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
桂庭是楚宫的小花园,其内花卉皆是楚国已故皇后亲手所植,楚皇爱妻情深,自皇后故去便一直亲手打理桂庭。
“父皇。”乐胥走近正在浇花的楚皇。
楚皇年近不惑,十足的楚国文人模样。他折去花枝残叶:“听说前些日子,又溜出去了?”
“还以为父皇真是叫我来赏花的,原来是责骂。”
“你和你母后一样喜爱外面的风光,天真率性,我哪里舍得责骂?”楚皇拍了拍她的手,“叫你来,是因有人向你提亲了。”
“哈,我早过了嫁龄,哪个瞎眼的还来提亲?”
“我的宝贝女儿今不过十七,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自然有人慕名而来。”楚皇顿了顿,“不过,这次来的,是个无官无爵的平头百姓,而且小气得一毛不拔。”
“哦?”
“原本是想轰出去的,可他一番话又让我犹豫了。”楚皇负手,“他说,他若娶你,是没有聘礼的。你是要嫁到他家里去的,这样一想,他便算计着要省下每一文钱供给你。”
“这么说来,肯定是个穷小子喽?不过,倒和以前那些人不一样。”乐胥来了兴趣,“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肯留名,只给你留了句话。”楚皇递过来一张纸条。
展开,上只三个字:“乐未央。”
乐胥笑了,眉眼弯弯:“我知道是谁了。”
“以前那么多求亲者,可没见你为谁动容。看样子,我的宝贝女儿是肯了?”打趣罢,楚皇又叹了口气,“雍国也来了求婚书,信上提及弦上之舞,似是指你。但他求娶的却是锦礼。那萧恪如今是雍皇惟一的儿子,嫁给他将来说不定就是一国皇后。我在想,是不是该去信问一问……”
“当日我和锦礼出游到了长安,锦礼似乎是对那位萧皇子上了心。锦礼的母亲身份不高,您又不重视她。若不是我偶然发现她跳舞很有天分,教她习得掌中舞,恐怕您现在都记不住还有这个女儿。欠她那么多,父皇,你多少要还一点儿啊!”
“你是知道父皇的,父皇这一辈子只爱你母后一个,总觉得只有她生的才是我的孩子。所以啊,你是父皇惟一的女儿……”
“父皇是一国之君,这话太任性了。”乐胥打断他的话。
“你在还可劝着,等你出嫁了,也就我这个糟老头子自个儿任性了。”楚皇哀叹道。
“越说越不像话,父皇,我不跟你说了!”乐胥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一个拐角,便撞上一脸怅然的锦礼,乐胥微怔:“都听到了?”
“那日遇见的缁衣公子衣饰龙纹,便是雍国的萧皇子么?”锦礼垂下脑袋,“虽然雍国国书求娶的是我,可他中意的,是皇姐你。我总觉得是抢了你的,我……”
“你我性子不同,几时喜欢过一样的?便是他没弄错名字,我也不会嫁他。”乐胥握住她的手,“你不曾抢我什么,别内疚。”
“可是皇姐贵为公主,真的要嫁给一个小老百姓?”
“他可不是一般的小老百姓。”乐胥眉眼一扬,“他是个有趣的人。”
看她恣意飞扬快活而明媚,锦礼又想到自己,一时又是钦羡又是自艾。
……
十五月圆,难得的晴夜,墨蓝色的天幕上玉台明镜,无星无云。微凉的晚风细细拂来,沁凉得叫人四肢百骸都舒坦开来,连疲累了一天的头脑也清明起来。
“看了一天的文书,总算是忙完了。”南宫皓呼了口气,溜到山庄外闲走,活动着因坐了一天而僵直的身体。
行到一棵树下,南宫皓身子一怔,片刻工夫又放松下来。他抬起头,只见树上坐着个女子,绯衣轻盈,容颜精致,清雅高贵,却裸着双纤足,晃动着双脚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南宫皓笑意深:“我是该叫你乐胥公主,还是南宫夫人?”
“你抢了我的鞋,我是来讨要鞋子的。”
南宫皓纵身跃至她身边,托起她的双足,从袖中取出一双特制的舞鞋替她穿上。
乐胥抬足,只见这双舞鞋是以绯色蜀锦所制,轻盈柔软,没有鞋底,只足底脚尖处缝了块垫足的软玉,很适合她琴上起舞。
“以后跳舞就穿这双鞋。”南宫皓唇角一勾,凑近她耳边,“夫人纤纤玉足,今后只许我一个人看了。”
“谁答应你了?一口一个夫人的,好没羞!”乐胥瞪着一双杏眸。
南宫皓邪魅一笑,忽打横将她抱起,纵身落在地上:“那,我只好强抢我的公主殿下了。”
他眸眼深邃,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乐胥被他盯得满面绯红,按住他的肩跳到地上。可她尚未适应新鞋,下得地便一个趔趄。
“小心!”南宫皓忙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乐胥却更是羞恼:“蹲下!”
南以寒一笑,顺从地返身蹲在她面前。乐胥抿了抿唇,笑着扑上他的背。
将她背起,南宫皓还不忘打趣她:“不面对面地看着,就不害羞了?”
“闭嘴!”乐胥又羞又恼,惹得南宫皓一阵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她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放在他肩上:“当日街头一舞,你怎知我是弦上歌乐胥,而不是掌中舞锦礼?”
“世人行事,信奉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平日里依赖眼睛多过耳鼻。但大千世界就好比是一道佳肴,色香味俱全,我们又怎能只在乎色香而忽视其味呢?你当日弦上起舞,确实技惊四座。但我细听之下,却觉得足下之音更胜过弦上之舞。”
“这论调新鲜,不过在理。世多庸碌,常为光怪陆离的外象所迷惑,待人处事总是忘了用耳用鼻,甚至忘了用心。”乐胥看着他在夜色中仍不失俊朗英挺的侧脸,“话说回来,以往求亲者中不乏精通音律之人,可为何只有你,能得我父皇青眼相待?”
“还能如何?年逾十七还待字闺中的公主,你当七国有几个?我才开口,岳丈便已欣喜不已,说我能不嫌弃你年长而求娶,已是楚国大功臣一个……哎哟!”
收回揪他耳朵的手,乐胥恨恨道:“再胡说,小心我悔婚!”
“晚矣,晚矣!”南宫皓哈哈大笑,眼中却沉了思量——
当日求娶,乐胥允了婚事之后,楚皇有特意交代了他一番。都说文人心思缜密,果不其然,楚皇虽无经世治国之才,却对天下大局洞若观火。他说,天下分久必合,如今雍国坐大,将来必是它天下独秀。他将锦礼许嫁雍国,自有交好攀附之意,但他却不愿最心爱的女儿卷入天下之争。好在乐胥之母与杏林堂白圣人有同门之谊,乐胥更是在出生时便尊白圣人为义父,寄名白听月。乐胥将用白听月的身份嫁入斫剑山庄。此举的目的,只求届时天下大乱,乐胥能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得斫剑山庄庇佑,不至因楚国皇族血脉而受牵连。
在这动乱前夕的天下,公主本就不受重视,楚皇能因其母而怜及女儿,为她在风雨之中寻觅一处宁静。这份舐犊之情实在难能可贵。而他,既然承允了这份责任,必不相负。他穷尽一切,也势要护她此生平安喜乐。
“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见他许久不出声,乐胥发问。
“我在想和你的过往点滴。”
“又胡说!加上今日,你我也不过见了两次,有什么好想的?”
“没听说过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么?纵然只有两面,细细回想起来,也是一生一世啊。”
乐胥听得心里欢喜,嘴上却不肯服软:“什么一生一世?说得跟真的一样。”
南宫皓一声轻笑,背着她行走在洒满月光的小道上,轻轻哼起她那日的琴曲来。
曲音到了他这里,更多了几分柔情几分暖。乐胥听得惬意,伏在他背上晃动着穿了新鞋的双足。
曲至半,音戛然,南宫皓思索半天,用上所学的音律知识,却不知这样的妙曲到底该如何接下去。他惋惜叹气:“乐未央啊!”
“乐未央,无妨,我们有一辈子,慢慢唱。”
……
乐胥嫁给南宫皓也已一月有余,夫妻情深日笃是必然,重要的是总不归家的庄主南宫皓也喜欢待在家里了,这让斫剑山庄上上下下无不对这位新夫人感激涕零。
在这月余间,乐胥也对斫剑山庄几位名剑剑主也颇有了解。名剑之九纯钧是南宫皓的佩剑。名剑之五七星龙渊剑的剑主苏重台是南以寒最为器重的属下,苏妻难产早逝,留了个不足一月的儿子苏洛漓。名剑之三赤霄剑的主人是白言泽次女白怀柔,是乐胥早就熟识的,并与她自幼以姐妹称。白怀柔嫁给了名剑之四泰阿剑主风吾之。其实,若非嫁给风吾之,白怀柔也掌不了赤霄剑,只是如今怀柔有孕在身,只是个挂名剑主,什么事都不管。
再往后,便是名剑之六、七,干将莫邪剑,乐胥只知双剑剑主是一对夫妻,夫名展棋越,妻名温静,他们常年在外极少回庄。名剑之八鱼肠剑主是南宫家的本家堂亲南宫齐,是个讷言沉闷的男子。而名剑之二湛泸和名剑之十承影,这两柄剑的剑主也是一对夫妻,只是投诚不久便欲夺权谋反,被平定之后双剑剑主伏诛,这两柄剑也就束之高阁了。
入了秋之后,天气渐渐转凉,晚风更是冰寒刺骨。
乐胥站在院子里,望着墨黑一团的天际,抬手抚上双臂,轻叹了口气。
一件披风落在肩头,紧接着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南宫皓的声音响在耳边:“有乐儿在,真好!这样抱抱你,一天的疲劳都没有了。”
“阿皓最近总是很忙?”
“雍皇怕是捱不过这个冬了,可是依旧没有子悦的消息,允则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为了冲喜,雍楚的联姻提前到了下个月?”
“这几日你坐立不安,原来是担心这个?放心,你如今是我的妻子,允则再喜欢你也要顾及我。雍楚联姻是国事,允则不会轻慢了锦礼。”
“你知道?”乐胥惊然回身。
“傻瓜!”南宫皓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头,“我是你的夫君啊!”
“阿皓……”乐胥动容地揽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入他的怀中。
……
七月二十一日,雍国二皇子萧恪纳妃,迎娶楚国公主锦礼。
在皇宫行完册封礼,萧恪便领了新妇回府,酬宴众宾。
夜宴正盛,觥筹交错的厅堂之内忽响起丝竹之乐,一个壮硕的侍卫手托玉盘走了进来。
玉盘之上,正是已去了喜帕换了嫁衣的锦礼。她足尖轻点,立在侍卫掌中的玉盘之中,和乐而舞,腰肢柔软,体态轻盈,舒袖展臂,裙袂翩跹若掌中飞燕。
不愧是名动七国的“掌中舞”!
众宾正赞着,忽听一声玉盏破碎之声,抬头望去,却是主位的萧恪失神得松了手中玉杯。众人只当他是为此舞惊艳,皆了然一笑,并不放心上。
只是,在见识过了舞乐齐艳的弦上歌,这空有舞姿的掌中舞如何能让他惊艳?
萧恪死死盯着那起舞的女子,眸中掀起滔天巨浪——
不是她!
“斫剑山庄,南宫庄主到——”
听得挚友来访,萧恪缓了神色。但在看到南宫皓身边女子时,他猛然起身,眸中的惊讶化作愤怒——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来迟了,自请罚酒三杯!”南宫皓端起一杯酒水,“新妃貌美善舞,名动天下,允则好福气!”
“常听阿皓提起萧皇子,今日终于得见。”乐胥盈盈欠身,“萧皇子与萧皇子妃果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紧握的手缓缓松开,萧恪呼了口气,平复了心绪:“今日是我府中私宴,不用拘礼,随意便是。”
“对你,我向来是不拘礼的。”南宫皓与乐胥十指相扣,扭头笑得宠溺,“允则府上的酒可是出了名的好,你若喜欢,我们讨两坛带回去?”
乐胥看着他,也是笑意吟吟:“好。”
萧恪却只觉看得刺眼,借口酬宾离了他二人身边。
心中不痛快,一杯杯酒水下肚,刺激得太阳穴生疼。萧恪寻了个空当溜了出来,想借晚风醒醒酒。
在□□走了没多久,萧恪便看到不远处的锦鲤池畔站着个绯衣女子,正用指按着额角,想也是贪了杯难受。
“乐胥。”萧恪唤出了声。
“萧皇子。”回身见是他,乐胥福身行礼。
萧恪疾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尽是欣喜:“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乐胥出来有一会儿了,未免阿皓担心,乐胥先回去了,失陪。”
转身欲走,却冷不防被萧恪一把抓住手腕:“我想娶的,不是锦礼。”
“雍国国书上,白纸黑字,求娶的是舍妹锦礼。萧皇子莫不是喝多了有了醉意?楚国以礼乐传家,乐者涓涓宜为家,礼者煌煌宜为国。萧皇子是要继承雍国大统之人,自然是要迎娶宜国之礼的。”
“可是你们骗了我!”萧恪手上用力,猛地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鼻息相对,“你和阿皓,合起伙来欺瞒我!”
“当日一面之缘,阿皓认出我是乐胥,你没有。我选择知我之人,又何来欺瞒?”乐胥不挣扎不反抗,连目光也柔和得如一缕月华,“你求娶锦礼,我将错就错,或许是不妥。但锦礼倾心于你,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
“所有人都幸福?呵,真是个贪心的女子!”萧恪起身逼近她,“可是,你又怎知,我要的幸福是什么?”
“我是不知。但若为帝王,大抵是不能专情于一人的吧?否则像我父皇,整日里任性又颓唐,做不了一个好皇帝,为情荒废了一个国度。”杏眸温柔如水,静静注视着面前这个在怒火边缘的男子,乐胥微笑,“我想,萧太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带着心上人一走了之。他要美人,不要江山。你呢?身为雍国惟一的承继者,你似乎是没有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