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奈何斋的二老板,他有责任在这里听客人的呓语。
手机响个不停,汪湛秋却听不见,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更让我不安的是,时隔多年重拾旧爱,我却有点不认识男友了。
他像戴着一副精心描画的面具,每一个表情、每一丝情绪,都经过缜密的设计。
我知道他过去那些年一直在忍受屈辱和煎熬,每天都像在演戏一样活在伪装里。
是不是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在“死”之前,别说是顾时未这么简单的人,就连顾惜延这种阅历丰富的长者,也没有看穿蒋朔的伪装。
或许这就是蒋朔的本性,只有在面对顾时未这张“可恨”的脸时,才会歇斯底里地爆发。
汪湛秋沉默片刻,突然说:“有时我怀疑,他是不是假戏真做,爱上仇人的儿子了。”
“不可能!”顾时未脱口而出。
汪湛秋的眼神倏然犀利起来:“你怎么知道?”
吕荼在顾时未腿上捏了一下,顾时未支支吾吾道:“我,我觉得可能是你想多了。”
“相爱的人在一起久了,难免有些矛盾。”吕荼接过话说,“感情一旦产生裂隙,就容易疑神疑鬼。”
汪湛秋失神地说:“可能因为那个人纠缠不休,我才会胡思乱想。
但我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如果男友知道了我的过去……他不会为了我放弃生意的。”
顾时未发现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
在汪湛秋和蒋朔的故事里,自己唯一出场的镜头,只在一句轻飘飘的“仇人之子”当中。
根本没人把他的死放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发了会呆,等回神的时候,吕荼已经带汪湛秋去了那条神秘的走廊。
他急忙起身跟了上去。
走过一扇扇紧闭的门,终于找到二人。
敞开的房间里,桌案上摆放的架子上,立着一面白铜钿背八角海矶镜。
镜背面装饰螺钿和琥珀,繁复精美得令人赞叹。
但镜面却有一道遗憾的裂痕,无论多美的脸照进去,都像被劈了一刀。
汪湛秋一身精锐的气势褪去,眼神空茫漂浮:“是他……”
“这是契约,请仔细看好条款内容。”顾时未取出独属于这个房间的契约。
汪湛秋的喉结不住滚动,似乎在害怕什么,颤巍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铃——
铃响,结契。
送走汪湛秋后,吕荼得意洋洋地搂住顾时未的肩膀:“老怪物不在,我们也做的很不错嘛!”
他优哉游哉地回后院去吃点心,顾时未独自收拾茶桌。
如果这笔生意的客人是一位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此时顾时未也该是雀跃开心的。
现在他只觉得无比压抑,胸口淤积的一团浊气无处宣泄。
忽然一阵音乐声响起,他发现汪湛秋的手机落在了这里。
顾时未急忙拿起手机跑出大门。
停车场距离不远,他以为汪湛秋或许还没有离开,可是到了一看,汪湛秋的车已经开走了。
手机还响个不停,顾时未重重吐了一口闷气,转身准备回去。
奈何冤家路窄,站在几步之外的男人冷冰冰地质问:“湛秋的手机,为什么在你那里?”
第五十二章 得失
蒋朔阴沉地看着顾时未:“我在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顾时未默不作声,但没有回避蒋朔冰冷的目光。
蒋朔从下属口中得知,汪湛秋来了古董街。
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汪湛秋都没接,亲自过来,却无法再一次找到奈何斋那个鬼地方。
他看到顾时未手里拿着汪湛秋的手机,已经猜到大概:“封冥迟卖给了他什么?”
顾时未紧绷地说:“客人买了什么是他的隐私,我不方便透露。”篴麓-尛-1-整-理 篴麓-尛-1-整-理
蒋朔冷笑一声:“你这二老板倒是做得像模像样。”
顾时未无视他的讥讽,脚步匆匆想要回去。
蒋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上车。”
顾时未吓了一跳:“我不……”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蒋朔咬牙切齿道,“上车!”
顾时未奋力扭动手腕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不会上你的车。”
蒋朔一把将青年甩到车上:“那你告诉我,湛秋买了什么,签的契约内容都有哪些!”
顾时未颤声说:“这些都是客人的隐私,我不能说。”
“湛秋在我面前没有隐私。”蒋朔按住青年的肩膀,朝他压过去,“你和你的封老板,该不会想借机报复我吧?”
顾时未挣扎道:“我没有……”
蒋朔狠狠捏住青年的脸颊,眼底酝酿着风暴:“你最好没有。你爸是罪有应得,他活该!”
顾时未体内涌起一股悲愤,狠狠推开他的手:“我爸不是那种人!”
蒋朔对于青年的反抗和勇气很诧异,怒不可遏道:“他临死之前亲口说的,做过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们家的事,你还想狡辩吗!”
“我……”顾时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无话可说。
蒋朔收拢按着青年肩膀的手,像是要捏碎他:“封冥迟到底对湛秋说了什么妖言鬼话,卖了什么东西给他,回答我!”
顾时未忍住颤抖,尽量平静地说:“我没想过要报复你。我只是按照规矩把汪先生看中的古董卖给他,仅此而已。”
“你?”蒋朔难以置信,“顾家的废物少爷,也会和人打交道做生意了吗?”
他并不怀疑顾时未的话。
他太了解青年的品性和个性,要顾时未说谎骗人,满腹心机地去害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吃惊的是,顾时未还真当起古董店的老板了。
“真叫人刮目相看。”蒋朔皮笑肉不笑,“看来你很享受现在的人生啊。”
顾时未被他紧紧压着动弹不了,愈发感到慌乱:“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我走。”蒋朔深深看着青年的双眼,再次用命令的语气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顾时未愣了愣:“你说什么?”
蒋朔贴近他,施舍仁慈道:“我可以既往不咎,给你找个合适的住处安置你,让你还跟以前一样,做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小少爷。”
顾时未倒吸了一口气。
过去蒋朔承揽一切,任由他一无是处地缩在茧里,不仅是为了讨好他、欺骗他的感情。
而是打从心底认为,他就是一个毫无作用的人。
什么都做不好,就什么都不要做。
不敢担起责任,就不要承担任何责任。
“放开我,”顾时未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回家了。”
“家?那也能叫家!”蒋朔嗤笑道,“你真想和那种来历不明、连是不是人类都不知道的东西生活在一起?他真的是对你好吗,真的爱你吗?”
顾时未像是被戳到痛处,心底隐秘的地方一抽一抽地钝痛。
但他没有退缩,还是坚定地说:“这世上的确有许多披着人皮却不做人事的怪物。
分辨不清看不透彻,这只能怪我自己没用。
可是……可是别人对我是否真心那是别人的事,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他变了——
蒋朔想。
“我是在给你机会,你不要不识好歹,自甘堕落。”蒋朔感到愤怒,因为害怕而愤怒。
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他失去顾时未了。
在顾时未张开嘴,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时,蒋朔突然咬住了他嘴唇。
“唔!”顾时未震惊不已,奋力躲闪,“放………”
蒋朔的表情有些狰狞,近乎疯狂地强吻青年。
他猜到青年的回答,这个回答他不接受,不想听。
“啊!”蒋朔突然一声大叫,脸色惨白地放开了顾时未。
他背上无端刺入一支遍布骨刺的伞骨。
“我警告过你,”封冥迟语气无波道,“若是得寸进尺,就别怪我不客气。”
顾时未抹掉脸上的眼泪,本想跑去封冥迟身边。
可是看到封冥迟的异常后,他僵住迈不开腿了。
他发现之前封冥迟只是不高兴,眼下才真的是生气了。
第五十三章 鬼怒
顾时未迈出去的步子越来越小,停在了封冥迟和蒋朔中间。
封冥迟瓷白的皮肤上隐现一道道血色魔纹,周身散发刺骨的幽冥鬼气,逐渐呈现魔相。
他岿然不动,杀气流泻,蒋朔又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痛苦抽搐。
又一根伞骨从蒋朔的脊背上刺出,白森森宛如尖锥般的人骨。
封冥迟虽然面无表情,但怒气却尽然显露。
顾时未感到体内刺入尖锐的痛意,血液正渗出皮肤。
他只是受到波及,便已快要承受不住。
蒋朔直接承受封冥迟的怒意,已是血流如注。
挣扎的叫喊从身后传来,顾时未回头看到蒋朔狼狈的惨状,急忙冲到封冥迟面前。
“封先生,你冷静点,快停手!”他抓着封冥迟的衣襟叫道。
封冥迟暗沉的眼眸看向青年:“你对他,还有感情和留恋?”
啊!
接连惨叫回荡在停车场空寂的大楼里,楼层在隐隐震颤。
蒋朔胸口又生出一根伞骨,紧接着是手臂和大腿。
他用力抠着地面,指甲断裂流血,看上去惨不忍睹。
顾时未被他的叫声弄得心惊肉跳,连连摇头:“我是在担心你!”
随着蒋朔愈发凄惨,封冥迟的异象也越来越严重。
爱染明王怒忿的三眼浮现在他身后,六只赤色手臂朝他抓去,宛如一只牢笼要将他扣在当中。
顾时未不明所以,直觉这对封冥迟不妙,所以才这么紧张。
“担心我?”封冥迟看着青年眼中的焦虑急迫,森森鬼气稍有收敛。
顾时未点头说:“你的情况看上去有些……有些不对劲。”
他本想说看上去越来越恐怖,但心思一转,改了说辞。
封冥迟盯着青年沉默片刻,气息逐渐和缓,泛溢的杀气隐隐消散。
爱染明王的幻象也终于烟消云散,顾时未这才放心。
他手心里都是汗,松开封冥迟衣襟的时候,手指勾着直不起来。
后面传来压抑的呻吟,顾时未转头看去,蒋朔身上的伞骨都不见了。
他身上染了血,在惊魂甫定的余痛中痉挛发抖。
可是他抬眼看过来,充血的双眼依然充满深刻的愤怒和不甘。
封冥迟漠视他道:“蒋先生,希望你好自为之,下一次,我不会再停手。”
封冥迟握住顾时未僵硬的手转身离开。
顾时未听到蒋朔气急败坏的声音:“顾时未,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没有回头。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奈何斋后,顾时未在忐忑中手足无措。
封冥迟收敛了怒相鬼气,单从表情瞧不出发生过任何事。
可顾时未知道,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给我沏杯茶。”封冥迟突然说。
“啊?哦,好!”顾时未赶紧去茶桌那边,手忙脚乱地烧水事茶。
他心思凌乱,几次漏了茶序,好不容易将茶端到封冥迟面前,已是满头大汗。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给客人沏茶的?”封冥迟看着色泽明亮的茶汤说。
顾时未面红耳赤:“我……我太紧张了。”
“为什么紧张?”封冥迟淡漠地说,“因为瞒着我,和蒋朔见面吗?”
第五十四章 真心
顾时未一愣,赶紧解释:“我和蒋朔见面不是事先约好的,他来古董街是为了找汪湛秋。”
他将自己接待的客人是汪湛秋,以及签订契约的事快速说了一遍。
封冥迟安静地听完,话里有话地说:“看蒋朔执着于你的举动,我还以为他是特意来和你见面的。”
顾时未张口结舌,想起汪湛秋对蒋朔的怀疑,一时间心跳乱作一团。
“鲜少有人,有深刻的自知之明。”封冥迟喝了口茶,意味深长道,“对自己的感情,也时常后知后觉。
或许蒋朔直到现在才发现,对你的假意之中,早已生出真情。”
顾时未咬着嘴唇不吭声,心里生出委屈。
封冥迟看向他:“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顾时未双手握拳,用力压在腿上。
他思绪凌乱得不成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说。
封冥迟疏淡地说:“就和上次你一声不响跑去墓园一样。
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回到奈何斋后,你也不会如实告诉我吧。”
顾时未恍然大悟,原来前几天封冥迟一直隐而不发,是因为他不告而别去了墓园的事。
他局促不安地说:“我一时忘了说……”
封冥迟的语气更加凝重:“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如果你对那个人还有留恋,想回到他身边,也可以直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