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众人锐利含杀的目光,时渊一步步走向柜台,屈指扣了扣柜面:“两坛刀子烧。”
“好咧!客官稍等。”店家小二是个长相平凡的年轻少年郎,仿佛感受不到酒馆里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他依旧快活地忙碌着。
“客官,上好的刀子烧,给!”店小二将臂弯里的两坛酒放在柜台上。
时渊取过一坛酒,拍开酒封饮了一口。
一滴酒液滑过时渊坚毅的下巴,直直坠向地面。
店小二看得呆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下降的酒滴在店小二眼中速度不断放慢,渐渐逼近时渊心口的位置,店小二目光一凝,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将酒滴劈成几瓣。
青衣的侠士面目依旧平静无波,不过腰间干将已然拔出,反手横在身前。
三尺的青锋,缠绡的剑柄,玄金的剑刃,墨黑的剑脊,剑身之上饰满玄金色龟裂纹,在柴火明灭下泛出泠泠冷光。
“嗒!”有液体从干将剑身上滴落,砸在地面上,晕开血的颜色。
店小二猛然一头栽在柜台上,脖颈处缓缓洇出大片的血。留在柜面的那坛酒被碰得砸落在地,“呯”地一声碎成几片。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掩住了从店小二身上发散出的血腥味儿。
时渊从店小二袖中摸出几把飞刀,随意地扔在他身上,似是说给店小二听,又似说给酒馆里的其他人听:“一个酒家小二的眼睛,不该那么亮。”
“不愧是剑行长安逍遥侠,这一剑凌厉迅疾,不逊当年。”气定神闲的声音响在酒馆之内,伴着无数刀剑出鞘的声音。
剑锋在半空中凌厉地一划,凌厉的剑气划破气流。时渊回身,迎上那些跃跃欲试的刺客,轻嗤一笑,几分狂来几分傲。
青衣骤动,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原本立在柜台前的时渊已到了门边,手中干将刃染鲜血。
而这一路过来,十来个刺客相继扑倒。
反手回剑,“叮”地一声挡住来自背后的一剑,时渊迅速转手,剑挑正面扑过来的一人,身子一转躲开左右两边的夹击。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完成不过是眨眼之事,毫不拖泥带水。
目标棘手,那群刺客却毫不退缩,攻势更猛。
“那个人不是我们一路的!”
战得正激,刺客之中却传出这样一个声音。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了馆内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个身量纤瘦的人,一件苍黄的破旧大氅从头包到脚,难辨男女。饶是身处刀光剑影之中,那人却悠然自在不见惊惧。
“定是与时渊一伙的,杀!”
这样的命令一下达,立时有一波刺客冲向那张桌子。
江湖规矩,祸不及无辜。时渊面色微变,足尖一点纵身跃过围过来的刺客,冲向那张桌。出剑已来不及,时渊踩住一个刺客的肩,抢先一步护在桌前,赤手握住了刺向那人的剑。
“锵!”利刃出鞘之声,一柄剑从那破旧的苍黄大氅内探出,自时渊眼前经过,准确地刺中扑过来的刺客。
青锋三尺,剑柄缠绡,侧刃玄金,剑脊墨黑,剑身饰玄金色漫理纹。较之干将剑,不过纹饰不同。
时渊愣住了。
这是……十大名剑之七,与干将合称挚情双剑的莫邪剑。那这个人是……
苍黄大氅萎地,一个女子手执莫邪从桌边站起。
女子一袭水绿色布裙,袖口用翠绿布条捆绑扎紧,外面罩了件领子镶嵌白狐狸毛的碧色披风。青丝高挽,只留一束垂在胸前,脑后斜插一柄半月盘梳。五官精致而出挑,气韵清冷而绝艳,朴实无华的衣饰未让她流于俗艳,反见端庄大方,堪堪担了个“仙”字。
果然,是她,莫邪剑主,医阁医仙玉绮若。
时渊面色一柔,星眸焕出欣喜的光彩,他嘴唇微颤,正要开口唤她,玉绮若却走到了他身前,对着那群刺客冷冷开口:“我最讨厌喝酒的时候被人打扰。你们,该死!”
“碧落云涯第九式。”低声道罢,时渊身姿如鹘,直冲出去。
几乎是没有犹豫,玉绮若紧跟其后。
漫天剑光,挚情成双。剑走碧落,天涯云荒。
干将剑走龙蛇,莫邪舞成惊鸿,刚柔相济,阴阳相协。干将探至足下,玉绮若足点剑尖,腾空而起。双剑相和,一剑攻上方,一剑锁下盘,击杀满室刺客不过探囊。
片刻工夫,酒馆刺客尽数被斩于剑下,浓厚的血腥味再也无法用酒香覆盖。
时渊倚坐在一棵漆痕斑驳的柱子下,望着满地尸体,仰头饮下一口酒,自嘲地摇头轻笑。
玉绮若跪坐在他身边,撕了裙摆给他包扎左手的伤口。
时渊侧目看她,眸中是一片与世无争的宁静美好:“绮若……”
“时大侠有事?”玉绮若没有抬眼。
“没。”时渊收回目光,鼻音发出笑意,“只是想起,医仙玉绮若,只医大奸大恶之人。”
包扎伤口的手一顿,玉绮若抿了抿唇:“包扎……算不得医治。”
“原来如此。”时渊低下头,轻声笑,“我还以为,是因为在乎呢。”
心弦一颤,玉绮若别开脸去,却见到干将和莫邪交叠放在地上,彼此的剑刃上都有一个肉眼可见的缺口,那是它们曾经兵戈相击的凭证……
“我该走了。”玉绮若冷了眼眸,拿起莫邪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时渊的喃喃:“好烈的刀子烧,该配长安苏记的桃花酥才好。”
桃花酥……
似被触及心中痛隐,玉绮若轻咬下唇,快步走入雪中。
……
竹扉小楼掩清寒,径扫积雪留香兰。
很难想象,长安京中还有这样偏僻的地方。一片竹海,一条幽径,一处精舍,像是文人雅士所居。可谁又能想到,这里住着曾经叫江湖第一大派饮剑楼都头疼的人物?
当初叱咤江湖的暗星首领上官云夜,如今换回自己的本名风朔,和暗星三大高手之一苏洛漓一起,在这里当起不起眼的相剑师。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吧!
长安的雪下得极厚,但这条羊肠小径上却无半点积雪,路两旁的积雪倒是没有收拾。映着雪光,周围的景致亮堂起来,将这一方天地照得恍如白昼。
玉绮若拾阶而上,在竹舍前看见一个男子,一身广袖湖蓝长衫,湖蓝布巾的发带束起一头青丝,朗眉星目,长身玉立,满身书香诗韵。没有了腰间那柄棠溪剑,很难叫人猜出他便是当初的暗星高手苏洛漓。
此刻,苏洛漓手执一把竹扫帚,一边细细扫着门前雪,一边认真地在扫干净的地面撒上盐,动作优雅得叫人不由想起那号称“琴剑双绝”的侠士高旷离,心里暗暗将他二人做个比较。
“你怎么又来了?”苏洛漓双手握着扫帚,立在屋前,拧眉看着阶下的女子。
玉绮若盈盈一笑:“又不是来找你,急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外面这般吵闹,里间的人也待不住了。
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屋里走出,一身得体的黑衣,外罩一件广袖大氅,身形高大,眉目朗阔英俊,额前勒了根抹额,长发披散,用一根粉粉的布条束在胸口处,和那一身霸气格格不入,显得滑稽可笑。
此人,就是隐居在此的风朔。
玉绮若瞧着他那根束发的粉布条,很不客气地笑出了声。苏洛漓见她笑他,立时黑了脸。
风朔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扯了粉布条,嘿嘿一笑:“刚才在锻剑,顺手系上的。”
“大人!”苏洛漓很是不满风朔对玉绮若的纵容。
“哎,别总板着张脸啊,多没意思?”风朔拍了拍他的肩,“来,老苏,笑一个!”
“是小苏!”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苏洛漓哼道。
自打退出江湖,他二人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
玉绮若也不跟他们讲客套,走上台阶,径直进了屋。风朔一笑,按了按苏洛漓的肩,跟着走了进去。
竹舍之中别有洞天,自舍堂往下走,本该是普通地窖的地方,竟有一处石室,内设剑炉,周围挂满了剑的半成品。
“随意坐。”风朔执起石台上的一个陶壶,倒了碗水递过去。
玉绮若挑挑眉,接过水放在一边,取下腰间莫邪递了过去:“劳烦,把莫邪剑上的缺口补好。”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风朔“锵”地一声拔出剑。
墨刃金纹,在剑炉烈火之下映出剑光,原该是剑光最亮的地方却豁了一个不小的口子,细小的裂痕自缺口处蔓延,横贯整个剑身。
“果然是把好剑。”风朔屈指弹了弹剑身,收剑回鞘,“普天之下,若还有人能修补此剑,那么那个人非我莫属。”
相剑名士风胡子的后人,自然有这个本事。
“那么,三天后我来取。”
风朔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进剑炉之中。他愤而回身,却见玉绮若一脸正色不似玩笑,他无奈耸肩:“我尽力。”
这可是十大名剑之莫邪剑啊!旁的人补都补不来,居然还只给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我要去西北天狼帮。那是个擅长驭兽的帮派,剑的好坏,决定着剑主的生死。”玉绮若淡淡地看着他。
“天狼帮……”风朔沉了眉,望向手中的莫邪剑,“三天后,我一定修补好莫邪。”
开玩笑?事关她的生死,他怎敢不用心?
玉绮若笑了:“多谢。”
“唉,谁叫我欠你呢?”风朔又恢复了平日玩笑的样子。
“你这一命,我救得最值。”玉绮若赞同。
风朔低声笑了,回身将莫邪剑倒挂在剑炉上,声音也低了下去:“绮若。”
“嗯?”
“莫邪剑的裂痕我可以修补,但你心里的裂痕呢?我可以补吗?”
此话一出,便是许久的沉默。
“抱歉。”良久,玉绮若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我……”
“晚上在这里吃饭吧!”风朔忽然打断她的话,回过身来时笑容温暖宽厚,“想吃什么?”
终究,他舍不得她为难,不愿看她尴尬。
玉绮若愣了愣,心里却想起了别的:“附近可有卖桃花酥的?”
“桃花酥?”
玉绮若的瞳眸里映了两簇跳跃的火光,潋滟流光,她点点头,颊上浮起笑容:“嗯,桃花酥。”
入了冬的长安,像一只蛰伏的眠兽,安静而慵懒。下了雪后,这种感觉尤甚。
雪霁第三天,长安城内只余些许残雪。因天气寒冷,城中百姓的生活节奏都缓慢从容起来,只间或从风中飘来几声小贩吆喝透漏出几分市井的气息。
忽而,一阵马蹄疾,一个明艳水灵的绿衫女子策马而来,风风火火地勒缰下马,冲入街边一家挂着“苏记”招牌的点心铺子,掏出块碎银子往柜台上一拍,伸手就去拿柜上最后一包桃花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她。
女子抬头,见是一名俊朗英挺的青衣少侠。不过,而今,美食比美色更吸引人,她没好气:“干嘛?”
“我说,姑娘,好歹有个先来后到吧?”青衣少侠好笑。
一旁的店家也很是尴尬:“玉姑娘,这包桃花酥,这位少侠已付了钱。”
“我、我也付了钱啊!”
这姑娘,底气已然不足,却还抓着那包桃花酥不松手,真是——等等,玉姑娘?
一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名唤玉绮若的少女,佩着失传多年的名剑莫邪。行走江湖间,名剑免不了惹祸,但玉绮若剑心侠义,不仅年纪轻轻武艺不凡,更是凭一身医术救治伤于她手的挑衅之人,叫一干武林人士心服口服。
碧衫绿裙,姿容明丽,侠肝义胆,古道热肠。
这姑娘,倒有几分相似。
“在下时渊,幸会。”青衣少侠揖手。
剑行长安逍遥侠?也是一个人物。
玉绮若将桃花酥紧抱在坏,生怕被他抢去:“那也不让!”
时渊被逗乐了:“出招赢过我,我便让。”
“说话算数!”
“锵!”利剑出鞘,在空中微鸣,古朴的剑身在阳光下泛出清冷凛冽的光。
彼时,他与她都是年少轻狂,一包桃花酥便能叫他二人拔剑相对。
那年那日,雪霁天晴,长安街头,他们剑影成双,相识着一场充满江湖气息的相识。
“叮!”一截断剑飞上了天,又重重落在了地上。
时渊手中长剑残半,竖挡在身前,莫邪剑离他的脖子不过一厘之距。
玉绮若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盯着他,见他脖子上洇出一线血,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收回莫邪剑:“幸好幸好,还以为割了你的脑袋呢!”
“不愧是名剑莫邪。”时渊把手中的断剑一扔,“我输了。”
他输,也只输在兵器之上。若论身手功夫,该是她低人一等。
“喂!”叫住转身要走的时渊,玉绮若扬了扬手中的桃花酥,“我请你吃桃花酥,你请我喝酒,好不好?”
……
长安城外一处高楼楼顶,时渊和玉绮若相对坐饮,就着残冬雪景,饮一口酒,咬一口酥。
“想不到,玉姑娘居然习惯刀子烧这样的烈酒。”时渊晃了晃酒坛,听着酒声。
玉绮若抬袖拭去唇边酒渍,笑得豪情万丈:“这样烈的刀子烧,就该配长安苏记的桃花酥!”
“难怪。”时渊仰头饮一口酒,哈哈大笑,“我大概明白,为何莫邪剑主会让那么多人真心佩服了。”
“佩服么?”玉绮若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她这一声很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