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每次他出任务,都有她“恰巧”地在旁边。其实他很不明白,这么个清秀干净的姑娘,怎么会喜欢看杀人呢?
他不明白,所以整日琢磨着。
直到那一天,一直旁观的她纵身用药篓替他挡下一剑。
“想什么呢?你的剑,慢了许多。”她笑着看他将最后一个人斩于剑下。
他不回答,默默地拭去溅到手上的血。
“我看了这么久,觉得你并不喜欢杀人。”她递过来一条手帕,“想不想干一些有意义的事呢?”
“有意义的事?”相处多日,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是啊!交一些朋友,看一些风景,吃一些美食,光明正大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不是很有意义吗?”
听她这样一说,他也动心:“可是,我是夜鬼。”
“你不是夜鬼。”她杏眸滴溜,一眼瞅见倒在地上的药篓和撒了一地的药草,“喏,我今日倒了一药篓苍术,却捡了个你,以后,你就叫苍术。”
……
萧坼饮下最后一杯酒:“你跟随她的理由,竟这么简单?”
“要多复杂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淡淡一句话从树上飘出,苍术纵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呵。”酒壶已空,萧坼摇晃着起身,“倒是我,成了自扰庸人。”
秋意渐浓,饶是皇宫也添了些许萧条冷意。
仪昌宫的掌事宫女将宫灯拨亮,悄声退了出去。这仪昌宫的主子晋妃,原是跟随皇上闯荡江湖的女子步雨桐,册立为妃,朝堂内外多有不服。但册封之日众人才知晓,这步雨桐竟是前晋国太子的独生爱女梧桐公主,是真正的晋国嫡亲皇族血脉。立她为妃算是委屈了。
皇上未曾立后,这位晋妃最得圣宠,执掌后宫,可惜无嗣,不然也可像先帝□□的锦贵妃一样,虽因思念先帝不到一年便过世,但毕竟是被当今圣上尊为太后,以太后礼陪葬在先帝陵寝。
宫灯影摇,晋妃依旧衣饰齐整,在书案前翻阅着一纸纸记载后宫事宜的文书。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已无当年的骄纵任性,眉宇间沉了稳重,更有后宫掌事的模样。
“娘娘。”一个人影快速入内,竟是御前侍卫夜华。
“这么晚了,何事?”晋妃停了笔。
“九王爷方才进了宫,也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现在陛下把自己关在御书房,晚膳也未动,请娘娘去劝劝吧!”
自他为帝,政务勤勉,前朝后廷极少失仪。如此,原因只怕只有一个。
晋妃起身:“本宫去看看。”
……
步入御书房,内里昏暗,连蜡烛也未点几支。晋妃细看半晌,才看到萧坼颓然坐在墙角,将头埋入两膝之间,落魄至极。
“陛下……”跟随多年,几时见过他如此?晋妃心疼不已。
“你来了。”萧坼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听说了吗?洛阳饮剑楼下了江湖令,召天下医者入楼。杏林堂倾巢出动,连白言泽都去了。”
晋妃细细听着:“是……南如昔出事了?”
“昔儿重伤,命悬一线。鸦九急疯了,扬言昔儿若有好歹,要朕以命来偿。”
“鸦九放肆!”晋妃道,“纵然是堂亲兄弟,他也不该如此大逆不道!”
“不,是朕错了。”萧坼扶着她的手缓缓站起,“雨桐,你可知道槐厔?”
行走江湖多年,晋妃自然知道。槐厔是一种奇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令内力大增。萧坼幼时与鸦九相争,处处输他一等,萧坼便长期服用槐厔以求在武功之上赢过鸦九。但服食槐厔之人,必然短寿。
“可九王爷每年都进献解药尽欢,陛下不用担心。”晋妃宽慰。
“尽欢难得,是因其中有一味冰蛇胆,当寻冰川雪蟒,活体取胆。”
话到这里,晋妃了然,却惊讶不已:“可是,南如昔不是内力散尽了吗?”
“是啊,她说不爱朕,只把朕当兄长看待。可是,她却瞒了鸦九,年年去冰川拼了性命为朕取续命之药。”萧坼放声大笑,“昔儿此番被雪蟒所伤落入冰川,危在旦夕。她若有不测,莫说鸦九,便是朕自己,也不会原谅朕这个罪魁祸首。”
“陛下。”晋妃将他揽在怀中,“饮剑楼势力庞大,鸦九自己也精通医术,南如昔不会有事的。”
“朕好累。雨桐,若一觉醒来,我们依旧年少,饮马江湖,那该多好……”萧坼喃喃着睡去。
晋妃只紧紧揽住他:“陛下,江湖也好,皇宫也罢,碧落黄泉,臣妾陪着你。”
长安城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洛阳也再无消息传来。
而本已平定的西北西戎一族换了新王,仗着这几年休养得兵强马壮,似乎又有蠢蠢欲动之势。萧坼为此忙得不可开交,也无暇他顾。
宫中辰官已报了三更,御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召见完最后一批臣子,萧坼疲惫地将身体窝在龙椅中,抬指按住眉心。
许久,他才从书桌暗格中取出一幅画来。画裱边缘模糊,轴木斑驳,显是经常赏玩。他将画展开,画中之人青衫磊落,是他自己,不过比之如今,当年的他更多了份自在洒脱。
昔儿擅画,尤擅人物。这是她为他画的惟一一幅画。只是……
萧坼抚上画中人那双凤眸。
这样一双凤眸,他有,鸦九也有。不同于他眉眼冷肃,鸦九那一双凤眸终日里都带着一丝笑。
初见此画,从线条轮廓中看出作画之人的倾慕敬重,萧坼不是不欣喜的。可是,画中人是他,那一双凤眸却分明含笑。当年的昔儿满怀爱意作下此画时,心里想的,又是谁?
他与鸦九自小相争,争文争武争天下。争到最后,他得天下,朝堂称帝;他得昔儿,江湖为王。这一场双赢的局面,看似是他萧坼赢面更大。
可是,只有真正成了这皇城的主人,才知道皇位有多冷。贤惠淑德的妃子,俯首帖耳的大臣,谦顺听话的奴才。所有人都对他好,好到让他分不清谁真谁假。
若然可以,他情愿用所有的一切,和鸦九换得昔儿一人。
时过境迁,他始终放不下,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她等他时从一数到九十九的执着,她呼唤他名字时的欢喜……
“一、二、三、四……”
他觉得,他是疯了,竟然奢望数完之后她会出现在眼前。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无寻。”
果真是疯了,都出现了幻觉。
“无寻!”
是真的!
萧坼猛然睁开眼,只见御书房正中间立着个白衣女子,浅眉杏眸,精致漂亮,气质脱俗却又带了丝灵动的俏皮,和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
“昔儿……”萧坼怔住了。
“皇宫真大!上次是被抓进来的,还不觉得。这次自己找,迷了好几次路,幸亏遇上了阿埻——阿埻也出息了,都成九王爷了,也比当年稳重了许多。听说步雨桐成了晋妃?她跟你多年,是该给个名分……”她还是老样子,爱说爱笑,和江湖中传得跟神话一般的南如昔一点都不像。
萧坼也笑了——在她口中,没有皇上,只有无寻;没有九王爷,只有阿埻;没有晋妃,只有步雨桐。她娓娓而述,将那一个个冷冰冰的爵位封号变成活生生的人,暖了这寒凉的皇城。
“你怎么来长安了?”
“来给你送解药尽欢。”似是想起此次来的目的,南如昔掏出个小锦盒递过去,“知道你听了些坏消息,我特意过来给你瞧一眼好叫你安心。不过,一定要给我保密啊!要是让我家里那一大一小两只乌鸦知道我来了长安,又要闹我好一阵子了。”
萧坼打开锦盒,红色丝绒缎子上躺着颗绯色的药丸,散发着微苦的香味儿。服下它,可保一年性命无虞。
便是这么一颗药,险些叫她送了命!
萧坼突然怒了,狠狠将药掼在地上,一脚踏去。
“哎呀,你干什么?这药可没第二颗……”南如昔冲上去要搬开他的脚,却冷不防被一个吻夺了呼吸。
一把将他推开,南如昔不可置信:“无寻……”
“哗啦!”萧坼一把掀了御案上的笔墨奏折,一把抱起她放在桌上,目光热得似要把她融化。
“无寻,你、你干什么?放手!”南如昔又羞又怒,奋力挣扎着。
“朕后悔了。”萧坼起身压住她,素来冰冷的凤眸之中充盈着惊人的欲望之色,“昔儿,朕要你做朕的女人。”
“你疯了?!我是臭乌鸦的妻子,是……”
“不要在朕面前提他!”萧坼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右手用力扯开她的衣领。
素衣被扯破,露出大半个肩。
萧坼怔住了,这还是一个女子的身体么?褐色的伤疤混着新长的粉色嫩肉,布满她的肩,肩胛处还有两个极深的圆孔,那是雪蟒尖牙刺入的痕迹。冰川之上那场生死搏斗有多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心似被人抓住狠狠揉捏一般地疼,萧坼手握成拳,指甲嵌入肉中。他硬生生将满心痛楚化作眸中一抹厌恶和讥诮:“这么一副倒胃口的身子,难为鸦九下得去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上。
南如昔拢住衣领,跳下桌来狠狠瞪向他。
有血从嘴角流出,萧坼伸出舌尖舔了舔,只觉得满嘴苦涩。
她和鸦九性子也极像,旁人诋毁自己千百句都不要紧,却容不下有人说自己的爱侣一句不是。
“看来今日我是来错了。我不来,或许我心目中那个温柔细致的无寻还能活着。”南如昔撕下一条裙摆,系上破碎的衣衫。
“你年年不顾自身为朕寻药,朕不信你心里没有朕。昔儿,朕要了你,你也是高兴的,不是吗?”萧坼优雅地坐下,神色里尽是帝王的优越。
“是吗?”南如昔一声冷笑,“既如此,今后我们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景轩帝!”
她纵身离去,萧坼追寻着她的身影,只看到殿外一抹凉凉的月光。
不久,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九王爷萧埻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也不行礼,劈头就是一顿骂:“皇兄你干什么呀?这么多年,你心心念念着,如昔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这样待她,莫说朋友之谊,只怕你当年救她之恩也会被抹杀。从此,她待你便如陌路了!”
这些年下来,萧埻沉稳了许多,可一着急还是当年风急火燎的毛躁样子。
萧坼弯腰捡起一本本奏折放在桌上,淡笑道:“如此,明年她就不会再为朕犯险取药了。”
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萧埻怔住了:“皇兄……”
“如果,朕的命要拿她的命来换。那么这条命,朕宁愿不要。”
他的昔儿,应当一生幸福快活,不为任何人所侵扰。不管守护在她身边的是谁,只要她好,那就足够了。
萧坼望向那抹从窗口漏进来的月光,微微笑着——在这一点上,或许,他赢了鸦九那么一点儿吧?
“皇嫂,黄河水患,当开粮开银,以期助民度过灾期。”
“着中丞掌事,拨银三千,粮五百石,运至灾区。并派御史督查,若遇贪灾银粮者,可先斩后奏。王爷,这样写,可好?”
“嗯。同时得下一道旨意,召集治水人才解除黄河水患……”
御书房内,晋妃和萧埻商量着批下一本本奏疏,直到掌灯时分才忙完。
“幸得皇嫂擅长模仿皇兄的字迹。”萧埻理好奏章。
晋妃揉了揉发酸的手:“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半年来,萧坼不再勤政,而是整日待在昔归殿,酗酒纵情。而今天下尚有六国余党,为免他们借机起事,萧埻和晋妃对外称圣上染疾,免了早朝只由下臣上奏,他俩再仿着萧坼的字迹和风格处理一件件国事。好在萧坼偶尔心情好,也会见见大臣们。如此糊弄着,也过了半年。
“对了,丽妃一事,还是得皇嫂你拿主意。”
说起这个,晋妃又要头疼。丽妃的儿子萧政,是惟一的皇嗣,今春被立为太子。丽妃本就是爱争宠吃醋的性子,成了太子生母后更是张狂,竟闯到昔归殿要皇上立她为后。被拒之后,她闹着撕了南如昔为萧坼画的那幅画。
萧坼大怒,下令当场将她杖杀。晋妃得知后赶去,终是晚了一步。
太子生母无端暴毙,总得给大臣们一个交代。
“不如,将丽妃之死定为毒杀,推到西戎进贡的那两个美人身上,问罪西戎,也可缓一缓边境剑拔弩张的境况。”晋妃斟酌开口。
“一桩后宫小事也可利于国家,难怪皇兄器重皇嫂。”萧埻说着站了起来,“我该出宫回府了。丽妃的事交给我去办。皇嫂你早点休息。”
“嗯,好。你路上小心点。”
送走了萧埻,晋妃才觉得有几分疲乏,便想去闲走散散心。
夜晚的风清清凉凉的,甚是解乏。
晋妃停在锦鲤池畔,看那一尾尾红鲤被手中宫灯亮光吸引游到跟前来。
其实,身为妃嫔,她是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不过……
当年尚幼,她是晋国太子的掌上明珠梧桐公主。一次七国大典,她结识了萧坼,嬉笑玩闹在一处,天真烂漫。后来晋国遭灭,雍国铁骑践踏着晋宫每一寸土地。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见昔日玩伴从大军中潜出,牵了她逃了出来。萧坼假称她是路边孤女,收在身边,在天下大乱之际护她安好,在她国破家亡之时给了她一个家。
她爱他,身心俱付,缘始当年。
她相信,若无那个女子,他也是打算让她成为他的妻子,白头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