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一出,两个渔民和猎户、卖麻糖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许久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
直到纪琅扬了扬下巴,示意第一个说话的渔民开口,他才犹豫地说:“云梦泽主人,我们也不了解,这……”
村长开过口,这几人心里多多少少知道这些楚国人目的不纯,渔民的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过了半天才又吭吭哧哧出来一句:“我就只知道他平时在湖上,鲜少到外湖来……”
“行了,就这样吧。”纪琅轻叹口气,没有追问,“记得办好你们自己的事就行。”
比起村长来,这些村民竟更忌惮周天。
这几日纪琅已听过关于云梦泽主人的不同说法和故事,却没想到它对这里的人影响这么深。
也不知道这周天到底有什么本事。
让卫兵队长带走了这几人,纪琅起身去了书房。
姜同正在案前写着什么,看到纪琅进来,轻轻颔首致意。
“公子,”纪琅回礼,接着开门见山道,“我之前猜的是对的,附近的村长几天前达成了默契,让大家不向我们出售物品。”
对着姜同,纪琅没有提及筹备祝祭物品的事,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对整件事的分析。
“他们一开始对我们虽然戒备,却并没有敌意,现在这样截然不同的态度,背后一定有推手。”纪琅沉下眉目,回忆起自己曾经见过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位云梦泽主人周天。”
“周天?”姜同放下笔,饶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嗯,”纪琅应了一声,点头道,“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对云梦泽了解甚于常人,却没想到他能有这么大影响力,居然联合起了云梦泽所有的村长。”
姜同没有说话,敛下眉目,若有所思。
纪琅只是来汇报消息,如何处理要看姜同的意见。他并不着急,坐下看起姜同放在桌上的文稿。
大部分是修改过的祝祭流程,还有些是巫纹与巫图,这些图案稍显凌乱,上面有许多涂改的痕迹,姜同似乎也并不确定最终的形状。
菱形纹改成水波纹,云雷纹被许多无角小蛇和宽条带替代,外围大片留白,最中心则是青色云霓。
纪琅看了一会儿,起初云里雾里,后来突然开窍一般看明白了些。
“大幻灵术?”他问。
“是的,”见他认出来,姜同也不禁勾起唇角,“我还在改,估计再有几天就能完成,倒是难为你能认出来。”
“公子谬赞了,”纪琅摇头,“平时公子说的许多,我都只一知半解。只是大幻灵术这种强力咒术,虽然几近失传,但多少能凭其中心的特征纹案猜出一二。”
“那也很了不起,”姜同失笑,“我改了很多东西,还加了一部分古竹书的内容进去,也就只有中心图案与原先差不多了。”
纪琅用奇异又钦羡的目光又看了看那些文稿,力求能尽量多地领会一些要义,接着又想起什么,话语中带上了些担心:“但如果是新创的咒术……我听说一些改动会毫厘千里,公子务必要注意。”
“不用担心这个,我有把握。”姜同温和道。
“不过,”他顿了顿,“大幻灵术对于祝祭的要求很高,天气、时辰都非常重要,更不能让外人干扰。”
纪琅:“公子的意思是?”
姜同俯身把稿子一张张收起来整好:“我原本不打算对这里的人做些什么,只是……事情分个轻重缓急,要是实在碍事,也不能留。”
这个意思是……纪琅犹豫片刻,不自觉压低声音问道:“周天不能留?”
姜同笑笑:“我怕他不仅碍事,还会有后患。”
纪琅沉下眼睛,没有思考多长时间:“周天平日少与众人来往,只要附近村民不帮忙,他一个人单打独斗,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只是他多活动在云梦泽内湖,如果他有意躲藏,几百里的湖泽,怕是难以找到其踪影。”
姜同抬手,制止纪琅继续往下说。
“凡事要先礼后兵,”他道,“明天你托个听话的渔民,先去给周天送封信。”
第24章
周天是在湖上收到信的。
他的船停在外湖的岸边,一个渔民把东西交给他,畏畏缩缩地说楚国来的公子想请他一叙。
周天当然不会答应,随便点头应付走了渔民,便靠着船舱看起姜同送来的东西。
那应当是一个信封,纸质上等,手感厚实。周天翻来覆去几次却没有找到粘合的开口,只凭感觉捏起来里面有折起的一页纸。
那么就应该不是用正常方式封上的口,周天将信封对着阳光,果然看到上面有非常浅淡的纹路。
是巫纹。
姜同倒是有把握他会开,周天讽刺地勾了勾嘴角,对着信封哈了哈气。
原本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巫纹被水汽湿润变得明显起来,周天盯着研究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找到了关窍。
他对楚国巫术没什么了解,只不过世间的道理总是相通,老摆渡人教过他不少。
周天用指甲掐断一条弧度颇大的纹路,从纹路中断的地方,信封竟凭空裂开一道口子,显出里面棉白色的绢纸。
饶是周天,也着实震惊了一下——不愧是楚国贵族,用的东西这么高档。
听说这种绢纸是由单丝织成,每一张的价格都足够云梦泽的渔民捕小半个月的鱼,周天甚至怀疑它写字之前要浸过香料。
展开之后,内容却有些乏善可陈。
和之前纪琅的说法差不多,姜同在心里无非也是说着来云梦泽没有恶意,希望能够互不干涉,甚至还邀请周天去“促膝长谈”。
周天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不知为何,这信的内容越普通,他就越不安。
在云梦泽待久了,处理过那么多异变,周天深深明白,有时候会突然窜出来咬你一口的,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最平凡无奇的东西。
人也不例外。
唯有最后一段……周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将最后一段读了一遍。
姜同许下了重利,只要周天不干涉他的行为,日后定能得到补偿。
给出的价格……大概能买下十个沧湾镇。
不仅如此,姜同还提到能够让这份补偿惠泽大众,虽然村长们可能不愿意搬迁,但他能够帮助所有愿意的人定居楚都。
周天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姜同提出的条件他只当是空气,但村长们不愿意搬迁……这件事在村长们竭力排斥姜同的时候,本不应该让姜同知道。
除非他已经有了内应。
周天把绢纸做成的信折了两折,起身决定去问问大陇村的村长。
-
信已经托渔民送了出去,纪琅却并不太看好。
他大略知道姜同在里面写了什么,总觉得周天并不会回信,甚至不会被里面的内容触动分毫。
威逼利诱或许会对普通的渔民有效,却很难打动一个没有牵挂和寄托、将这片湖泽视做全部的人。
——否则周天大可直接离开,而不是一个人待在充满危险的内湖。
纪琅甚至隐隐认为姜同还不如直接下手做掉周天。
不过这到底是姜同的决定,他没什么置喙的余地,只能安心先做好眼前的事。
好在附近的渔民很多都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通过之前的几个钉子,纪琅已经通过各种方式筹集到了六七成需要的东西,还撬动了几个沧湾镇的行商,再有两三天祝祭要的物品就能备齐。
商人卖的这批货物是最重要的蓍草和香烛,需要纪琅亲自去验货确认。
出门的时候,他正巧遇到了姜同。
纪琅急忙行礼致意,姜同则轻轻点头回应。
正是春和景明的时候,这一天天气分外不错,姜同也难得穿得少了些,看起来心情甚好。
而他去的方向,好像是桑田所在的西厢。
“公子,你是要去找桑田?”纪琅问道。
被软禁已经快一旬,桑田的态度仍和刚来那天一样,没有丝毫转变。纪琅之前的几次劝说都收效甚微,却还是忍不住关心她的事。
“嗯,”姜同露出一个微笑,“今天带她出去走走,总不能一直拘在房里。”
“出去走走?”听到他的话,纪琅有些惊讶,又觉得高兴,“也是,说不定出去散散心,她就想通了。”
就算什么都改变不了,出去晒晒太阳也比一直被关在屋里好。
姜同只是笑笑,与纪琅道别,然后敲响了桑田的房门。
等待了几息,姜同对门口的守卫使个眼色,示意开门。
桑田在被软禁,也不可能来给他开门,敲门只是一种礼貌和通知。
桑田正在屋里瞪大眼睛,像个炸毛的警惕小猫一样看着他。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姜同并没有进去,只在门口说了一声:“出来吧。”
桑田乍一开始没有听懂,反应了一会儿,把眼睛睁得更大,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来邀请你出去,”姜同勾起唇角,“一起看看大泽风貌。”
云梦泽方圆上千里,一大半面积都是星罗棋布、亮如明镜的大小湖泊,剩下的则是岛屿、洲滩和起伏的丘陵山岳。
桑田在内湖的时候,曾和周天一起见识到了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泽,也曾在各个小岛间穿梭,捕过鱼,抓过虾蟹,采过荇菜……
而被姜同带着,她第一次由高处俯视这片湖泊。
这是离他们的院子很近的一处山陵,下面就是人住的村庄,远方则是同样看不到头的青白水面。
粼粼碧波,烟云渺渺,几条渔船浮在水天相接之处,群鸟高飞,乘着风隐于薄雾般的云霓。
桑田的目光却始终只是匆匆扫过,而后更多地停留在并排而立的姜同身上。
姜同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视线追随着天上的飞鸟和水中的游船,好像真的是来赏景的。
可背后还有十几个士兵,这景色桑田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心里,何况姜同带她过来,多半不安好心。
可姜同到底想干什么?
左等右等,姜同仍旧不说话,桑田终于耗尽了耐心,紧张地抿抿嘴唇:“你带我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姜同低低笑了一声。
他仍旧看着远方的水泽:“你一直不给我医治,反噬下我不过只剩月余的时间,当然要争分夺秒,让最后的日子过得有意义些。”
桑田眨了眨眼睛,心里好讨厌姜同这样说话弯弯绕绕的人。
“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
姜同叹了口气,侧过身来:“当然是请你为我医治。”
桑田想都没想:“不行。”
姜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他身子一贯柔弱,较普通人本就看起来更好欺负些,此时大概是真诚恳求的缘故,竟有了那么几分卑微的意味。
可敢用人牲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不过是表象罢了。
“我不会帮你医治的,”桑田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你用人牲,还害死了大司巫,我绝不会帮像你这样的人。”
这些话姜同早已听她说过许多遍,此刻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转回头又向下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突然说:“你宁愿死也不为我医治,可总要想着其他人。”
“啊?”桑田没听明白,心头却觉出不详与怪异,“什么其他人?”
“周天,”姜同微扬起嘴角,“周天你也不顾了吗?”
桑田蹙起眉头:“你怎么认识他的……不对,你想拿他怎么样?”
“内湖的摆渡人,他在云梦泽其实非常有名,”姜同愉悦地眯起眼睛,“我之前送了信给他,邀请他过来……”
桑田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按捺不住打断姜同。
“周天又不傻,”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没由来地紧张,“你让他过来,他肯定不会自投罗网!”
“也许吧。”姜同的声音几近耳语。
可紧接着,他就微笑着看向桑田,向山下的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第25章
云梦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山,无论是外湖的雁回山、宝台山还是内湖的玉山,都只能算作比平地高一些的丘陵。
在这种山的山顶上,能看到远方,也能清晰地看到山下的场景。
山脚下大陇村的道路曲曲折折,远方湖边停着的渔船通过小路连到村头,绿树掩映着提着东西来来往往的村民和几个笑闹的孩子。
桑田顺着姜同的目光向下看去,先是迷茫,随后惊讶起来。
周天正从一座院子中出来,有一位白须老者从院中并行着送他。
虽然只和周天相处过很短一段时间,但周天上岸到村子里来,仍旧让桑田感到有一些不真实。
她总觉得周天就像是为了云梦泽和湖水而生的一样。
老者并没有送多远,周天很快就与他分开,顺着村中的道路向湖岸边走去。
山上的绿树足以遮住姜同和桑田的身影,周天并没有发现他们——他正对两个人的时间也很短,到后来桑田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
再开口的时候,桑田仍在紧盯着周天,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和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你什么时候给他下的毒。”
姜同看了她一眼,有些满意,又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你能看出来。”
很多慢性毒毒性还未发作的时候,即使是中毒者本人都察觉不出身体的异样。同样,姜同也看不出周天和常人有什么区别。
可桑田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只要有那么一点两点的不同,即使离了这么远,她也能轻松分辨。
“怎么可能……”桑田仍旧难以置信,喃喃了一句才猛地转向姜同,“你什么时候给他下的毒?”
周天和姜同应该没有接触的机会,怎么会就这么被下了毒?
不等姜同回答,桑田又紧接着问:“你给他下的是什么?”
桑田少见地生气,姜同却不为所动,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思忖什么。
“是风信堇。”过了一会儿他才道。
桑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只能抿起嘴唇。
风信堇是楚国非常常见的一种植物,汁液和花粉都有剧毒,只要沾上一点儿,人就会在半个月内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