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琴音绝世,站在别院门口的高杋修还是气得甩手就走。
也是那个夜晚,旷月遥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人。那时,那个人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身素白似是从月中走来,伏在窗外听她弹琴,竟至泪满眶。
“明明在乎,却要用恨来述说。”小小的姑娘抹了抹泪,感叹道。
弦在指下铮然,抚琴人忘了按弦——旷月遥怔住了,这个女孩,竟懂了她的琴!
“我叫南如昔,后会有期!”女孩儿对她一招手,像精灵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已无心去想一个小姑娘是如何来此的,旷月遥只喃喃着她的名:如昔,难如昔……
今年的中秋节,格外的冷,漫天乌云,见不着一丝月光。
花月无赏,高府众人各自回了房,早早入眠。可到后半夜,整个府邸都沸腾起来了——高杋修念及团圆之夜该陪陪妻子,来到旷月遥的别院,竟见她与一赤身男子拥睡在一处。
被惊醒时,房里已挤满了人,旷月遥是一脸无措。她今日头晕不适,服了药早早地睡了,浑然不知榻上男子是如何到她房中的。
可众目之下,有口难白。高杋修怒不可遏,下令将那“奸夫”乱棍打出,又把旷月遥从床上扔到地上,狠狠一脚踹上去,提笔写下一封休书甩到她身上,扯了身边的半琴夺门而出,连一个解释辩白的机会都不曾给她。
被声音吸引过来的大多是高家下人,旷月遥待人随和,这一幕他们都不乐见,皆沉默着退了下去,最后只剩一个吟秋和高安。
“夫人,主公不过一时之气,待冷静下来之后便会明白这一切只是误会。”高安劝道。
“他可以误会,但我还没无耻到可以拿着休书心安理得地待在这里。”旷月遥慢慢起身,捡起休书向外走去。
高安急了,忙去拉她:“夫人不可!您走了主公怎么办……”
“他可曾想过我怎么办?”旷月遥猛然一甩手,推得高安连退好几步,她自己也被这力道冲击得退到了门口,她扶着门框喘着气,“自半琴入门,我哪件事不是委曲求全?可结果呢?今夜之事,你都知有假,但他是怎么做的?若然这就是世人口中的结发两不疑,那我情愿不要!”说罢,她踉跄着冲了出去。
吟秋目光下移,蓦然瞪大了眼:“小姐!”一声疾呼冲了出去。
高安随即也惊讶得合不拢嘴——地上,旷月遥方才所立之地,有一滩血,和半琴小产时一模一样的一滩血!
一个尚未显怀的孕妇,怎么可能与人私通?这分明是一场嫁祸!可这府中,嫉妒夫人的会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高安只能忍下这口气,瞒下这件事,伺机寻得证据。
可还不等高安寻得证据,麻烦已上门——半琴好赌,竟瞒了高杋修赌上了清音坊和高宅的地契,还欠下一大笔赌债。
高杋修锒铛入狱,可他并不着急。高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半琴定会来赎他的。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高杋修出狱了。可来接他的,并不是半琴,而是数月不见的萧显。
“你入狱后,半琴卷走了所有能带走的财物,和你中秋夜抓到的那个男人跑了。你家中仆从,也大多变卖,只剩下一个高安。我帮你赎回了高府,你以后自己好好过。”萧显面无表情,冷冷地述说着一件件事。
并肩行了许久,高杋修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月遥……在哪里?”事到如今,谁好谁坏,谁居心叵测,谁含冤莫白,已再清楚不过。
“你还有脸提月遥?”似被触及逆鳞的龙,萧显暴跳如雷,一拳打在高杋修嘴角,“你逼她和我断交,又将她休弃。你明知道她已无母家,还逼得她无处可去。你知道一个满怀妒忌的女人有多可怕吗?月遥才出高府,半琴就派人废了她的手!她再也不能弹琴了!你知道琴对月遥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毁了她的全部、毁了她的一切吗?”
“月遥呢?月遥呢!”骤闻此讯,高杋修双目通红,如野兽一般吼道。
“她已经离开了,去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高杋修,若你有心,就该自责内疚到死!”萧显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忘了告诉你,中秋夜你那一脚,让她失掉了一个孩子,你和她的孩子。”
“月遥,月遥!”高杋修猛地跪在地上,悔恨得失声痛哭。
一双精致的绣鞋忽然停在眼前,似曾相识。
高杋修抬起头,目露欣喜:“吟秋……”
“啪!”一记耳光重重落下,吟秋头颅高昂:“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巴掌。你欠小姐的,欠那个孩子的!这样待小姐,旷氏先灵会在天上诅咒你!”
“吟秋,吟秋!”高杋修跪在地上,扯着她的衣袖哽咽哀求,“我求你了,吟秋,告诉我月遥在哪儿。”
“我不会再给你伤害小姐的机会了。”吟秋傲然夺回衣袖,“小姐说了,她去的地方,没有你,她会忘记你,忘记过去的一切!”
吟秋走后,高杋修在街上跪了很久很久。来往行人,看到他都是远远地绕开,谁都无法将这个满身肮脏的人和之前清俊高洁的高家家主联想到一处。
天已断黑,高杋修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不同于以往仆从婢迎,只高安一人守着一盏豆大的孤灯在等候:“主公回来了。”
“这是……”目光落到高安身前那张琴上,高杋修微皱眉。
“半琴把夫人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这张琴她嫌重,没拿。”高安小心拂去落在琴上的灯灰,“这是夫人留下的惟一的东西了,听说叫绕梁。”
“绕梁……四大名琴之首,绕梁?!”
他这几个月对月遥关心实在是太少,竟不知她得了绕梁——哪里是不知?是知而不理才对。自半琴入府,月遥又何曾快活过一日?再无以往孩子般明朗纯净的欢颜,再无挽指作蝴蝶从弦上飞过的天真,最后竟还失了孩子废了十指,再也无法拨弦而曲……
“铮!”心中悸动,冷不防触动琴弦。弦动琴惊,掉出一页笺来。
杏色小笺,朱笔凝泪,是她的字迹:“往事且思量,笑时泪半行。妾欲长相久,郎情意薄凉。红妆倚虚晃,独怜明月光。薄幸结发郎,以身祭情殇。”
恍若就悟了她那夜的那曲《葛生》——若不再爱,我情愿你死去,带着对我的爱死去。那么,我还有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继续爱你。
要多浓烈的爱,有多苦痛的伤,才能成就那曲恨述的《葛生》?可是,他不懂,他竟不懂!枉他自诩琴技出众,他竟不懂!
那一刻,心痛如刀割火炙,恨不能立时死去,以命偿她早夭的爱情。
“主公回来之前,有一个姓莫的女子来过,留下一把剑。”高安取出一把剑。
银质剑身,七颗宝石殷红似血,名剑七星龙渊,诚信高洁之剑。可他这样的人,哪里还配称诚信高洁?真是讽刺!
可高杋修无心多想:“事到如今,有剑在手,又有何用?”
“那位莫姓女子说,若早有剑在手,主公便不会错失了重要之人。”高安把剑放在绕梁琴旁边,“主公若要了此剑,便动身去长安,莫女侠会在那里等您。”
若早有剑,便不会轻失所爱……
高杋修心神一动,怔怔地望着案上琴剑。高安见状,躬身退了出去。
天将明时,豆大的油灯“啪”地一声油尽灯灭。高杋修也似下定决心,拿起案上一琴一剑,准备起身奔赴长安——月遥,天涯海角,我握剑在手,寻你一切从头,此生不休!
自此,世上少了个叫高杋修的制琴名师,江湖上多了个号称“琴剑双绝”的年轻侠士高旷离……
饮剑楼中,夜静无声,就连聒噪在夜里的虫儿也被粗使工匠细心地除去。天幕不是纯粹的黑,而是像染了宝石光泽的深蓝。一轮月莹润无暇挂在天际,还差一线就是满月了。
后天,就是中秋了。中秋讲究团圆,一个人都不能少,也不知征战西北的那些人能不能赶回来。
月见驻了足,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月,心里隐隐竟有着期待。
忽然,一阵寒意袭来,月见冻得一哆嗦,抬手抚上了双臂。
虽然气温还不算低,但到底入了秋,夜晚还是有些冷的。这样寒冷而清寂的夜,让月见不期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中秋夜——
那时,她还叫旷月遥,是高杋修的妻子。宠妾灭妻,中秋被休,她赌着一口气拖着才小产的身子离开了高府。才出门,她就被一群男人劫住,按在地上挑了十指筋脉,又被扔到一条巷子中。
下腹剧痛,十指被废,她痛得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也许,会像一条狗一样,死在这昏黑肮脏的小巷里吧?
正这样想着,忽觉身边似有一道绚烂夺目的白光。她努力睁开眼,看到身旁站着个白衣乌发的女孩儿,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前几日在她窗外听她弹琴而落泪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还有一个让人哀伤的名字,南如昔。
“果真,难如昔。”她无声哭泣。
南如昔看着她,目光与她年纪极不相符,怜悯而慈悲。她蹲身把了把她的脉,取出一丸药喂到她唇边,却被她侧头躲开了。
“你不想活下去了么?”不同于她的目光,南如昔问得冷淡而认真。
被爱的人休弃,失了腹中的孩子,十指怕是再也不能抚琴……她已失去了所有,还活着干什么?
“不想换一种活法吗?”南如昔站直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我可以帮你哦!至少,可以让你的心不哭泣。”
她心中一动,猛然抬起头。漫天阴霾,那个女孩却像临世之仙不染凡尘。她微微地笑着,仿佛掌控了万物。
“如果你还能弹琴的话,我可以让你的琴音不再含恨带伤。还有那个叫半琴的女人,也可以任你处置。”
瞪大了眼,她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本已死去的心又开始鲜活跳动,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有力——她懂,这个小小的女孩居然懂,懂她想要什么,也能给她想要的。
将药丸送入她口中,南如昔笑容明媚:“天边月虽遥,但也是能看见的。月遥这个名字太寂寞,从今以后你就叫月见,好不好?”
月见草,月下花开,滞血愈伤,缓身之痛。
这个女孩,有一颗细腻的心。
她想,无论将来如何,她都不会背叛这个女孩。终此一世,绝不背叛。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月见也一如当初所誓,从未背叛。从姑苏百草坊到洛阳饮剑楼,她伴着那个女孩一步步走过来,直至看到她和那风华无双的男子并肩站在了江湖之巅。
而她的手,终是再不能弹琴。可是,她的文笔丹青,她的过目不忘,这些被高杋修所忽视的却让那名唤南如昔的女孩视若珍宝,欣喜地将一切信任地交付给她……实在,是找不出背叛的理由呢!
这样想着,月见唇角不自觉浮了笑。
前方有脚步声起,缓慢而沉重,来者是曾经的南如昔,而今的饮剑楼副楼主南以寒。
月见微笑颔首:“昔姑娘。”
南以寒停在离她两丈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一如十年前那个中秋夜,怜悯而慈悲。
心里骤然不安,月见失了笑颜:“发生什么事了?”
“出征西北的人回来了。可是,高哥哥没有回来。”南以寒哀伤地望着她,“听崔跃说,本来都可以全胜而归了,高哥哥却一人独战被困的天狼帮第一高手,还不许部下插手,最终同归于尽……”
他,是一心求死。因为那句“从此陌路”,他生无可恋,所以求死。
“知道了。我先回去拟个草文,等云烟的资料送来了,再详细地记录在册。”月见淡淡地笑道,抬步向前,朝南以寒背后的方向走去。
“死的人是高旷离,曾经的高杋修!”南以寒没有回头,却提了音量。
“对我而言,他和楼中其他人一样。他死了,难过有,伤心无。”月见脚步未停——她的话听起来一定无情极了。可执笔掌史,无情才是最好,不是吗?
……
回到寝院,在廊下摆上书案,铺了宣州的棉纸,研好徽州的松墨,提起湖州的狼毫,月见写下一行字:“永厝五年八月十三日夜,琴剑双绝高旷离,卒。”
“嗒!”一滴水落在纸上,将“卒”字晕开,模糊了字迹。
天边月正圆,不是雨,是泪。
月见再忍不住,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一句诺言一世惘,一段情长一生怅。天青苍茫,繁星敛光,我月下提笔,为你滴墨成伤。
说好了从此陌路,说好了各自为安。
杋修,许下的一世诺,你还欠我一句,各自为安……
饮剑录·长安雪
广漠风,孟东寒,东壁起,正中昏。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冰屑,刮在脸上生疼。长安城外飞雪迷漫,素裹的天地飞雪走冰,叫人睁不开眼。
离城十里,有一家简陋粗鄙的小酒馆,门口挂着足以抵挡朔风的厚羊皮毡,虽然污渍斑驳,但也显出厚实温暖的质感。酒馆之中,酒香肉香夹杂着木柴烧炙的温暖气息,陡然走入其中,熏得人醉。
“吱呀”,门口的厚羊皮毡被掀起,里间的老旧木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子。
一身青色侠装,束袖系腕,束带缚腰,显出男子劲瘦挺拔的身姿。外间风狂雪暴,男子解开落满雪的披风,竟是面色红润温暖,足见其内力深厚。
酒馆内喝酒的吃肉的在这个男子走进来之时全部停了下来。满是人的小酒馆鸦雀无声,只听得到柴火在炭锅里烧得哔啵。
男子腰间有一柄剑,鲛皮缠柄,鞘玄而墨,长不过三尺,宽不足两寸。
十大名剑之六,干将。
此人身份呼之欲出,干将剑主,云梦棋阁,时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