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未胸口一颤,猛然抬起头:“我没有……”
“我不会,”封冥迟打断他,冷漠地说,“拦着你。”
顾时未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封冥迟将余下茶汤倒入茶海,起身走向门口:“早点休息。”
眼泪扑簌簌掉在茶桌上,空气中弥漫的幽淡冷香中,混入了心酸的气味。
一只黑猫不知从哪来的,慢悠悠在青年腿上蹭了蹭。
顾时未认出这是第一天在奈何斋中醒来,为他带路的黑猫。
他抱起这柔软可爱的小东西,拼命忍回去的几分泪水,刷一下变本加厉地溃堤而出。
夜深月冷,顾时未哭累了,趴在茶桌上睡着。
封冥迟抱起他穿过庭院回到房间,让他躺在床上安睡。
端详了一会青年疲惫的睡颜,封冥迟走出房门来到院中,树上蹲着一只黑猫,尾巴在月色下招摇。
金色猫眼闪烁着妖异的光,冰冷地注视院中纤尘不染的白影。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就那么喜欢把他弄哭吗?”吕荼揶揄地说,“你可别忘了,他是人类。”
他调侃的语气,听上去话里有话。讽刺,警告,怨怼,隐在某些字眼当中。
封冥迟看着对面的石灯,心思深沉地说:“我希望他是出于本心,自愿留下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吕荼冷笑,“你要他死而复生的时候,怎么没问过他愿不愿意?”
封冥迟轻描淡写地一哂,看向树上黑猫:“时未说,是你帮忙接待汪湛秋的。”
吕荼跳到高一层的树枝上,无所谓地说:“我看那小孩怪可怜的,就帮了个小忙,不过是和人聊几句天而已。”
封冥迟微微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好心。”
“我也不知道,你这种怨生鬼竟有七情六欲,”吕荼语气幽森,“你吃醋别扭的样子,真是可笑。”
封冥迟脸上的笑容消解在月光里:“不论是人还是鬼,都有难以消除的执念。我因执念而生,自然也有执念。”
黑猫不知被什么激怒,陡然炸毛弓背,竖在身后的尾巴旁边,又生出另一条尾巴,散发出妖凶之气。
第五十五章 顾忌
两相对峙,凶煞气息无声激撞。
封冥迟泰然自若,不动如山。黑猫似乎在威压下败阵,慢慢冷静下来。
他跳到另一边树枝上,回头幽幽道:“你会害死你自己。”
封冥迟无动于衷:“不牢挂怀。”
黑猫三纵两跳,消失在黑暗中。
白影悠然慢行,消失在房门里。
沉睡中的青年,丝毫不知外面发生过什么。
他做了一个怪诞的梦,梦里又出现了被他遗忘的茧。
这梦有种粘稠的性质,因扭曲失真而叫人不痛快。
顾时未醒来后发了好一会呆,回顾梦境,生出一丝怪异感。
关于茧的梦,是从八年前开始的。
遭到绑架后,他精神一直有些恍惚,忘了很多事。
只有梦里的茧一再出现。
心理医生说,这是他的潜意识对绑架事件的自我保护。
创伤令他忘了当时的具体情形,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茧”的形象,来具象化内心渴望得到保护的想法。
顾时未对医生说的话没有异议,随着年龄增长,时过境迁,梦里的茧也渐渐淡化了。
但自从那次封冥迟将他与自己封入灵契之茧后,有关茧的念头又悄然滋生,这次甚至再度出现在梦里。
顾时未不免有些不安。他又开始企图封闭自己吗?
“醒了?”
封冥迟的声音将青年从失神中唤回。
顾时未局促地看着封冥迟:“嗯。”
“需要敷眼睛吗,”封冥迟低头看着青年,“肿得很厉害。”
顾时未往被子里缩了缩,为自己痛哭流涕感到羞愧。
封冥迟说:“要告诉我,哭的原因吗?”
顾时未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心情很乱,好像要说的很多,不知从哪说起,也无法轻易开口。
沉闷的气氛在两人间蔓延。
封冥迟等待良久,终于放弃,语气无波地说:“早饭准备好了,收拾一下去餐厅吃饭吧。”
他转身走出房间,剩顾时未自己继续纠结。
顾时未对自己很失望。
可坦率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顾忌自己的私隐,顾忌他人的态度,顾忌得到的答案可能会让自己难过,怎么也说不出口。
秋日的阳光干爽温暖,顾时未借口搬书出来晒,躲着封冥迟。
他本以为可以和吕荼聊聊天,可是这两日,神出鬼没的人彻底不见踪影。
他正心不在焉地整理书本,后背忽然撞到什么,回头一看,封冥迟站在身后。
“封先生,你……”他心脏怦怦乱跳,“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封冥迟:“有一会了。”
顾时未避开他的视线,继续埋头摊开书晾晒,故作镇静说:“吕荼出门了吗,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他?”
“他出不了这个门。”封冥迟顿了一下,“你有事找他?”
“没有。”顾时未用力摇头,“只是没见他出来晒太阳,有些好奇。”
封冥迟一言不发地注视青年。
顾时未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声音从喉咙里被挤了出来:“我……我只是想问问他,你为什么会让我留在奈何斋。
你说过你是生意人,利益至上。我这么没用的人,你为什么……”
封冥迟:“这个问题,不该直接问我吗。难道你相信吕荼更多过我?”
顾时未窘迫不安地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从不认为你是个没用的人,否则不会放心把奈何斋交给你。”
“即使面对的客人是汪湛秋,你还是克己自持地完成了订契,”封冥迟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顾时未目不转睛地看着封冥迟,在惊讶和悸动中鼻腔发酸。
第五十六章 吞执
顾时未过去被父亲保护着,被蒋朔哄骗着,一直默认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什么都做不好。
封冥迟的称赞和肯定,让他心中百味杂陈。
从未有过的体会,令他在酸涩的心事中生出羞赧。
这份羞赧染红了他的耳朵,顺着耳垂落在颈上,流淌进领子里。
封冥迟的视线追逐这一抹糜艳的色泽顺流而下,呼吸变得暧昧。
顾时未在他注视中心跳乱了节奏,两人之间羁绊的灵契隐然浮现。
“封先生,我……”顾时未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霍先生的灵契失效了。”封冥迟瞬间严肃起来。
顾时未回过神,意外地说:“霍先生的灵契好像订立还不足一个月吧。”
“人类易受诱惑,惯于出尔反尔。”封冥迟丢下这句话,面无表情走向前厅。
人类固然如此。
可鬼魅也如吕荼所说,阴晴不定,无法捉摸。
多日僵持的气氛在刚才稍有缓和。
生出的情愫又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不免令人感到失落。
顾时未揉了揉脸让自己振作起来,放下书追了出去。
霍博延的豪宅在残阳下笼罩着一层血色。
泳池的水也被染红,宛如血池般不祥。
两人径直走进开放式门厅,房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顾时未以为会看到执念幻象,环顾一周却没有动静,不禁有些诧异:“霍先生好像没有违反灵契条款。”
封冥迟沉默片刻,周身缭绕的灵契显出轨迹:“这里有两个人的执念,霍先生的执念,被吞噬了。”
顾时未惊讶地说:“吞噬执念?”
封冥迟目光幽邃,似乎在揣测这里发生过什么。
过不多时,他周身浮现出一层云山雾罩之气,散发出蛊惑人心的迷醉冷香。
顾时未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随之变幻。
属于这座豪宅本来的事物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如迷宫般阴森的水泥建筑。
空中“飘着”一个个人形轮廓,在幽暗的光线中看不大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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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未瞪圆眼睛,适应光线后才发现,那些人都是脖子上拴着锁链,吊在天花板上。
他还没来得及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中冷静下来,不远处的灯光下,倏然闪过一个畸形的影子。
“那、那是什么?!”顾时未感到毛骨悚然,下意识靠向封冥迟。
“霍先生的执念,可能被更强的执念所吞噬,由此生出怨灵。”封冥迟说。
顾时未十分诧异:“执念之间,可以互相吞噬吗?”
封冥迟微微皱眉:“两者之间,必有因缘。”
嘎吱,嘎吱……
不远处传来空旷的回声,听上去像在咀嚼一块难啃的生肉。
封冥迟语气有些凝重:“这依然不是霍先生的执念,但刚才那诡异之物的确与他有关。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
顾时未犹豫了一下:“那你小心。”
他本想跟着一起,可是从封冥迟的语气神情来看,情况似乎很严峻。
他怕自己碍手碍脚,还不如等在这里比较妥当。
咔——
身后传来某种坚硬物体表面裂开的声音。
顾时未回头的一瞬间,光影虚实交错,幻象丛生。
一只巨大的金鸟笼出现在他面前,笼中有个人背对他跪坐着,漂亮的蝴蝶骨上,生出一对白色的翅膀。
那个人幽幽转动身体,四目相对的一刻,顾时未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他自己。
第五十七章 自我
封冥迟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吊着的尸林,发现这些尸体也很古怪。
他们没有五官,只有一张惨白平坦的脸。
角落之中,幽影浮动。
一个高大的身影驼着背,发出奇怪的粗重呼吸声,像是野兽的威胁,喉咙里含着咕哝。
他舔着过于冗长的舌头,捉住一旁吊着的尸体,弄得锁链哗啦直响。
人影伸出食指,尖长的手指在尸体白皙的肚子上划动。
尸体突然抽动起来,像死而未僵的鱼那样神经质地扭摆,直到被彻底开膛破肚。
畸形的人影正要享用,忽然被一支伞骨戳中,竟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
封冥迟眼中凛动精光,怪伞一张,红光乍现。
人影在光线下无所遁形,他脊背佝偻,膝盖微微弯曲,双手如爪。披着一身灰褐色长毛的身体表面,布满令人作呕的血瘤。
他既有人形,又像是犬,恶形恶状,极端鬼畜。
但让封冥迟在意的是那张脸。
那虽然是人脸,却更像是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
面孔当中,嵌着两个黑洞。裂开的嘴里不断滴淌涎液。
封冥迟试探地叫道:“霍博延。”
人影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只露出无端的恨意。
这个人的自我,被剥夺了,成了只知道杀戮嗜血的恶鬼。
眼看似人似犬的恶鬼冲了过来,封冥迟手中怪伞一转,砰一声弹开。
伞面倒扣,伞骨刺出,形成一个骨笼,将恶鬼锁在当中。
恶鬼挣扎尖啸,骨笼固若金汤,自一支支伞骨上生出无数尖刺扎入他布满毛发的身体。
“呜呜……”恶鬼痛苦不堪地呻吟着,身上血瘤一个个爆开,地上血流成河。
自这血海当中,扭曲景象幻化而生。
霍博延狂放自大的声音,伴随锁链声自当中传出:“……到死为止,你都是我养的一条狗!”
哗啦……哗啦……
绵软无力的锁链声时有时无,夹杂着男人隐忍的声音。
霍博延面前跪着一个赤果的身体,脸上戴着华丽精致的面具,脖子上戴着一只项圈。
拴在项圈上的链子握在霍博延手中,犹如这个身体的命运尽在他的掌握。
跪着的男人并无痛苦和屈辱,反而一脸谄媚的服从。
他眼中甚至噙着对主人下达命令的期待。若他身后有一条尾巴,一定不时欢快地摆动……
霍博延的自我所剩无几,残缺的执念只余片段。
这个人似乎因为父亲为霍家工作的关系,经常在霍家出入。
霍博延是私生子,被其父认回家后,日子并不好过。
只有这个人在他难过的时候给了他一丝温暖和安慰。
可惜这一点光,没能让深陷黑暗的少年摆脱困境。
他在日复一日的争斗暗杀中,长成了一个性格扭曲的怪物。
为了提防对手,扳倒有威胁的兄弟,他从不相信任何人。
即使这个人为他做了很多,他也时刻警惕。
尤其是他意识到,这个人只把他当成老板,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出离愤怒,强行占有了对方,可一次次暴虐的侵犯,令对方只想从他身边逃走。
击败兄长夺权后,霍博延口是心非地说自己玩腻了,终于放男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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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再次相见让霍博延压抑的感情重燃,利用各种手段想让男人回到自己身边。
“你永远都是我养的狗……”
在霍博延内心深处,他扭曲的爱从不曾变过。
只是这份通过羞辱胁迫、暴力施虐表现的爱,给他和对方带去的,只是黑暗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