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错的。我虽然不知道无寻的长相,可却绝不会记错他身上的味道!”提及无寻,南以寒话语又急切了几分。
在山中相伴的那些岁月,那味道与她日夜为伴,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见她半垂着眼睑,声音里也满是落寞,鸦九便知道她又是在思念那个叫无寻的男子了。她与那人相处的近两个月,是他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
鸦九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心口的压抑总算是淡去一些。
“如果小昔要找的人在庐州,不妨去问问小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玉绮若还是出声建议着。
南以寒目光一亮,欣喜道:“对啊!我怎么把高哥哥给忘了?“
“天色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休息。”实在不愿再听她过多地谈及无寻,鸦九骤然出声,打断了她二人的对话。
仿佛此时才意识到鸦九的存在一般,南以寒支吾着:“我们是回神仙阁,还是回快活坳?”
想到在这两处的不痛快,鸦九甩袖向前:“我去找客栈。”
南以寒和玉绮若对视一眼,小小地吐了吐舌头,跟了上去。
……
皓月长空,浮光沉璧。庐州的月色极美,饶是深夜,天幕亦不是全黑,墨蓝如上好的丝绸。
青衫儒雅,不染一尘,风痕负手立在窗前,举目望月,狭长的凤眸里沉溺着倾天的冷光。他抬头望向天边那皎洁的轮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衣袂轻擦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响在身边,君埻落在了屋里。
“怎么去了那么久?”不消回头也知道是他,风痕轻问出声。
“路上遇到事情耽误了。”君埻将手中紧握着的小瓷瓶递了上去,“不过没误事。哥,药给你取来了。”
风痕抬手接过,打开瓶塞,往掌心一倒,倒出一粒碧色的药丸。那药丸晶莹剔透,芳香扑鼻,味道与风痕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他将药丸放入口中,端起杯以水送服。
“对了,哥,你怎么都不问一问我为什么来迟了吗?哈,你猜,我在路上遇见了谁?”眉心微蹙着看风痕将药吃下,君埻自顾自说道,“告诉你吧,我遇见了如昔哦!”
风痕没有回身,但是喝水的动作却是明显一顿。
君埻一见他如此,便知道有戏,于是说得愈发摇头晃脑了:“哎,我也不知道是该说你这药太香呢,还是说如昔的鼻子太灵。只不过是大街上一个擦肩,她就闻到了药的味道,将我认成了你,死命地追。苏大哥还说我的轻功长进了,可是今儿个,我竟然被一个没有内力的如昔追了整整三条街啊!”
风痕沉眉,缓缓地放下了杯——昔儿的腿受过伤,这样追跑了三条街,她如何吃得消啊?
“哥,要我说啊,你喜欢人家就去找她,这样背地里默不作声是什么意思啊?”君埻嘟囔,“你这日子过得也够苦了,何必再给自己找苦头啊?”
“你要有这叨舌的闲工夫,不如多去打探打探琴阁的事。琴阁的主人高旷离,那可不一是个好拿捏的主。”风痕回过身,面目冷肃,再看不出一丝情绪。
“唉!自打我来了你们这儿,你和上官大哥就把什么事都推给我。照顾姑娘是我、跑腿送药是我,现在负责打探消息的,还是我。”君埻嘴上抱怨着,但是行动利索着,马上就出门准备行动了。
见他走远,风痕才收回目光,他抬手,端详着手中的瓷瓶,唇角浮起了一丝宠溺而无奈的笑:“一点疏忽,竟然让你这个小姑娘寻到了线索。真是的!”
调息复调戏
要说庐州最为清雅的客栈,那就非舒庆园莫属了。听闻舒庆园原本是旧赵国某王公贵族的私家宅邸,雍国一统天下后,赵国皇族死伤流亡,园子也就荒废了下来。后来被一个商人买下,开了这间客栈,却习不得高雅经营,渐渐也就晕染得市井起来。但是其间装潢修饰,依旧叫这舒庆园在庐州一众客栈旅店之中脱颖而出。
鸦九素来讲究吃住,是半点也不肯委屈自己的。到了舒庆园,听掌柜赔笑说没了空房,他便是出了大手笔,砸出来一袋金叶子来,硬是让一干已经入了睡的客人在这大半夜的时光起来另寻他处休憩,颇有为富不仁的作态,然而那副天生的好皮囊偏生就让人生不起气来。南以寒对他这种霸道的强盗行径也早已是见怪不怪,自顾自地邀了玉绮若一起,各自寻了间满意的房间入了住。
折腾了这么一天,南以寒也觉得有几分疲累了,她吩咐店家小二送了热水来,打算舒舒服服地洗个汤浴。热汤沐浴罢,倦怠尽消,通身都舒畅了许多。南以寒一边用干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绕过屏风,才一抬眼便立时怔住了动作。
屏风之外,鸦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正端坐在桌后,面前伤药丹丸瓶瓶罐罐地摆了一堆。
“我说臭乌鸦,我好歹也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好不好?你每次都这样不请自来,也不知道避一避嫌,真拿我当你兄弟了?”南以寒一边故作轻松地调笑着,一边将头上的毛巾取下,以指做梳理顺了头发。她走到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几个小药瓶看了看,无辜地浅浅笑着,“这吃的用的,全是护心脑的良药。臭乌鸦,你什么时候生病啦?”
“人的脑后,有天、风、督三脉,主心脑二枢。以金针刺入,入脑三寸封记忆,入脑五寸锁内力。但针入五寸,有损经脉,每逢十五月圆,潮汐剧变,主体受天地至阴之气影响,便会头痛难忍。此时,必须用极北之地的冰獭髓涂抹针刺之处才可缓解痛楚。但是冰獭髓至寒,只能用紫金玉瓶装盛才能保持效力。”鸦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虽然走的不是医道,但是我好歹也是白圣人的徒弟。怎么,你还要瞒着我吗?”
伪装的笑容再挂不住,南以寒面色渐渐沉重,她将毛巾放在桌上,半晌不语。可是鸦九目光如炬,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知道今日再瞒不住,南以寒轻轻叹了口气:“臭乌鸦,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这其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的确如你所料,我有秘密,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如今天下一统十载,但是六国残余势力很多,他们混迹江湖,朝野其实都是动荡不安的,我们身处江湖之中,保不准哪一天就丢了性命。我不怕死,但是在此之前,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搭上整个天下的安宁太平。实不相瞒,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干净,也不需要过多的保护。有些人,必须死;有些势力,必须永远地从江湖上消失。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臭乌鸦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可是有一些事情只能我自己去做。我会尽力帮你找寻十大名剑,我所做的事情也不会影响到你。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至于金针之事……我不说,是怕你担心,更怕你一冲动就……”
“笨丫头。”当真是个笨丫头,他何尝不知她的心思?只是什么都要自己扛着,到底是个女子啊!怎就不知偷个懒讨个好,借个肩膀依靠依靠呢?轻嗔一句,鸦九忽而又正色,“其他的我都可以暂时不过问。但是现在,我必须要问你一句,你突然想拔针开穴,可是单单为了寻找无寻?”
“确实有无寻的原因在,但是也不全是为了他。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以前,我并不想走上刀光剑影的江湖生活,所以觉得有没有内力都无所谓。可是现在,时不由我了。方才在快活坳,你应该多少也听到了南烛的话,如今十大名剑事出,江湖之上明里暗里都是风云变幻。为了断剑堂的根基稳固,南烛开设了快活坳。我这个堂主,也该做些事情了,总不能真的一直什么都不干啊。所以,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真正的堂主,真正地走进江湖,做一些江湖人该做的事情。”
虽然心里还怄着气,但是不得不说,听她说并不全是为了那个无寻,鸦九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但是他面上却偏是不显山露水:“既然如此,那我帮你。”
“你?”南以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鸦九,眼里的怀疑和不屑有点儿明显。
“你这是什么眼神?”轻轻地在她额角一叩,鸦九笑道,“虽然许久不曾行医,但是手艺应该还是在的。你放心,怎么着我也医不死人。”鸦九说着,起身扶住了她的肩。
“医死人那也是个本事,我只担心你啊,连这本事都没有!”话说开了,南以寒心里也快活起来,又成了从前那个口舌上不肯输人的南小圣。
鸦九轻声一笑,揽着南以寒的肩,左手穿过她浓密的发落在后脑,停于三根金针处。方方沐浴过的她发上残留余香,还带着微润的水汽,长发冰凉细滑入丝绸,本是旖旎的风光,然而落在后脑,触指的是与皮肤头发不同的异常坚硬手感——金针入脑五寸,只留了三根针尾在外,坚硬非常,也不知这三年她是如何过来的,当真是难为了她。鸦九这样想着,手里的动作不由又轻柔了几分,带着心疼和不忍,他展手抬臂,右掌运力三分,猛地击中了她的前额,同时左手下移,稳稳地揽在了她的腰际。
南以寒经他这样一击,因着惯力猛地向后一仰,却正好落入了他的臂弯。
三道黑色的细小血注自她的后脑射出,落在了铺着白绒毡毯的地上,分外惹眼。一滩黑色的污血中,三根金针灿然如新,在烛火摇晃下闪烁着光泽。
鸦九左手紧揽着她,右手取来药丸喂她服下,又沾了药膏小心地涂抹在针伤之处,他声音轻柔:“我下手挺快的,怎么样,不是很痛吧?”
然而,南以寒没有回答。鸦九话音一落下,屋里便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心中顿生不妙,鸦九只觉得怀中人的温度迅速下降。他连忙抬眸去看,果不其然地看见南以寒双眸紧闭,贴着她身体的手臂明显感知她肌体冰寒,竟如处在寒冬时节一般隐隐散发出寒气。
“笨丫头!”鸦九大惊失色,马上按住她的右腕扣住脉门,只觉她气息紊乱,脉象也虚浮不稳。方才他的治疗手法和用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而且她体内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沿着经络乱窜,只怕多半是内力得不到牵引开始在脉络中暴走了。
“小昔,墨少,发生什么事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玉绮若闻声寻了过来,“需要帮忙吗?”
鸦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先努力让自己不慌乱,他沉声道:“玉姑娘,笨丫头身体出了状况,请快些进来吧。”
听闻南以寒出事,玉绮若也不迟疑,急忙推门而入,步伐微微有些急切,进了门见到屋里的境况,虽然惊讶得微张了口,但是她的神色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先是急声吩咐着将南以寒送到床上,玉绮若又蹲身去检查了地上的污血和金针,然后才开口询问:“小昔之前是否受过伤?”
“胸前受了一剑,重伤坠崖,还中了毒,前几日刚刚才好。”提及这些,鸦九自责地握紧了拳,“是不是因为伤好未曾好好休养,路途颠簸导致身体不适?”
“跟着白圣人学了那么多年的医术,你见过谁因为休息不当而导致内息不稳的?”玉绮若不客气地斜睨了他一眼,按住南以寒的脉门,片刻后道,“小昔这是因为内力浑厚,开穴取针之后内力释放,她的身子太过虚承受不住而已。只是,之前的重伤到底还是有影响,现在小昔昏迷了,她的内息得不到牵引而在体内乱走,要是一招不慎很有可能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如此说来,当务之急是寻得一个和笨丫头内息相同的人,二人共同置身于热水之中,借助外力调控水的温度使之成为一个整体。那么置于桶中的二人便如同整体中的部分,可以以相触的肢体为媒借,互相调整彼此的气息。”鸦九毕竟熟谙医道,冷静下来之后人也恢复了清明睿智,他沉吟着,目光在南以寒和玉绮若之间打量,“我能感受得到,笨丫头的内力偏寒,玉姑娘你是女子,内息应该也是偏寒的,不如……”
“谁告诉你,我的内力偏寒了?墨少,你该不会不记得吧,我和白圣人一开始都是不赞同小昔学武的,是你背地里偷偷教给她剑式七诀。不管后来她又跟着谁有了怎样的境遇,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修习的基础心法可是源自你墨少。可以说,她和你有着一样的武学基础。”话尽于此,玉绮若戏谑扬眉,说着朝外走去,“我去帮你们准备热水。”
“等等!”鸦九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窘得面红耳赤,“我、我不行。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我习百家之长,内力也说不上是纯阴还是纯阳。我、我不行的。”
“你的武学基础也是剑式七诀,不管后来你学了什么,你和小昔都有一样的武学基础,这一点你毋庸置疑。有着一样武学基础的人互相调息,想来也不是难事吧?”
的确不是难事,可是、可是……鸦九额头上渗出细细一层薄汗——热水之中衣衫尽去,虽然是对笨丫头……可是这种趁人之危的事儿,对她,他委实是不愿意的。况且,他又不是圣人,哪能真的对心爱的人坐怀不乱?要是这一个万一……
墨少几时窘迫成这样过?说话都带结巴了。玉绮若狐疑地看着他,蓦然似想明白了什么,语气古怪地笑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不会是还没搞定小昔吧?”
鸦九一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也确实不能否认。说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事到如今,他在笨丫头心里,说不定还不如那个无寻呢。想到这里,鸦九又怅然地蹙起了眉。
“好了,话也不多说了。”目的达到,玉绮若也是见好就收,“我呢,好歹也是医者。虽然平生所救之人大多是大奸大恶之辈,但是基本的医德还是有的。我看人待事素来只凭一颗医心。人我交给你了,救还是不救,你自己看着办吧。可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说罢,意味深长地暧昧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窗外月儿静悄悄地挂在柳梢头,偶尔有几声虫鸣响起,尖尖细细的声音划过天际。
室内热气蒸腾,水雾迷蒙——玉绮若话撂在那里,鸦九自然是不会不救南以寒的,所以……
热汤浴桶之中,二人衣衫尽去,对向而坐。桶里浮沉的花瓣浮在水面上,完完全全地掩住了桶中春色。
然而,遮住了眼前的春光,却遮不住心底的悸动。
力走指间,调息运气,鸦九与她十指相扣。饶是闭了眼,掌心的柔软还是带着滚烫的灼热传达至心底。
鸦九缓缓地睁开了眼,只见对面的女子杏眸紧闭,清丽的面容因蕴了水汽而微红,像极了开放在春天里的盛极桃夭,原本苍白的唇也因为取针开穴而鲜妍红润,似是一瓣柔软的落花。有一缕润湿的发缠在她的颈间,竟似一朵妩媚的黑色花朵,凭自添了几分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