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不,老大你错了。要卖尊严,也得我们有啊!要是我们自己都没有,怎么可能拿来卖呢?”南烛垂下眼去,从来明媚的笑容带了苦涩,“放眼整个断剑堂,除了老大和月见,没有谁的出身是干净的。我们吃过的苦,我们受过的罪,老大不会明白……”
“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我才对你现在做的事感到不可思议。”南以寒握住他的手,深深地叹气,“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年,你才十四岁,却已经是名满长安的红倌。当时,有人有求于我,买下你送到我的面前。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居然会有死水一般的眼神……一时恻隐,我留下了你,也从此在江湖上得了个好男色的坏名声。旁人都觉得,女儿家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可我不在乎。南烛,我希望你、苍术,还有月见,你们都能忘掉过去,都能自在快活。”
“老大……”南烛哽咽了,他拼命眨眼隐忍着泪意,“打从我记事起,我就是长安京中达官贵人的玩物。听人说,相貌好看是老天爷的恩赐,可我恨透了这样的恩赐!它让我自小便看透了世上最最肮脏龌龊的事情。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是只有老大你将我当人看。我还记得,你第一眼看到我,关心的不是我面容如何,而是衣衫单薄是否御寒……老大你别笑话我,我是真的被你感动了。打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不管怎样,我都一定要跟着你!后来,你给了我新的名字,新的人生。的确,我曾经是动过歪心思,可是老大你一直都把我当亲弟弟看,我也委实为自己的那种心思感到可耻……所以,老大,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干!”
“但是,快活坳会让你想起过去,这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的!起码,在这里,我是心甘情愿,而且现在我是老板,也没有谁敢轻易轻薄我啊!”
“南烛,你听我一句劝……”
“老大,江湖,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仅仅有钱,是无法在这里立足的。”南烛微笑着回握住她的手,他抬手抚平她紧皱的眉心,笑着安慰,“我没关系的,老大,你听我说,江湖之中,越是肮脏的地方,消息越是灵通——不然,你以为医仙玉绮若为什么只救大奸大恶之人?旁人不解,但是我明白,她掌握的江湖消息堪数第一第二。短短三年,我们断剑堂位居十大门派之三,但是我们没有饮剑楼的百年根基,也没有杏林堂的医行天下,如果消息再不灵通些,还怎么坐稳江湖第三的位置?”南烛笑得很是灿烂,“我是没有关系的。况且,自从闹出十大名剑的事情之后,江湖上已经许久没人找我们做生意了。那么大的帮派要维系,也总得多赚些钱不是?”
“是我不对。总以为握紧手中的剑,握住手里的针,便能纵横江湖了。是我太过天真了。”听了他的话,南以寒沉默良久,半天才开口,“自从三年前入主断剑堂,除了这堂主之位,我把什么都丢给了你们。我居然,真的以为管理好那些店铺门面便能稳居江湖了。南烛你放心,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会担起堂主的职责。我会学着如何做一个好堂主。”
“嗯,我相信老大!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更加卖力地帮着老大!”南烛眼珠一转,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老大,还有一件事情……”
“呯!”门突然被大力地推开,打断了南烛的话。二人回头看去,只见鸦九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
“臭乌鸦!”南以寒惊然起身,莫名地心虚了,“你、你来啦?不对啊,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一个姑娘家,满大街地打听快活坳,我想不知道都难。”鸦九看了南烛一眼,南烛识趣地起身将位置让给他。鸦九很不客气地走到南以寒身边坐下,极其自然地端起了她喝过的残茶,“怎么,不打算交代一下么,笨丫头来这里干什么?”
“我可是信守承诺的人啊,喏,这不来给你找风花雪月了么?”南以寒伸手将他掌中的残茶换了新的,偷偷给南烛使了个眼色。
南烛会意地退了出去。
“哦?”鸦九兴趣缺缺地放下手中新茶,好笑地看着她,“如此说来,笨丫头来这小倌馆,倒是为了我?”
说话间,南烛已领了先前风雪月三人进了来。四人站成一排,立在二人面前。
“风乔、花烛、雪霁、初月。怎么样,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呢!”南以寒洋洋得意地介绍着,“哈哈,我的眼光不差吧?”
鸦九斜瞥了一眼,只见眼前这四人,风乔温雅,花烛机灵,雪霁娇弱,初月妖媚。四个美少年四种风格,站在一处交映成辉却不夺彼此风采。当真是个个绝色,难得的佳人尤物。
鸦九收回目光,回头看向南以寒。南以寒却也在看他,与他目光相迎也不躲避,杏眸之中满满都是讨好与试探:“怎么样啊?我看你身边的女子虽多,可是也没见你对谁格外上心。所以我想,你是不是……”一边说着眼神就瞧向了风花雪月四人,分明还带着几分戏谑和调侃。
难不成,这丫头以为他是断袖?哎呀,没心没肺到这种地步也是没有谁了。不过,笨丫头虽然没有江湖传闻的那般耽于男色,但是爱好美人的她可是不会放过任何能过眼瘾的机会。可是眼下,四位绝色的美人就在眼前,她却视若无睹,一颗心全在他这里,净是试探,她又在瞒什么?
鸦九沉默了。
“你在想什么呢?”见他面色不善,南以寒小心地撞了撞他,“看上哪个,你倒是开口啊!”
鸦九缓缓起身,一步步逼近南以寒。
看样子,是生气了……可是为什么呀?她又哪儿招惹到这臭乌鸦了?南以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乌鸦生气,一时间心里虚腿发软,退了几步竟然一个后仰倒在了地上。幸而屋里铺了极厚的毡毯,这一摔倒是不疼。也不指望鸦九会帮忙,她连忙支了手肘想起来,可是鸦九已经欺身而来。
一屋四美顿时错愕:难不成,这两人要上演那般香艳的画面么?
风乔挑眉,雪霁羞赧,初月戏谑,只南烛,捋了捋袖子,大有拼命干架的架势。
“停!”南以寒慌忙伸手挡住了越来越近的某只乌鸦,她微微带怯地往后缩了缩,也顾不得这屋里还有旁人,尴尬地别过脸去避开他火一般的目光,“喂,吃错药啦?你、你干什么呢?”
鸦九拧眉看她,细长的眉眼里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逼迫她看向自己,唇角勾起一丝无奈:“好个没心没肺的笨丫头。居然说,我对谁都不格外上心?那么,我还要如何待你才叫上心呢?可是你……四阁,断剑堂,快活坳……呵,你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你待我,又有几分用心?”
这、是什么情况?
杏眸眨巴,再眨巴,然而目前情景已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所以南以寒越眨巴越茫然:“臭乌鸦,你在说什么啊?”
“罢了。”这丫头,终究是不识情滋味,再说也是无用。鸦九松开她,起身一掸下袍,抬步就走了出去。
“老大。”南烛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哼,要不是看在老大和他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肯定早就一拳揍过去了!这墨少是发什么疯啊?居然这样欺负老大!咱们一定要告诉白圣人,让白圣人为老大出口气!”
南烛絮絮了半天也不见南以寒出声,他不由着了急:“老大!”
没有理会南烛,南以寒想着鸦九方才的模样,只觉得他身上的冷意好重,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以寒借着南烛的力站了起来,想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放心:“南烛,你派人暗地里去查一查,臭乌鸦今晚都见了哪些人,做了什么事。”
“是。”一到正事,南烛立马收敛了活泼。他回头打了个手势,风乔会意点头,领了雪霁和初月退了出去。
“你的手下倒是养了几个能干的人。”南以寒当然知道,方才那个手势,可不是单纯地叫他们三个出去。
快活坳中的人都不简单。不说旁人,便是这风雪月三人,步履轻奇,气息绵长,想来个个都是高手。只是,她手底下的人,厉害与否倒是其次。
南烛自然知道她意有所指,便笑答道:“能干不能干倒不要紧,重要的是背景干净,不然再厉害我也是不敢用的。月见特意交代过了,老大没有内力,武功上总是吃亏一些,所以底下的人一定要用着放心。”
“那就好。”南以寒若有所思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后脑,沉吟片刻,“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了。”
“老大!”南烛高呼,眼见她疾步外出,也只能担忧地呼了口气,小小声地嘀咕,“怎么越来越像墨少了?真是的!好好一个老大都被那个家伙带坏了!”
庐州重相逢
姑苏的黎明最美,丹阳的黄昏最美,可是论起夜晚,到底还是首推庐州吧。天际高远苍茫,繁星点滴敛光。藏蓝色的天幕上,只一轮近圆的牙色月挂在其上。细腻的象牙色,隐约有几点暗斑,浑浑者而生辉,皎皎然而盈光。
“庐州月光,梨花雨凉。”鸦九倚靠在屋顶上,就着天边月光,白玉杯倾,饮下一杯清酒梨花白,声音里透着慵懒,“这庐州的月,果真是极美。”
垂首,敛眉,修长的指把玩着空了的白玉杯。原是松懈倦懒的姿态,听闻耳边一阵微风拂过,凤眸蓦然染上了冷意,鸦九缓缓地摸向了腰间的鸦九剑。
“难得啊,能见墨少独饮,却没有佳人相伴。”女子声音清冷,响在不远处。
一个女子亭亭地落在了屋顶上,水绿的衣裙,高挽的青丝,一轮半月的盘梳做点缀,兀自是端庄大方。
丹阳医阁,医仙玉绮若。
“是你?”鸦九松开鸦九剑的剑柄,将手放在屈起的右腿上,“你来干什么?”
“俗话说得好,山不就我,我就山。你力求十大名剑,为何途经丹阳,就漏掉了我这个莫邪剑主呢?”玉绮若端手立在屋脊上,凌风对月,仿若谪仙降世。
鸦九再斟酒一盏,浅浅饮罢,唇边染笑:“何必多此一举?路过云梦之时,干将剑主时渊说了,四阁有主,忠心不二。”
玉绮若眸眼一暗,却仍是微笑,声音亦是不变的波澜不惊:“他是他,我是我。”
“哦?”鸦九目光如炬,抬眸望去,似是能一眼望透玉绮若的心。
玉绮若将目光放远,淡淡道:“听说,近日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做暗星的组织,神秘而强大。”
“听玉姑娘话里的意思,似乎对此颇为不屑。”鸦九搁下了白玉杯。
“墨少不会不知道,一个庞大的势力之所以能屹立江湖,是因为有根基。而且江湖上藏不住秘密,帮派一旦强大,便会有许多人不顾生死前赴后继将之挖掘出来,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也就不可能神秘。强大而神秘的江湖组织,它的存在是个悖论。更何况,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平白无故变出一股势力来,遑论是暗星这样高手云集的组织。”长长的睫羽垂下,玉绮若低眸看向鸦九,“敢问墨少,你能凭空变出一股属于自己的势力来么?”
鸦九凤眸一敛,神色也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说……”
“前段日子,来医阁求医的人很多。多到我只能借口采药出去躲躲。”
“医阁‘三不救’。”鸦九笑饮了一口梨花白,“看来,最近江湖上,大奸大恶之人的日子不好过啊。”
“其实那些人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上门来求医的,几乎全都是血棠和夜鬼两大杀手组织的杀手。而且,血棠下落不明,夜鬼也似乎是死了。”玉绮若抬头望向天边的月,颇为感慨地叹道,“原来,杀手也不好混,碰到黑吃黑,连讨个公道的地方都没有。”
夜鬼死了,血棠失踪。那么,这两股势力去哪儿了?杀伐殆尽是不可能的,若有人将之合而为一改头换面,的确会给人一种凭空生势力的错觉……但是,三杀灭二,盗绝怎么可能独善其身?盗绝……说是杀手,却是以轻功为长,莫非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们全都逃了?不过,莫邪剑主玉绮若主动找上门,轻易放弃也不是他墨少的的作风。
“这就是现在的江湖。所以,才需要那么一个人,有足够的实力得群雄俯首,给他们定规矩。”心中思量了几轮回,鸦九微侧头轻笑,优雅开口,“玉姑娘,我能算作你是以此来作为投诚的条件吗?”
“莫非,墨少觉得自己能成为那个定规矩的人?”
“怎么,玉姑娘觉得,我不够资格?”
“够不够资格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只是,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只怕也过不了被人管的日子。饮剑楼的百里楼主下了江湖令,我只是来凑个热闹的。毕竟,小昔是跟着你的,我得护她周全。”玉绮若说着,看向下方的目光忽然一凝,“小昔?”
笨丫头?
鸦九连忙起身看向下方,只见南以寒正在奋力追着一个少年。那个少年轻功奇高,以鸦九的眼力,也只能看见他几个纵身就没了影子,居然未曾看清他的面容。此人是谁?
“无寻!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无寻!”眼见得追不上了,南以寒无力地跪倒在地,泣出了声,也打断了鸦九的沉思。
“笨丫头!”鸦九连忙纵身跃下,快步行到她的身边扶起她。玉绮若也紧随其后跟了下来。
“玉姐姐!”一见玉绮若,南以寒连忙捉了她的手急切道,“快!快把我脑后的金针取出!有了内力,我便可以追上无寻……”
“脑后金针?”玉绮若惊讶,“什么金针?是谁给你封了针吗?还有,什么叫,有了内力?你什么时候失去了内力?”
南以寒一怔,猛然意识到玉绮若并不知晓此事。缓缓松开她的手,南以寒平了情绪:“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那个人,是无寻?”此时,鸦九才慢慢开口,“那人轻功很高,也看不清面容,你确定没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