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了。
鸦九已经稳坐在了厢房里面,他皱眉看着下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实话,让她穿成这样出现在一群男人的视线里,纵然是自己的授意,可是这心里依旧很不是滋味。看样子,笨丫头是真的不适合这样的场合,要不要让她离开呢?
“为什么带她来这里?”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一直作壁上观的玉绮若问出了声。
“你不是要我教她,什么是情,什么是欲吗?这里或许没有情,但却有欲。”鸦九端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不过,我高估笨丫头了,她似乎不会。”
“你错了。”玉绮若很是泰然,唇角甚至挂有一抹自信的笑容,“墨少,你要明白,小昔的身份不止一个。在旁人面前,她不是笨丫头,而是断剑堂堂主,南如昔!”
“铮!”玉绮若话音方落,几乎是同时,下方扫琴声响起。
鸦九垂眸望去,只见南以寒已经离了月牙台,踮足如飞燕,凌凌立在一方木琴上。乐师皆不知她这是需要什么乐曲做伴奏,便都垂手停乐。堂中的客人也不知她这是何意,便也都停了嬉笑玩闹。一时间,只有那一声琴声绕梁不绝,清脆地回荡在安静的厅堂之中。
广袖垂纱,眉心朱砂,唇靥含笑,眼尾轻挑,转身回眸间端的是波光流转。鸦九看着,喉头微动,方才看她良久,都未觉她有如此刻一般妩媚。桑柔浸淫风月场多年,自是锤炼得媚骨风姿,却从也从来没有此如姝这般的媚态。
鸦九端起一盏冷酒大口饮尽,掩饰住心头的情动。玉绮若却是尽数看在眼里,抿唇一声轻笑,也端起果酒轻啜一口。她的目光落在下方,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但愿此舞,不会带来什么麻烦才好。
旋身展袖,琴音又起。衣衫之上,彩带飘舞,似是仙子凌风。翩然起舞间,精致的绣鞋在弦上跳跃,伴着脚踝上的银铃叮当,谱成一曲凌凌雅歌。
一琴曲超然,一舞人凌波。
一琴一舞,一声一叹。
好一曲弦上之舞!
舞者衣袂翻飞,足点轻弦,恰如梁上飞燕,娉婷生姿。随着舞步飞旋,曲音转急,与舞步相应得宜。
无论是舞,还是曲,皆尽撼动人魂!
“哥,你快看哪!”一间厢房里,君埻惊声,指向楼下,“那不是如昔吗?”
风痕自然是早已看到了,虽然面色冰冷如常,但是却早已摒住了呼吸,一双清冷的凤眸不曾离开那跳跃起舞的女子半分。
好美!
昔儿,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所不知道的?
正当众人皆沉浸在这曲舞之中时,蓦地,琴音中断。却是南以寒立足之琴被人撞倒。
南以寒从琴上跌落下来,落入了一个酒气熏天的怀抱。
一张肥胖的油脸色眯眯地凑了过来:“哎呀,美人儿,跳舞有什么意思?走,陪大爷喝酒去!”
酒气和口臭熏得南以寒都忘了用内力,只拼命伸手去推他,手却也被捉住。南以寒拧转身子,如何也挣不开他。
“哟,小美人居然这般热情,那大爷我就不客气了!”那人放肆地笑着,打横抱起她就往后边的厢房走去。
“不要!”南以寒吓得尖叫。
“居然敢欺负如昔!可恶!”君埻看得是怒火中烧,一捋袖子就要往下跳,却只觉耳边一阵风过,竟然是风痕先动了。
与此同时,鸦九也站了起来,可是还来不及行动,一道青影已抢先一步冲到了堂中。
众人都只觉脸侧一阵风过,那出言不逊的男子已然飞出几丈远,撞倒两张布满酒水的桌子后重重地撞到了墙上,随后又狠摔到了地上。
一道青影在堂中旋转着停住,飞扬的衣袂渐渐垂下,南以寒已落入了一个俊雅清冷的男子怀中。
好一出英雄救美!一时间,众人只觉得,这一对璧人当真般配至极。
这是南以寒第一次落在风痕的怀中,但是被他抱住的感觉却并不陌生。她痴痴地望着抱着自己的人,青衣轻扬间,如兰似麝的淡香若有若无地萦在鼻尖。
“无寻……”痴迷终化成了心头的狂喜,南以寒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眼中隐隐着泪光,“无寻!”
风痕只当她是被吓到了,微微低了头:“别怕,有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声音温和而清雅,比之无寻,只是多了一份清冷。为什么,从前她就没有注意到呢?
足尖一点,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风痕已抱了南以寒纵身飞上了二楼,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走进厢房之中,风痕放下南以寒,自顾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继续饮酒品茶,态度冷淡疏离得似乎根本不是方才救她之人。
这间并不起眼的厢房之中,除了风痕,还有苏洛漓和君埻。只有三个人,可是桌上的酒杯却有四只,显然他们方才是在接待什么人。
可是南以寒已然视而不见,她只直直地盯着风痕。
君埻倒了杯酒递过去,笑嘻嘻地说道:“来来来,如昔,喝杯酒压压惊吧。”
南以寒没有接他的酒,狐疑地看着他,甚至谨慎地退后了两步。
“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了。瞧,都忘了自我介绍了。”君埻不介意她的无礼,依旧笑嘻嘻的,“我叫君埻,表字准之。埻是表埻的埻,君是君临天下的君。”
南以寒依旧没有理会他,她径直走到风痕面前,杏眸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明亮:“为什么?”
风痕抬起头,一双凤眸清冷而无痕:“什么?”
“为什么要丢下我?三天三夜,我等了你整整三天三夜!你说,从一数到九十九,数完了你就会出现。可是每次你都没有出现,每次你都骗我!”南以寒的声音颤抖,杏眸之中泪光闪烁,她哽咽着,“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激你。可是,起码告诉我为什么啊!我只要一个答案,为什么?”
袖中的手,已然紧握成拳。风痕面色却是依旧如常,平静无波:“南姑娘,你把我当成了谁?我是风痕,暗星的风痕。”
“你明明就是无寻!”南以寒又逼近一步,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不会错!”
风痕不再言语,一双凤眸冷冷地盯着她。南以寒毫无畏惧,虽然脸上挂着泪痕,但是杏眸含傲直直地迎上去,气势上居然不落分毫。
这样的风痕,无人敢劝。这样的如昔,更无人敢动。苏洛漓和君埻坐在一旁,对视一眼之后选择默默地喝酒,两人都极力降低着自身的存在感。
“打扰了。”一个男声突兀地打破厢房内冷凝的气氛,鸦九微笑着大步地走了进来。
一见是他,君埻双眼一瞪,手握成拳猛然起身,却被苏洛漓一把按住肩头。苏洛漓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墨少。”苏洛漓开口,依旧是不急不缓的音调,“好久不见,墨少依旧风华不减。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我的笨丫头走错了房间,我是来带她回家的。”狭长的凤眸清润带笑,却是深不可测,鸦九望过去,“笨丫头,过来!”
南以寒望了望鸦九,又看了看风痕,咬唇,不动。
“过来!”凤眸失了笑,满是不悦,鸦九的声音也高了。
他这是生气了。每次他生气,南以寒都会顺服,不是因为怕他,而是两人之间特有的默契。
果不其然,南以寒轻叹一口气,向鸦九迈出了一步。冷不防,手腕被人扣住,她欣喜地低头看去,风痕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却大得让人挣不开。
南以寒也没想挣开,她笑染眉梢,对鸦九昂起头,倔强地拒绝着:“我不!”
鸦九的脸沉了下来,漂亮的凤眸冰冷得一如风痕:“你再说一遍!”
南以寒反手握住风痕的手,倔强地重复:“我不!”
冰冷如刀的目光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饶是风痕面不改色,鸦九还是没有错过他眼中的一丝得意与欣喜。
得意?欣喜?好,很好!
“随你的便。”冷冷吐出这四个字,鸦九墨衣一甩,转身就走。
风痕松开南以寒的手,二话不说也走了出去。苏洛漓和君埻习以为常地跟上了他。南以寒眨巴眨巴眼,步出门去,回头看了眼负气离去的鸦九,轻轻地咬了咬下唇,终究迈开步子跟上了风痕的脚步。
昔念无处寻
四月的晚上,饶是晴夜,也还是有几分冷意的。风痕大步行走在前边,君埻和苏洛漓随行其后,南以寒远远地跟着,不由自主地抚上双臂,身上的舞姬装束虽然华丽却也单薄,冻得她直打哆嗦。
风痕却是头都不回,脚下的步伐也未因她而减缓半分。
倒是君埻,连连地回头,看似随意地不停叹气:“哎呀,今晚上的天儿可不暖和啊!苏大哥,你有没有觉得冷啊?你说,她不会冻坏吧?”
苏洛漓也回了头,看了眼那瘦弱但是倔强的身影,快行几步追上风痕的步伐,与他并肩而行:“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风痕大人,你应该听大人的话,让她跟墨少走的。”
风痕不语,却是不由缓了步子。他将凤眸轻垂,心思亦是百回——他何尝不知,让她跟那个人走才是上策?可是,墨少是何许人也?其风华气度、人品才识,皆为人之上等。她跟他走了,恐怕终有一日会忘记云中阁里的无寻。一想到那些日子会被抹杀,他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是想抓住那些美好的回忆,还是想抓住她?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前半辈子都过得太过规矩严苛,遇上这样一个干净的女孩儿,偶尔也想放纵一回吧!
“啊啾!”南以寒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发红的鼻子,眨巴眨巴微红的眼睛,却依旧固执地跟着他们的脚步前行。
风痕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抿了抿唇,凤眸一转,扭头便看向君埻。
虽然摸不准自家哥哥的心思,但是俩兄弟的默契还是不差的。一见他这神色,君埻便自动自觉,连忙脱了外袍,小跑着送到南以寒的面前:“呐,如昔,天气冷,快穿上吧!”
南以寒却是不领情,将头一拧,鼻子一哼:“不要!”
君埻因着年纪小,从来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冷待,他尴尬地笑笑,不知所措地看向风痕。
风痕的身子一僵,也知道这小姑娘是在跟自己置气。他反身向她走去,脱下自己的外袍,不由分说地给她披上了。
这一次,南以寒没有拒绝,由着他给自己披上衣服,一双杏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风痕被她这炙热而纯粹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扭过头向前走去:“走吧。”
南以寒却热情地一把牵住他的手,欢欢喜喜着:“嗯,走吧!”
她的手掌柔嫩而温暖,包裹着他被晚风吹得寒凉的手,一时间,竟生出一辈子不愿放开的错觉。风痕又是一僵,却舍不得甩开,便反手牵着她向前走去。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熟悉的温度。
绝对不会错,是无寻!
南以寒的心情大好,步伐轻快起来,甚至还轻哼起了江南小调。
这个小姑娘,总是这么快活,这么容易知足!
走在前头的风痕,也是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挽起了一个微笑。
君埻跟在后头,看得眼睛发直:“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哥这么温柔!天哪,这、这还是我哥吗?”
“以后,或许会经常见到。”苏洛漓看了眼走远的两人,拍了拍君埻的肩,“快走吧,别落下了。”
一栋两层的楼阁隐在月影星芒之中,看似是寻常的富贾私宅,但是门禁守卫都是气息内敛的高手。这是暗星在庐州的据点,也是一处不输舒庆园的小楼。
疏影横斜,投射在二楼的窗纸之上。窗外月影摇晃,屋内灯火微醺。纵然身处其间的,大多都是令江湖人谈之色变的暗星高手,可是此刻,夜里月下,这里有着说不出的安静闲适。
二楼一间雅阁之中,风痕放下了手中看了将近两个时辰的书,无奈地抬眼——烛台旁边坐着个小姑娘,正是已然沐浴更衣的南以寒。两个时辰前,她不请自来,也不在乎没人招呼,自个儿坐下哼着小曲拨灯花,玩得不亦乐乎。
“阿埻没给你安排客房吗?”风痕的声线极低,说起话来总给人冰凉沉稳的感觉,可是面对她,又带了一丝无奈。
“无寻!”南以寒欢快地奔到他身边,撑着手瞧她,眸眼在烛火照耀下明亮得过分,“分开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想我啊?”
风痕喉头一动,拧过头去不看她:“我说了,我不是无寻。”
“真的不是?”南以寒歪着脑袋看他。
“不是。”风痕暗暗咬了咬牙,依旧一口否认。
“现在不承认,以后我可就不会再找你了哦。”南以寒站直了身子,在屋里踱了几步,又停身看向他,“你真的不是无寻?”
“不是。”
“好,那这次算我白来,我还是去找我的臭乌鸦吧。”南以寒舒展了腰身,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大步地朝门口走去。
风痕目送她向外走去,将手紧握成拳,生生地止住上前的冲动。
门被拉开,有冷风从外灌入,眼看着南以寒就要走出去了,风痕终是死心地一闭眼。可耳畔传来一声响,他睁眼,竟见南以寒身子一歪,昏倒在了地上。
“喂,你又玩儿什么花样?”风痕试探着唤了一声,见她一动不动,心里已然作了急。他快步上前抱起她,见她双目紧闭,唇角还有血渗出,他顿时慌了神,不管不顾地握着她的手便开始灌输真气,“昔儿,昔儿你醒醒!你别吓我,昔儿!”
他话音方落,南以寒便笑着睁开了眼,俏皮地眨着杏眸:“无寻!”
风痕心知上当,连忙撒手站到一边,遮掩地半闭了眼睛:“我说过了,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无寻?那你为什么要在乎我呢?而且,我从来不知道,暗星的风痕会这么大方,为了一个没什么交情的小姑娘,居然舍得这样耗损自己的内力。”
“那、那不是在乎。我想,不管是谁,都不会不管你这么个小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