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炉运来耗了些时日,抱歉。”风朔微笑,伸手拍去玉绮若头上的落雪。
“是我在麻烦你,该是我说抱歉。”玉绮若把莫邪剑递过去,“劳烦。”
“还是这样客气,叫人不快活。”风朔接过,抽出剑,把剑鞘递给身边的苏洛漓,细细端详剑刃,“嗯,没沾过血——再淬一次,便可恢复如初了。”
“那个……”玉绮若迟疑,将藏在披风下的干将剑递了过去,“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你看看,能不能稍作修补……天狼帮一役,事关生死……”
她话音落,小庐里便是一片死寂。风朔垂首,额发遮住他的眼睛,炉火映在他的侧脸,明明灭灭看不清楚。
玉绮若抿了抿唇,握干将的手紧了又紧:“求你,帮帮他……”
苏洛漓看了看两人:“其实,淬剑……”
“好,我帮。”风朔忽而笑了,伸手接过干将,对玉绮若温和一笑,“过两天,一起来取。”
“多谢!”难得的,玉绮若喜形于色,道完谢匆匆离去。
目送她走远,苏洛漓沉眉:“为何要骗玉姑娘?”
“这么多年了,干将莫邪,竟还挚情不减当年,当真……”风朔将干将紧紧握在手中,明明在笑,但眼里却是一片冷肃,“叫人不痛快。”
如今的风朔,不是风朔,而是当年搅得江湖风云色变的暗星之首上官云夜。
饮剑楼已然一统江湖,莫非他还不死心?
苏洛漓叹了口气,缓缓屈膝单膝跪下:“属下誓死追随大人。”
……
突袭天狼帮一役,委实惨烈。饶是饮剑楼此次率领的都是楼中高手,但对上驭兽的羌族帮派天狼帮,仍是死伤惨重。
子时的突袭,经过一个时辰的激战,尤未分胜负。
“小玉!”高旷离一剑砍倒一匹灰狼,退到玉绮若身边,“可曾见小时?”
“他……”玉绮若四下一扫,却见时渊一个人执剑冲向了天狼帮主殿祭坛,“小高,这里交给你了!”不待高旷离应答,提剑冲了过去。
“时渊!”玉绮若终在他踏入祭坛之前截住了他,“这里祭祀的是天狼帮宝物,有狼王看守,等我们拿下天狼帮再来不迟。”
难得见她如此神色焦虑,时渊微笑:“听说天狼帮至宝绿夭,是一朵碧色的桃花。”
碧色的桃花……玉绮若眸光一闪。
“你我多年不见,对你许下的承诺,我却不愿辜负。若错过了这次,下一次怕是要到黄泉了。”时渊说着推门而入。
几乎是同时,一声狼嚎起,门内冲出一白一灰两道影子。落地才发现是两匹狼,雄狼浑身雪白,毛色光亮,威风凛凛;雌狼却杂毛丛生,左眼浑浊,尽显残态。但雄狼护在雌狼身前,看得出是一对。
“人人都羡慕鸳鸯成双,却不知它们一季换一伴侣,是最最薄情的鸟儿。而这纵横荒原的狼,却是一生一偶,至死不渝。”时渊缓缓抽出干将剑,侧目看她,“绮若,为你,我愿为狼。”
玉绮若大惊,脑中反反复复都是他那一句话——“为你,我愿为狼。”
十年相思,十年陌路,她等着他,他又何尝不是在等她?十年的光景将当初的爱恋酝酿成酒,醇香浓厚,只等他们之中的一人,将酒开封,届时必是酒香十里。
清雅秀美的面容上浮现出多年不曾有过的笑容,玉绮若动容,正要开口唤出心念多年的名字,耳畔却传来一声金戈轻响,抬眼望去,竟是干将从中折断!
雄狼口衔半截断剑退到一侧,雌狼喉发低咽猛扑过来。
“退后!”玉绮若一声暴喝,擎剑上前。
时渊不退反进,手中断剑直直刺入雌狼浑浊的左眼。雌狼吃痛,一口咬住他脖间颈脉。同时,时渊反手,左手抽出腰间匕首割断了它的脖子。
素白的雪地点点红梅,由血染就。一人一狼同时倒地。
“不!”玉绮若猛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时渊,看他脖子上汩汩冒出血来,她泪流满面,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哽咽着,“不怕,我是医仙,我可以救你,我可以救你,不怕……不!求你……求你!”
“绮若。”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时渊将手中物什放在她手上,“看,碧色的桃花。”
这是……藏在雌狼左眼里的天狼帮至宝?
玉绮若缓缓摊开手,一朵似是由碧玉雕琢而成的碧色花苞静静躺在她掌心,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绽开成一朵碧色的桃花。
她突然痛哭出声,将碧桃扔在脚边:“我不要什么碧色桃花,我要你,只要你!求你,时渊,求求你,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等这句话,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我很高兴。”时渊艰难地喘着气,“允诺给你的,总想一一实现。不过,似乎,要欠你一场长安雪了。”
“绮若,朝露夜晞,春华秋实,我们可以一起看。长安雪落,人生迟暮,我们可以一起老。或许,还能找到碧色的桃花……”
想着他曾经的许诺,玉绮若泣不成声:“我不答应……你欠我的怎能不还?你欠我的又何止一场长安雪……时渊,起来!带我走,哪里都好,离开这里,我们一起,一起生,一起死,一起走一辈子……”
她泣泪絮语。在她怀里,时渊已微笑合眼,安然睡去。她却依旧不肯停,絮絮地说着他们的过去,说着他们错过的十年……
祭坛雪落,素裹一片。不知从哪里传来凄凄切切的一缕孤笛声,更添凄怆。
错失所爱的女子,痛失伴侣的雪狼,无助地哭泣,悲恸地低咽,却是一般无二的痛苦绝望。
殿门外,落雪中,风朔和苏洛漓默然而立,雪满肩头。
“只经雪淬而未经熔锻的剑,看似锋利实则无比脆弱,稍一用力便会折断。”苏洛漓的声音依旧沉稳无波,“大人,是你,害死了时渊。”
“嗯。”看着那伤心的女子,风朔心疼却又狠心,“他死了,绮若便会断了念想,看到我的好。”
这样的答案,苏洛漓很惊讶:“大人这么做,不是因为风痕大人的命令?”
“我与他各取所需,早已两清。有的,只是或许存在的朋友之谊。”
“那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对玉姑娘……”
“谁知道?许是第一次见面,许是昨天。感情的事,说不清啊!”风朔转过身,笑容满足而轻快,“回去吧,适当的时候出现,才能算无遗策。”
大人才智,与饮剑楼中二位相当,只是……
苏洛漓喃喃:“人心,也可以算无遗策吗?”
……
漫天飞雪,冰封得了世界,冰封不了一颗枯萎的心。
玉绮若将时渊葬在了察木托一片少有人烟的荒原,这里有一片桃花林。开花的时候,一定很美。
素衣加身,鬓簪白花。她以未亡人的身份将他葬下,没有刻墓碑,无字的墓碑前只插了一把剑,断了的干将剑。不远处,雪狼静静地跟着。
天狼帮如何,高旷离如何,玉绮若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世上,最在乎她的人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在乎?只想就这样,待在这里,有桃花,有白雪,有他。
“绮若。”不知何时,风朔出现在了她身后,“跟我回家吧!”
玉绮若笑了,轻轻垂下长睫:“你还没见过我舞剑吧?”
不待回答,她应声而起,踏雪而舞,莫邪剑飞花破风,极尽姿态。
一舞将尽,玉绮若反手挥剑,刃向脖颈。风朔大惊,纵身去夺,剑却在他触及之前崩然而断——和干将剑一样,从中折断。
“你以为我会自尽吗?不会的。天下这样大,他的一生却这样短。我要代替他,好好活下去。他未走过的路,我要代他去走。他未看过的景,我要代他去看。怎么能在这里死去呢?”玉绮若俯身将断去的莫邪插在干将旁,指抚上无字的碑,一字一顿,她决绝异常,“只是,干将已断,莫邪何惜?世无时渊,亦无绮若。”
风朔笑了,很是无奈——她居然什么都知道,知道了还能如此泰然,无仇无恨。原本他想,时渊死了,她纵使不爱他,也会因着恨而记他一辈子。可是……
“罢了。”许久,风朔轻笑出声,“是我贪心了。”
“那么,后会无期。”玉绮若缓缓起身,向前走去,不再看他。
不远处的雪狼忙跟着玉绮若走了。
“后会……无期。”紧握的拳缓缓松开,风朔也转身,向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绮若你看,历史是多么的相似!你和时渊之间,隔了一个死去的余浚淇。我和你之间,隔了一个死去的时渊。只是,绮若,你永远不会用对待时渊的心来对待我。是我贪心了,或许,你不愿给的,都是我不该要的。那么,就此别过吧,后会无期。
……
入了冬的长安,落了雪后,更是安静而慵懒,像一只蛰伏的眠兽。
温暖熏人醉的酒肆,人来人往,酒肉飘香,几个侠客打扮的男子正在聊着江湖中事。
“听说没,最近长安出现了一个叫时玉的女杏林!”
“嗨,长得那叫一个漂亮,那词是怎么说来着?冰肌玉骨,国色天香……”
“可别打人家姑娘的主意,小心她身边那匹雪狼咬断你的喉咙!”
“也就是这么一说,人家可是好人,古道热肠,广施医道,许是杏林堂的弟子,咱敬佩着呢!”
“那是……”
“呼!”朔风乍起,将酒肆之中的话语寥寥吹到窗外。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饶是天寒地冻,贩糖葫芦的小老头还是在寒风之中叫卖着生活。
“一串糖葫芦。”一只素白的手托着两枚铜板探到了眼前。
小老儿惊得一愣,不知这碧衫绿裙的美丽女子是何时到来眼前。饶是这女子端庄温雅,可看她脚边那只舔着毛似乎是狼的白色动物,小老儿也吓得不轻,忙取了串糖葫芦递过去,逃也似的跑开了。
火红的糖衣上落了几点雪,那女子也不在意,轻咬一口,却兀自湿了眼角。
大概,是融化在眼角的雪吧!她这样想。
“我们走吧。”招呼着脚边的雪狼,她在落满雪的长安街头渐行渐远。
冰雪寒凉,糖稀温热,一口糖葫芦,短暂的甜之后,是无尽的酸。
和她的爱情,真像!
颊上一凉,抬眼望去,只见天上又飘起了雪,片片飞花。
“雪!娘亲,雪!”梳着总角双髻的小女童拈着落在指尖的雪,欢笑着从身边跑过,奔向不远处挎着菜篮的妇人。
一切,都是宁静而温暖的,和十年前一样。
她轻轻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人的音容笑貌。抬手抚上胸前那枚碧色的桃花,眼角泪尤滚烫,她却挽起了最灿烂的笑容——
“今年的长安,又下雪了呢。时渊,你看!”
饮剑录·弦上歌
大雍少康十年腊月,皇宫气氛低迷,来往宫婢守卫皆神色紧绷,步伐匆匆——一统七国的大雍开国帝王元凌帝,在迎来天下一统的第十个年头的同时,也迎来了人生的迟暮。
天乾殿外,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慢慢走来,不到四十的年纪,宝石蓝宫装显得她端雅无方,衔玉珠凤冠衬得她高贵优雅,面容精致俏丽,皮肤保养得宜,只眼角添了细纹,却更显出贵妇人的风韵。
元凌帝一生未曾立后,后宫之中以这位旧楚国宫廷出身的锦贵妃为首。锦贵妃孕育了九皇子萧埻,抚养的七皇子萧坼更是新帝的不二人选,故而她的地位可谓是大雍女子尊贵之最。
可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锦贵妃立在天乾殿外,手中端着她亲手熬的药羹。
殿内,传来迟暮帝王的咳嗽声,元凌帝略显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尽显寂寥:“何为弦上歌?何为掌中舞?弦歌落江湖,情误掌中书。”
无力地靠在殿门口,泪一滴滴落进精心熬好的汤药里,锦贵妃看向天际最亮的那颗星,心里哀戚无以复加:“弦歌落江湖,情误掌中书……是报应么?姐姐,我偷走了你的婚姻,却未能偷走他对你的爱。他想娶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
……
步入天乾殿,锦贵妃已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她将汤药放在桌上,望向窗边明黄色的身影:“陛下。”
元凌帝也不过四十来岁,缁衣黄袍,五官深邃,一双凤眸不怒自威。虽是常年征战坏了身子,但身姿笔挺修长,足见年轻时的风华。
“这些药不过是太医用来哄人的,也值得你这样用心?”元凌帝转过身,抚着剑案上那柄质地沉光的名剑,“唰”地一声拔出剑。
一团光华绽出,宛若芙蓉雍容清冽,柄上雕饰如星宿运行闪出深邃光芒,剑身与烛光浑然一体若清水漫池,剑刃如断崖崇高巍峨。
“锦礼。”他唤她,用的是过去的称呼,“你认得这柄剑吗?”
名剑纯钧,十大名剑之九,姐夫生前佩剑,姐姐断魂之剑。她如何会不认得?锦贵妃黯然垂眸。
“只要此剑在手,纵使饮剑楼站在江湖之巅,号令武林叱咤江湖,也绝不复当年十剑齐聚斫剑山庄的风采。”元凌帝将纯钧剑缓缓回鞘,死死握住剑柄,“那样的风采,只能属于阿皓和乐胥,只能……”
终究,他是忘不了,他此生的挚友,他一世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