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昔怎么还没起?阿飞,你去看看。”时渊眉头皱得紧,吩咐道。
“不用劳烦阿飞师兄跑一趟,我来了。”正说着,南以寒缓缓地走了过来。今日的她换回了女装,但是衣角袖口都未如平时一般拾掇得一丝不苟,微微显得凌乱,本就缺少血色的面容现下更是憔悴苍白,连带着一向轻快的步伐也是虚弱无力。
坐下之后,她对众人勾唇浅浅一笑:“昨晚上惦记着没吃上全鱼宴,闹心了许久,没睡好,是不是看起来有些倦怠啊?”
睁眼说瞎话!她这样儿哪像是欠眠?这个丫头啊,看似没心没肺什么都说,实则是什么都不肯说的。对着这两个向来疼爱她的师兄,欺骗这样的事情她是干不出来,可是隐瞒一些不该隐瞒的事情,她却绝对做得出来。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瞒的应该还不是件小事。莫不是染上了什么恶疾?想到这里,时渊和叶飞都不淡定了。
“小昔,身子有什么不适就要说出来,别硬撑着。寻个时候去看看白圣人,也叫他好好给你把把脉。”时渊叹气,“你若真有什么好歹,可叫我们……我们都会担心的。”
“就是就是!”叶飞急吼吼地探过去半个身子,“可别学着那些富贵人讳疾忌医的,有病就医。你自己就是大夫,可别让人嘲笑说连自己都医不好啊!”
“身为医者,可医天下人,唯独不能医的,可不就是自己么?”这话一出,时渊和叶飞的脸色顿时又难看上几分,南以寒连忙宽慰,“安心啦,我只是胡乱说说的。况且,又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我只是偶尔梦魇,所以稍稍显得脸色难看了些许。这两日我多睡几觉就补回来了。”
梦魇么?鸦九噙着抹温润的笑,态度却是不容置疑:“我倒是会治梦魇,不如屈尊给笨丫头看看。”说着伸手就要给她把脉。
南以寒大惊,连忙将手背在身后,:“不!不用了!臭乌鸦,我的医术可不输给你,要你瞧岂不是败坏我玉骨神医的名号?”
道理倒是说得通,只是那神色怎么瞧都像是心虚。而且,这样分明的拒绝态度,绝对有问题!鸦九面色一寒,手上一个巧力便直袭向她的脉门。
指尖还未触及她的衣袖,半空中截出一只手,稳稳地挡住了鸦九。
好快的速度,竟然不输于他!鸦九猛然抬眼,死死地盯着苍术。
“你们慢聊,我先走了!”南以寒不敢再留,起身带倒座椅也不停步,匆匆转身就走。
眼见鸦九和苍术越斗越凶,时渊也坐不住了,上前欲将二人分开。
叶飞看了眼乱成一团的膳堂,想着把南以寒叫回来劝阻,他转身跑了出去,片刻后又回来了,急得直跳脚:“你们别打了,小昔师妹不见了!”
瞬间,膳堂安静了。
叶飞垂下脑袋,沮丧地叹气:“马厩里的飞光也不见了。”
听言,鸦九笑了,满是笑意的面容上,眸中却是一片冰寒——这兜兜转转一个月,可算是让她逮着机会了。再想找到她,只怕没那么容易。不过,她既然敢逃,想来也是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了。
苍术也停了手,淡淡地瞟了众人一眼,掸了掸衣袍,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一般,长吁一口气,“咻”地一声没了影儿。
鸦九却是不气不恼,施施然坐了下来,望着一片狼藉的膳堂笑而不语。
叶飞愣了半天:“你不去追?小昔师妹身上可没什么银子!”
“何必去追?不过区区银子而已,难道你对你的小昔师妹这点信心都没有?”鸦九笑望向时渊,“干将剑主,一叙如何?”
“希望,墨少不要和昨晚一样,闲谈半天而不得其要。阿飞,这里交给你了。”时渊走到门口,手势一展,“墨少,这边请。”
到得一处安静雅致的偏厅,两人入了座,有婢女上了茶,躬身退下。
鸦九举盏,轻啜一口:“好茶。”
时渊沉眉:“你是故意,逼走小昔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墨少在此多日,虽不曾指望他帮什么忙,但却绝对是安分的,想来是顾及着小昔。凭他玩弄人心的手段,若是真想知道小昔身体如何,断不用跟苍术大打出手。膳堂所为,不过是为了逼走小昔罢了。借小昔的关系入住棋阁,再将她逼走……他来棋阁,恐怕来者不善。
“干将剑主不必如临大敌一般,我今日来此,不过是为求干将。”
“剑是剑客的命。你是来要我的命的?”时渊斜眼,冷冷觑他。
“实话告诉你,十大名剑,我是志在必得。”将茶盏靠在唇边,漂亮的薄唇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鸦九眸中沉着算计,“干将剑主若是舍不得剑,不妨归顺于我,也算是皆大欢喜。”
以求剑为名得剑主归顺。十大名剑的剑主,哪个没有一定的江湖势力?墨少避重就轻,算盘打得真响!
“墨少好计量,但恕时某,不能从命。”时渊直直地望着鸦九,直言不讳道,“阁下与小昔走得亲近,难道不曾闻说棋阁早已有主?不论旁人如何,时某必是死生相随,永不背叛。”
棋阁有主?笨丫头只说,四阁同宗,难道是同归一主?时渊说不论旁人如何,也就是说,效忠那人的不止一家。倘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得四阁归顺却毫不扬名,那他意欲何为?他日浮出水面,此人必会打破江湖势力的平衡,届时,江湖必乱!
似是看出鸦九所思,时渊开口道:“墨少若是想求江湖安定,就不该追寻十大名剑。祸起至宝,暗星的出现,便是警告。”
好一个干将剑主!不愧对当年剑行长安的侠名。窥得他鸦九心中所想,一句话化被动为主动,占尽先机。不过可惜,他的对手,是墨少鸦九!
“欲求长久安定,必先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大雍一统天下,便是最好的例子。”鸦九笑容清雅,“你说是也不是,干将剑主?”
时渊一怔,却不知该如何作答——若说是,那他先前所言又如何解释?若说不是……墨少搬出大雍说话,说不是便是对当朝皇室不满。虽说朝野两立,但留下话柄总归是不好。若被有心人利用,棋阁必定会遭受灭顶之灾。而墨少,绝对有资格做这个“有心人”。
“看来,我们注定做不了朋友了。”时渊叹道,同时握住了干将剑柄。
鸦九微笑,眸中也已然是一片森冷杀意。
干将剑缓缓拔出,却又猛然顿住。锋利的剑刃照射出时渊微涩的笑容:“我们如此,却叫小昔如何自处?”
一句话,对面杀气散尽。
“纵然不能为友,也未必一定为敌。”鸦九袖手转身,向外走去,将整个后背空门暴露在时渊面前。
干将剑却是缓缓回鞘——时渊知道的,饶是比他年长几岁,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日若真为敌,恕我必不相让。”开口之时话还响在耳边,音落之时声音却是从远处传来——墨少轻功之高,让人想不嫉妒都难。
时渊走到门边,将眼神投放至目之所及的最远处。
山水空濛,潋滟晴空。看似风平浪静,谁又知暗里藏有多少波涛?
波诡云谲的江湖看似平静地走过了十个春秋,终于难以维系了。
时渊轻叹一声,低头看向腰间干将,目光复杂之极:“终于,要起风了么?”
险步行丹阳
日当正,午时许,虽是春日盛景,行走间却难免添了暑热。抑或是心,不若之前淡泊宁静,故而看什么都带了不耐的燥热之气?
出了云梦地界,远远地就瞧见迟语正驾着马车候在那里,不过驾车的马匹已然换成了两匹普通的骏马——逐风和飞光一样,是罕见的良驹,鸦九平日里也是宝贝得很,也只有南以寒在时才会用逐风拉车。他嘴上虽然不说,但迟语多少也能猜出一二,只怕主少多半是心系南姑娘,宁愿委屈了爱马,也要以免马车颠簸了她。
思量间,那清贵儒雅的墨衣公子已迈步缓缓走来,迟语连忙收敛思绪迎上前去:“主少。”
鸦九侧耳,是一贯的平静无澜:“怎么了?”
“信使来报,丹阳首富刘福声想请主少前往丹阳一聚,已派人来请了多次。属下估摸,多半是因着药材生意上的事,想来求情讨个好。”
“人家既然有心,咱们也不好拂了他的意,那就先去丹阳。”鸦九往前的步子顿了顿,踌躇着还是问出了声,“四阁年轻一辈中,可有女子?”
“主少说的,可是丹阳医阁的医仙玉绮若?”
“不是,还有别人吗?”
“那应该就只有剑阁莫大娘的徒弟了。此人身份扑朔迷离,似乎是剑阁刻意隐瞒保护的对象,我们至今也只知她是个少女,武学天赋极高,学成四阁所长。”迟语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武学奇才?可是笨丫头却是毫无内力。
“对了,说起来我们和她还有过交道。三年前,她跟我们做过一笔生意。”
鸦九挑眉,难得地微微带了讶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跟我们做生意,必须当面交谈,难道也没看清她的面容身量?”
“她是坐在软轿之中的,交易商谈都是经琴阁之主高旷离之口。高旷离对她口称‘昔主子’,言行举止很是恭谨。”迟语想了想,补充道,“高旷离琴剑双绝,心气极高,绝不会弄虚作假。”
昔主子?
“小昔……”想到时渊、叶飞对南以寒的称呼,鸦九眯起了眼。
假设一切都如猜测那般,笨丫头便是剑阁传人,是高旷离口中的“昔主子”。可是,身为一阁之主,高旷离和时渊是平起平坐的,笨丫头只不过是他们的师妹,怎值得以主子相称?除非……除非那个得四阁效忠的人,就是她!
迟语观察着鸦九的神色,心里一声幽叹——主少幼年经历变故,对身边亲近的人也是一再细细调查。而南姑娘是这些年惟一一个和主少亲近又未经彻查的人。如今看来,这惟一的例外也难逃彻查。她打量着主子的神色,小心地揣测着开口:“主少,可是要下达彻查令了?”
“不必。”出乎意料,鸦九的拒绝毫不犹豫——
笨丫头的外公是自己的师父。单凭着这层关系,彻查笨丫头就免不了查到自己。而彻查这种事情又不是两三个人就能搞定的。让超过两个以上的下属知晓自己的秘密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增加了被背叛的可能不说,将来若遭背叛,揪出叛徒的难度也会大上许多。鸦九虽然不惧这些,却也犯不着给自己寻不痛快。
况且……
鸦九唇角漾起一丝笑——那个笨丫头啊,他想了解她,是用心,而不是用权力手段。
……
没有了南以寒做伴的鸦九,心思全放在了赶路上。不过半个月的工夫,也就到得了目的地。不同于云梦自然朴质的水乡风光,丹阳是人声熙攘的热闹城镇。其实,丹阳也算是个老镇子了,因是一直归属雍国,故而从未经战火洗礼,从底子里晕出富足宁静的气息来。
鸦九和迟语到丹阳时已是黄昏。刘福声早听得了风声,派了人候在丹阳地界,人一到便迎进了刘宅。
作为丹阳首富,刘家浸淫商贾,家财过万,衣食上更是奢华享受,其府宅门邸也处处仿效着殿宇楼阁。只是,北方的建筑风格坐落在这南方的小镇上,再如何富丽堂皇,也担上了不伦不类四个字。
刘福声年过不惑,一身精致的丝质锦衣包裹着瘦小的身材,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商人的精明与算计。为显待客之道,他执了银质酒壶,亲自添酒,愣是是一家之主的尊贵行点头哈腰之事:“墨少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辛苦了!刘某失礼啊,真该好好招待招待,今日粗茶淡饭,还请墨少不要嫌弃。”
这也叫粗茶淡饭?这刘府,平日里是有多奢靡?
淡淡地扫了眼满桌的山珍海味,鸦九淡淡地开口:“刘员外客气。”
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刘福声也不好再献殷勤,只得尴尬地坐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片刻的沉默后,刘福声又惦记起请他来的目的,便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赔笑开口:“墨少是江湖人。刘某听说啊,这江湖人行事,不外乎就是仗义二字。刘某不才,想着墨少必然也是仗义之人,这就斗胆了,丹阳的药材生意一直是刘记的招牌,前些日子却被人横刀夺去,刘某请人多方打听才知,原来是墨少的人。所以啊您看,总不能因这就败坏了您仗义的名声吧,这是不是……”
若是不让给他,自己便当不起这仗义的名声了么?啰啰嗦嗦,好不干脆!
鸦九凤眸半垂,冷冷一笑:“不服气,抢过去。”
“你!”刘福声被他呛得一噎,却也不敢有多少抱怨之言——生意上比不过一个江湖人,低声下气相求已是低人一等,偏得他还如此张狂。更可气的是,墨少武艺高强,江湖上更是得人人敬佩,自己还真就奈何他不得。
“主少。”迟语忽而出声,低低呼唤。
鸦九闻声抬头,顺着她的指引看去,不由讶异:“嗯?”
刘福声也被吸引,就着他们的目光望去,落在墙上一幅美人像上。
画中是一个女子,身姿娉婷,姿容清婉,堪称绝代。
莫非,墨少喜爱女色?刘福声心中大喜。
“这是拙荆娘家侄女,名唤暖衣,眼下就在寒舍。”就怕他没有所爱!得知其弱点,自当是投其所好,刘福声忙命人取下画作送到鸦九面前,“不是我夸口哇,我这内侄女暖衣长得漂亮,还是个才女,这琴棋书画呀那是样样精通……”
“作画之人是谁?”鸦九抚着画作,急声打断他的话。
刘福声一愣,还是如实答道:“是城南的小画师,前几天才刚来丹阳,据说是姓莫,挺秀气的一个少年郎。可是、可是墨少,人家是男的呀……”
“多谢款待,告辞。”鸦九充耳不闻,立刻起身,眉眼染上些许喜意,“小迟,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