上飞掠而去。
山顶白雪茫茫,仿佛停留在冬季里一般,目之所及更是难见其他的色彩。在漫天的苍白之中,一个素衣女子伏倒在地,一动不动,死一般的静,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笨丫头!”手掌猛地收紧,鸦九目眦欲裂,以最快的速度向她奔去。他双膝跪在雪地中,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她浑身冰冷,没有半分温度,头发脖颈里全都落满了雪。
她到底在雪地里躺了多久?鸦九心中抽痛,慌乱地想拂去她身上的雪,身上的衣裳却被她一把揪住。
“无寻,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她仰起头,声音沙哑而颤抖,却满满都是欣喜。
鸦九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上缚着厚厚的白绫,声音有些发慌:“你的眼睛怎么了?笨丫头,你的眼睛怎么了?”
揪住他衣裳的手无力地松开,南以寒唇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笑,喃喃道:“不是无寻,不是……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天三夜,她在这里等了他整整三天三夜。
他抛弃了她,在汤药中下迷药,他居然只是为了将她抛弃!
他说过,他不会不要她,不会不管她……原来,全部是骗人的。
南以寒啊,你又在发什么傻?清醒一点儿吧!无寻又不是你的谁,人家好心照顾了你两个月,本来就已是仁至义尽,你还在奢望什么呢?或许人家早就厌倦了你这样的依赖,丢了你弃了你,又能如何呢?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掌心伤痕累累,却连丝毫的疼痛都感受不到。
可是,可是……他怎么可以这样呢?就算是要离开,就算是不愿意照顾她了,大可以坦白地说出来啊,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偷偷走掉呢?为此,他甚至不惜下药迷晕她。可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即便如此,难道就不能跟她说一声吗?可是他,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没说!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征兆。真的,只是将她当做一件废弃物品,想什么时候扔,就什么时候扔,完全不用顾及她的感受吗?
他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她有多害怕被他扔下,却还要这么做,实在是太狠了!
他是故意的吗?一定是的,一定是故意的!无寻,你究竟有什么苦衷?你就不怕,就不怕我会因此恨上你?
她的一头长发未挽未束,披散在雪中,脸色也是白得吓人,唇色尽褪,偏生整张脸都冷硬着线条,这样虚弱的坚强,只叫人看得心疼。
鸦九将她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环她的手一分分发颤,难以抑制心里蔓延开来的痛楚,他双眉紧皱:“是我,我是鸦九,你的臭乌鸦。”
南以寒任他搂着,一动不动。良久,她的语气忽而变得极为平静:“臭乌鸦,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鸦九的喉结上上下下滚了几滚,半晌,才抽了一口气,道:“笨丫头,我来带你回家。”
“臭乌鸦,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执拗,梗着脖子又问道,“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你失踪了很久,丹阳城都快被我们拆掉了。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这里离丹阳城不远,是一处雪山。”鸦九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脸,心疼得脸都皱起来了,他声音轻柔,“告诉我,是谁伤了你?除了眼睛,还伤到了哪里?”
“都好得差不多了。”南以寒靠在他的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却尽是绝望,“多亏了外公的体面,至少你没有放弃,你来找我了。看来,老天爷是不想让我死了。”
他救她,难道仅仅是看在白圣人的面子上吗?傻瓜……
鸦九抬头望向她身后的小竹楼,若有所思:“你在等人吗?是什么人?”
南以寒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除我之外,你可曾在这里见到过什么人?”
他早已四下看过去,此处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那么救你的人在哪里呢?他叫……无寻?”鸦九眉宇紧皱——她在等那个名叫无寻的人?可是为何要在冰天雪地里等呢?
他理了理她乱在肩头的长发,忧心忡忡地道:“笨丫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南以寒坐在雪地之中,脸上保持着那浅淡而古怪的笑意。她的声音也平静得不像话,她问:“臭乌鸦,你有没有被人抛弃过?”
“嗯?”鸦九恍惚,不解其意。
“前一刻疼你入骨,许下誓约;下一刻就将你弃如敝履,毫无眷恋。”南以寒浅浅地笑着,说的话虽然平静,但却十分伤人。
无寻是无寻,只是一个偶然相遇的人,与她就如水中浮萍,波拂风吹,偶尔相遇,又各自东西。现在他走了,而且就如他的名字那样,无处可寻。他陪在她身边的日子,不会是永远。可是,却也不能这样伤人啊!南以寒表情犹自淡漠,眉心却已然紧皱成川。
无寻,听名字,应该是个男人。她跟那个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鸦九定定地看着她,很是希望她能如从前那样,对他无话不说。
“没什么了。不过是做了一个长梦。梦里的一切,再美再好,我再不舍,再留恋,也终究只是一个梦,终究是有醒来的时候。”
然而到底,长大了的他们都再不复孩提,总归是各自有着秘密。一别两月,更是再无法如从前那般自在亲密。
南以寒低叹一声,伸出手去,洁白的雪花飘落在指尖。
指尖雪,极美,却如何都留不住。
如何,都留不住呵……
心头密密麻麻的怨怼,将她撕扯,压抑得她几乎就要窒息而亡。幸好,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都是冰雪,这样的冰天雪地足以冰封由内至外所有的疼痛。
无寻将她丢弃,这是事实。
此后或许再难寻到他,这也是事实。
可是,她依旧是南以寒,是姑苏百草坊的南小圣,是断剑堂的堂主,这更是事实。
鸦九沉默着,双眉紧蹙地盯着她。
她聪黠,她机敏,这些鸦九都是知道的。可是他从不知道,她是如此坚强,坚强得、令人觉得可怕,更令人心疼。任何安慰的话,此刻于她而言,都是多余且苍白的。
“难过的话,不妨哭出来。”鸦九握住她的肩,心疼得声音都在抖,“笨丫头,在我的怀里,我允许你软弱一点。”
听得这样的话,南以寒偏偏却要笑:“为何要哭?再过几天,我的眼睛就好了。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等到她复明,便再不用依赖任何人了。等到她复明,便能去找她想找的人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查明弄清。她还有很多朋友,在等她回去。
此时此刻,哭,又有何用?
“臭乌鸦,带我、回家。”南以寒缓缓起身,扯掉落满雪的披风,用尽气力地扔了出去,“我要、回家!”
鸦九跟着站了起来,却见她身躯一晃向前栽去,起了一半的身体就势一滚,在她身体触地之前垫在了她的身下。
“笨丫头!”风雪渐渐迷人眼,鸦九解下身上披风,把昏迷的她牢牢裹住,将她横臂抱起,“笨丫头,我这就带你回家。”
别离分两地
回到丹阳城内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昏,天空幽暗而无光,阴沉得仿佛随时都会塌陷一般,没有春日里惯有的明媚和煦,反倒映着雪山上的天气,似乎是冬日里在人间的残留。
阴暗时光中,那栋低调而奢华的楼阁依旧静默,然而其中人来人往,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君埻风尘仆仆地步入大堂之中,随手解下身上的斗篷扔给候在门边的属下,抬头便见上官云夜和苏洛漓闲闲地坐在那儿喝茶,桌边还有一张空椅,看样子多半是专门给他留的。
“去,给我端碗热汤来。上这一趟雪山,真是冻死了!”君埻一边埋怨着一边吩咐着下人,携了一阵凉气走过去,整个人都疲懒地跌坐在空椅之上,待缓了缓口气,才转头看向二人,“你们这是在等我吗?嘿,平日里我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啊!”
在暗星之中,虽然上官云夜才是首领,可是这风痕却是极其不受管的,两人名义上说是因朋友之故,但内里缘由只怕还是只有他二人清楚。而且风痕的性子又最是冷清,除了上官云夜和步雨桐,暗星上下平日里和他都难得说上几句话。如今,他和某位姑娘发生了点儿事,他们又岂能不上心?
上官云夜笑了笑,很不客气地打破某人的幻想:“阿埻多虑了,我们比较关心的,是那位如昔姑娘。”
“你们是没看见啊,真是可怜的!”想到那女子,君埻摇摇头,满脸惋惜地啧啧叹息。
“怎么回事?”能让这家伙如此神色的,可见不是件小事,苏洛漓皱起了眉头。
关于那个如昔,其实他们也调查了一番。这个姑娘的背景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她是四阁之中剑阁莫大娘的徒弟,性情不为人知,不过据说武功高强,而且与棋阁、琴阁、医阁皆有不浅的交情。一个多月前,叶飞不知为何,集结了棋阁子弟在丹阳城外围攻玉骨神医南以寒,他们料想这个如昔应该也参与其中了。想必,她就是在那时重伤坠崖的,又正巧被经过的风痕救起。风痕身体一直有弱症,这次正好是要去云中阁养病的,于是就顺道将她也带了过去。
按说这孤男寡女的,又是远离世俗,他们朝夕相处了一月有余。要说这二人之间,一点事都没有发生,他们也委实不会相信。
这时,有仆从送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君埻连忙接过来猛灌了一大口,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他呼了口气,拿起个汤匙,满意地一边喝着热汤一边满足着这两人的八卦心理:“事情是这样的,我哥呢,给那个如昔下了迷药。将她迷晕后要我将她从云中阁中带了出来,就安置在我们新建的竹楼里……”
顿了顿,君埻又颇是惋惜地继续道:“原来,如昔根本不知道我哥要将她送走,只以为是我哥离开不要她了……她的眼睛看不见,也不知道此竹楼非彼竹楼。她醒来之后找不到我哥,竟然就不吃不喝的,一直等在那屋里。大概也是怕睡着的时候我哥突然回来吧,于是,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不眠不休地等了足足三天三夜。她就那样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不哭也不闹……唉!你们是没看到她那模样啊,真是让人心都疼碎了!”
被自己依赖的人遗弃是什么感觉呢?伤心?难过?悲愤?迷惘?失落?绝望?
虽然,风痕并不是她的至亲至爱,但是毕竟也是照顾了她将近两个月的人啊!一个眼盲腿伤的姑娘,对这样一个人该是如何依赖啊!可以说,这段时日里,她将风痕当成了惟一的依靠,如今就这样被惟一的依靠突然抛弃,的确是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而她,居然可以那么安静,苦等三天,连一滴泪也不曾流。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姑娘都会那样的坚强而脆弱。
而他呢,就藏在暗处,远远地望着,既不敢靠太近,又不敢离太远。她在那儿等了三天三夜,他就睁着眼睛看了她三天三夜,生怕错过了什么,也怕她会熬不过去。
上官云夜斜倚在那儿,将他的神色尽数收在眼里,不由扬眉调侃道:“哟,看样子,咱们的小阿埻,也会心疼女人了?”
君埻并不以为杵,只是紧紧地盯着手中的半碗残汤,忽然手上用了力,用汤匙将碗里一块豆腐戳了个稀烂,极是心烦意乱地喃喃道:“我哥真狠心!”
苏洛漓轻轻一声叹息,依旧噙着一抹浅淡的笑容,开口问道:“然后呢,墨少就赶来了?”
君埻摇头,埋着脑袋闷声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你们不知道,在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如昔终于绝望崩溃了。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在雪地里狂奔……她看不见呀!一路上磕磕碰碰,也不知道是摔了多少次!她在那么冷的雪地上疯了一般大声喊着‘无寻’的名字……她撕心裂肺,还吐了好几口血,最后终于力竭倒下。我记着上官大哥的吩咐,忍着没有马上冲出去,可是眼看她在那里一倒就是好几个时辰,我差点没忍住准备现身了,幸好这个时候墨少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