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见玉绮若没有跟上来,时渊驻足回身:“怎么了?”
玉绮若摇摇头:“没,没什么。”
“走吧!”时渊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牵起了她的手。
玉绮若一怔,没有挣开,跟着他向山洞走去。
“跟我一起走吧!”进了山洞,时渊回身看她。
“去哪儿?”
“哪里都好,离开这里,我们一起,一起生,一起死,一起走一辈子。”
“可是……剑行长安逍遥侠,要离开长安?”
“逍遥二字,因无心无念。可如今,我有了你……”
“时渊!”玉绮若慌张地躲避着他的目光,“我和师兄……是有婚约的。师父养育我十多年,我不得不报恩……”
“我们一起报。绮若,身在江湖不由己,但生于世,总得为自己活一场。”时渊捏住她的肩,“朝露夜晞,春华秋实,我们可以一起看。长安雪落,人生迟暮,我们可以一起老。或许,还能找到碧色的桃花……”
“我跟你走!”不得不说,他的话很诱人。不得不说,这话由他说出来,很诱人。
玉绮若一头扎进他怀中:“我跟你走,我们去看长安的雪,去吃糖葫芦,去过一辈子!”
“在此之前,我们得先离开这里。再去跟你师父好好说说吧,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们的。”时渊把她的手握在掌中,很紧很紧。
……
被找到是在第二天,找到他俩的是叶飞。
碧桃派已乱作一团,余浚淇为了寻玉绮若,从马背上跌落摔断了腿,干将剑也不见了。余海又气又急,见到玉绮若便嚷着要她马上完成婚约照顾余浚淇一辈子。
原本计划的一切都不能说出口,玉绮若沉默着提了药箱来到余浚淇的病榻前,看诊疗伤。
时渊一直陪着她,说着轻松的话题:“绮若的医术不错,跟谁学的?”
“曾遇杏林堂白圣人,医道武功都经他指点了一二。”
“嗯,那以后不怕饿着了,大不了让绮若开医馆养着我!”
玉绮若身子一颤,回头看着他:“时渊,我……”
“不要说放弃的话!”时渊抬起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抓住了,我绝不放手!”
“可是……”
“一切都交给我。你先跟叶飞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我会处理好一切的,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
已是四月的天,西北天狼帮所在的察木托仍是隆冬飞雪。
饮剑楼一支五百人的队伍,由高旷离带队停驻在离察木托十里的地方。随队的,有医阁医仙玉绮若,棋阁阁主时渊。
“小时,吃点东西。”高旷离丢给时渊一个纸包,在他身边坐下,见他目光始终不离玉绮若,高旷离低笑,“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当年错信小人,伤了月见。你呢?”
最后悔的事情么?那应该,是那件事了吧?时渊想——
人不可貌相,人尽皆知。时渊也知,知却仍犯。
谁能想到,那样温和的人,其心非然呢?
那是玉绮若随叶飞离开的第六天,余浚淇醒了。由江采芙照顾着,他的腿虽终是废了,但精神却还不错。
“你喜欢绮若,是吗?那明日正午,来碧桃派后山,让我们用男人的方式,好好谈谈。”
余浚淇如是说,时渊如是信。
第二天时渊如期赴约,在碧桃派后山桃花林间,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余浚淇,还有他膝头横放的那柄干将剑——干将?!
“绮若失踪,若不谎称干将剑失,只怕碧桃派也难逃一劫。”余浚淇拍了拍干将,微笑道。
这个人,倒有一颗玲珑心。
时渊轻笑一声:“那么,你要如何比试?”
“绮若来碧桃派的时候,还是个婴孩,小小的一团包裹在襁褓里。我伴她一起,从说第一句话到她步入江湖。她很有武学天赋,什么都一点就通,功夫已经远远胜过派中所有人。所以,在偶然得到干将莫邪双剑的时候,父亲让她带着莫邪去闯荡江湖,指望她为碧桃派扬名。我也想随她一起,可是,这副身体让我没法儿和她再走下去。我未错过她成长的每一寸光阴,却错过了她的未来……”
“你是要和我比,谁爱绮若更多?”时渊冷笑。
“从我记事起,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我从未想过要放手。”余浚淇抚上膝头的干将剑,“不过,既然她要和你在一起,那么剑也要在一起。这柄干将,我留着也没用,给你吧!”
时渊迟疑,伸出手去接剑。余浚淇却猛然拔剑刺过来。时渊神色不变,劈手去夺。
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病弱男子,时渊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干将剑到手,时渊还未松口气,余浚淇却猛扑过来。时渊躲闪不及,手中干将竟将余浚淇心口刺了个对穿。
余浚淇笑了,用尽气力凑到时渊耳边,低语一句。
时渊大惊,慌忙抽出干将,血溅了满身。
“师兄!”听到这一声痛呼,看到玉绮若由远及近奔来,时渊便知余浚淇刚才那句话不是玩笑。
方才,他附在他耳边,用世上最恶毒的语气说道:“绮若是我的,哪怕是死,你也休想夺走她!”
“绮、绮若,时少侠只、只是爱剑心切,别怪他。”余浚淇伤得实在太重,说完这句话便在玉绮若怀中断了气。
时光沉默,只有染血的桃花在飞。
玉绮若握住莫邪剑,缓缓扭过头来。
“绮若!”时渊惊得连连却步——她的眼里,全是怨恨与绝望,满满的,全都是。
“啊——”一声痛呼,玉绮若拔出莫邪剑疯了一般刺过来。
“你骗我,什么长安雪落,什么碧色桃花,全是骗人的!”
“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得到干将剑!”
“你杀了师兄,利用我杀了师兄!”
“师兄没有武功,还残了双腿。你怎么忍心?”
“一把剑就那么重要?值得你丧尽天良出卖自己的真心?”
“时渊,我恨你,我恨你!”
一声问,一行泪,一挥剑。
时渊被迫横剑相格,见她痛哭挥剑,招招都是他与她共创的“碧落云涯”,他心如刀割:“绮若!”
“咔!”两声轻响同时响起,竟是相斫的干将莫邪同时破开缺口,裂缝漫过剑身,双剑同残。
名剑受损,时渊下意识缓了招式,玉绮若却毫不迟疑,尖利的莫邪直抵在他的喉头。
干将剑缓缓垂下,时渊又唤一声:“绮若。”
三声唤,三生涣,亦是心头三次伤。
握住莫邪的手开始颤抖,抖得厉害。玉绮若恨得猛然转过身,手中莫邪狠狠地掼在地上。她不禁泪流满面——她下不了手,面对这个欺她骗她杀她师兄的仇人,她下不了手!
“我放你走,仅此一次。来日,我定会亲手杀了你,为师兄报仇,一定!”玉绮若这样说道,对他,也是对自己。
如今,两个人都无法冷静,确实应该分开一段时间。时渊拭去干将剑上的血,剑回鞘。他深深望她一眼:“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不是我。”
青衣侠士说罢,也不等她回应,渐行渐远渐无踪。
玉绮若无力地瘫坐在地,碧衫染尘,泪落泥中。
那以后的四十三天,玉绮若言出必行,率碧桃派若众如影随形,逼得时渊走投无路。对她,他总是狠不下心来。若非叶飞机灵,那段时日总是想着法子帮他,只怕他真已被斩于莫邪剑下。
再后来,碧桃派的追杀忽就停止了,江湖上也没了她的消息。时渊去寻找过,却遇上了杏林堂掌门白言泽白圣人。不久,在白圣人的安排下他接掌了棋阁,并知道玉绮若就在离他不远的丹阳医阁。可他没有去找她。
他们之间,毕竟隔了一个碧桃派,隔了一个余浚淇。血染桃花,以命相搏,活着的人再如何情深不悔也敌不过那样的浓烈。他知她好,已然足够。
只是,此后行山行水,踏遍天下,遇女子无数,却再无一人能入他眼得他心。那夜长安雪,那个女子碧衫绿裙,为他一舞剑回,已叫他失了此生再爱之心。
不管江湖门派争,不问武林龙虎斗。他心安如水,守在云梦泽畔,只等那一人,等她来了,告诉她,他的心是她的,他的命也是她的。
只是,这一次,她涉险来了西北。他如何也不能再等了。他得来,来到她身边,护她活着来活着回,并完成对她的承诺。
……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听罢时渊的故事,高旷离笑得无奈,“此次楼主允你同行,除了借你之力平定天狼帮之外,只怕是有意成全。”
时渊也笑了,盯着天际飞雪,他喃喃:“可是,世间之事,最不能成全的,便是人心。”
雪势又大了些。
玉绮若往手心呵了口热气,抬眼看了眼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又迅速低下头去。始终,是没有走过去的勇气。呵,她哪还能走过去?他们之间,最没资格去爱的人,是她啊——
那是余浚淇被杀的第四十九天,亡者七七祭,她与时渊苦斗一场后,赶回碧桃派,借夕阳余晖去上最后一次祭。
余浚淇葬在碧桃派后山那片桃花林。
此时,夕阳西下,江采芙立在墓前,双手环胸,几分敬佩几分感慨:“师兄真是厉害,设下那么一个局。你不知道,现在师姐把时渊当成杀害你的凶手,疯了一般追杀他。呵呵,相爱相杀,真是极妙的好戏!”
“你说什么?”玉绮若震惊不已,冲到她面前,“你知道些什么?”
骤然见到她,江采芙有一瞬惊慌,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带着嘲弄的语气:“师兄被杀的那一天,我在哦!其实,时渊不是凶手……”
将那日所见所闻一一说出,江采芙看玉绮若神色万变,好不幸灾乐祸,笑得开心。
“为什么不说出来?”玉绮若双手紧握成拳,“那天,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为什么要说出来?”江采芙露出诧异和不理解的表情,“你们都认定了时渊是凶手,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不多说,不多做,只按师父的意思办事,乖乖做个徒弟不就好了?我才不要像你,劳心劳力还不讨好……”
下一刻,莫邪剑出,玉绮若冷眼看江采芙双目圆瞪地倒下:“那么,就永远不要说出来。”
“玉绮若你干什么!”尾行而来的余海见爱徒被杀,不由气得大叫。
干什么?要干的事情很多啊!对时渊四十三天的追杀,她要补偿;受余海十余年的养育,她要报答。脑海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她很清楚她要干什么。
“我的好师父,你还不明白吗?”玉绮若勾起残忍的笑,缓缓回身,“我在扫除阻碍我名扬天下的碧桃派。”
“你说什么?”余海瞪大了眼。
“莫邪和干将刺伤的伤口是一样的。余浚淇惨死,你们怀疑时渊,怎就忘了当时我也在场?”滴血的剑指向恩师,玉绮若微笑,“不过我发现,对付你们这群笨蛋,直接杀比较痛快。”
——师父,报你养育之恩,我守住你心中独生儿子的温和宽厚。而时渊……四十三天的追杀,二十七次的中伤,我以命来还。
结果,不言而喻,她成了碧桃派追杀的对象,是白言泽救下了她,给了她安身的地方。不过,这是有条件的,白言泽要她守护一个女孩儿。
“给干将剑主时渊一个安身立命的依靠。”她答应了,这是惟一的要求。
而碧桃派,在露了名声又无实力之后,终湮没在了江湖之中,再无消息。这是玉绮若无力回转的。
棋阁时渊,医阁玉绮若,齐名江湖,执掌双剑,却再未相见。
直至这一次,奉命饮剑楼,共赴西北。
察木托的雪纷纷扬扬,一下就是半个月,丝毫没有雪霁的意思。
“天狼帮以狼为尊,擅长驭兽。狼嗅觉灵敏,潜入内部不可能。”高旷离皱眉看着用四个手下的命换来的天狼帮内部格局图,“小时,小玉,你们的意思是?”
“那么,就只有硬战了。”时渊摸了摸下巴,“呵,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没和畜生战过,有点儿意思。”
玉绮若看向外面准备生火做饭忙活得热闹的众人:“也不知,此战之后,这里的人还有多少能活着回去。”
“总会有牺牲的。”高旷离扶着腰侧龙渊剑柄,“你们这些天也好好休整休整,三日后的子时,突袭天狼帮!”
从高旷离处出来,玉绮若和时渊一前一后地走在雪中,皆尽默然。
忽而,玉绮若驻足,转身对他摊手:“把剑给我。”
时渊怔了一下,取下干将递了过去。
玉绮若掂了掂手中剑:“剑是剑客的命,这么轻易就交了出来?”
时渊微笑,俊毅面容映着雪光而焕然,他道:“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绮若,只要你开口,我的命也可无怨交付。
“三天后给你。”他目光炽热一如当初年少,叫玉绮若无法承受。她别开脸,大步向前走去。
……
雪落平川,穷尽万里,仿佛将天下的雪尽归于察木托一处。
苍茫天地一色白,雪原极目一点黑,渐近渐清晰,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小庐。草顶犹青,柴门泛新,显然是临时搭建的。
玉绮若推门走了进去。在这飘雪的地方,这间陋居之内却并不寒冷,反而温暖微热——草庐正中,置放着一个燃着熊熊烈火的剑炉,炉旁立着风朔和苏洛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