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下毒时,楚国几乎没有人会考虑风信堇。它毒发太慢,从中毒到发作要三五天时间,发作后又要十天左右中毒者才会彻底死去。
而如果想解毒,只需要把一种与风信堇伴生的植物的根须磨成粉服下。
所以风信堇毒性虽大,在楚国终究只被当成一种没什么威胁的野草,连桑田都不曾重视过它。
可这是云梦泽,根本没有风信堇,更别说解毒的伴生植物了。
桑田将目光缓缓转向姜同。
刚知道他给周天下毒的时候,她曾经又着急又生气,可现在那些感觉褪去,心里升起的唯有让人发冷的恐惧。
“回去吧。”姜同没有与她对视,“毕竟不剩多少时间给你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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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同果然早有准备。
东边的耳室已经被布置妥当,炉火温软,缭绕的热香薰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正是与大司巫与桑田治疗他时一模一样的场景。
姜同似乎早已预料到桑田会在大陇村见到中毒的周天,预料到今日他会有足够的筹码逼着桑田同意为自己治疗。
他秉退了所有侍从和卫兵,与桑田相对而坐,桑田却久久没有动作,只固执地看着地面。
即使姜同在这件事上远比大多数人要有耐心,此时也不免有些烦躁。他长出一口气,语气淡漠:“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现在是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桑田反问,“周天的毒都是你下的。”
姜同闭上眼睛:“是我下的,的确没留情,为了让我自己能活下去。”
桑田嘴唇翕动,姜同太坦然,她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如何诘问。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姜同,“要看的是你的表现。”
桑田低下头,停了一会儿,问:“你有风信堇的解药吗?”
姜同笑了:“你说呢?”
桑田做了个深呼吸。
“东西都准备好了,”看到桑田动摇,姜同翻开旁边木盒的盖子,“随时可以开始。”
盒子里是各式各样的银针和刀具,还有两个片状法器与几个药瓶。这些东西桑田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和大司巫一起,每隔几个月她都用这些来医治姜同。
可大司巫现在已经不在了。
“你……”她难受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是用人牲还是给周天下毒——为了自己害死别人,巫术和权力就那么重要吗?”
姜同在内心讽刺地笑了一声。
权力重不重要,桑田大可以去问问纪琅。
不过巫术……
“巫术很重要。”他说。
“杀人就是在救人。”
看到桑田疑惑的表情,姜同微微一哂。
“我生而就在这个位置,”他说,“可以看到、接触到很多人无法触及的东西,可也有很多无能为力。”
“王室倾轧,楚国与越国连年交战,瘟疫频仍,巫道不古……太多的混乱与无奈,甚至不得不为了利益与未来而妥协。”
“可与越国不同的是,楚国有巫道。”
他扬起嘴角,看向桑田,素来苍白的脸上显出奇异的神采:“巫术可以让我们做到太多人所做不到的事情,能带来的好处,也远比能看见的大。”
桑田:“巫术不过是神灵的……”
“是神灵们的恩赐。”姜同没有感情地接道,“你觉得神灵不会容许我为了巫术杀人?”
桑田有点害怕,犹豫着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我能通过这样的途径,做到所有我想做到的事……”
姜同缓缓说:“楚越交战,每年伤亡几十万人,不过几年下来,楚国人口便已十之去一。”
“可如果我一个人就能抵得上千军万马,能威慑四方——又何苦百姓们劳心劳力,又怎么会有战乱,怎么会有那么多流离失所与惨重的死伤?”
“巫术在楚国流传了上千年,”他对桑田说,“注定能帮楚国解决所有的问题。”
桑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惊觉自己刚刚已经听呆了。
见桑田没有说话,姜同不再言语,他垂下眼睛,默默地开始宽衣。
他的身形细瘦纤弱,脸色白皙而又没有血色,脱去衣服后露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不是白色的肌肤,而是大片大片的纹身,一条条青色的细线划出楚国特有的巫纹。在纹身没有覆盖的地方,则能看到皮肤下青黑色的血污,就像被蛇咬过,也像淤泥。
桑田知道那些线条是为了能更好地使用巫术和激发潜力而纹上去的,这样的东西纹的时候很疼,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上都会有副作用,一般人通常不愿意受这样的苦。
血污则是用人牲祭祀的反噬,如果不及时治疗,这些瘀血会慢慢渗入五脏六腑,最终侵蚀心脉致人死亡。
距离上次治疗不过几个月时间,姜同身上又多了很多东西。
桑田目光落在横跨他肩背的一条龙上,只觉得那像一条有脚的蛇。
另外还有很多疤痕,姜同自小身体就不好,多次治疗在他身体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还有一些疤痕,桑田之前不知道来源,现在猜测是他用自己的血血祭的结果。
从来没有对外人提过,姜同为了如今的成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桑田只觉得自己已经麻木,她起身点燃桌上铜鼎里面的草叶,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浓烈刺鼻的怪异香气。
姜同手心朝上,将小臂放在桌上。
只见皮肤下赫然全是青黑色的血污,让原本纤细的小臂显得浮肿可怕。
桑田食指勾着一个圆形的指环,指环朝外的部分是一圈环刃。
第一步是划开手腕,将这些污血放一小部分出来。
这是最简单的一步,桑田的手悬在姜同手腕上,却迟迟没有下手。
“没什么的,”姜同轻声道,“你两年前就已经会这些了,无非再做一遍而已。”
个人的巫术造诣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无比重要。同样的仪式,同样的过程,除了死去的大司巫,就只有桑田才能够显出神迹,着手成春。
桑田抬头看了看姜同,吞咽了一下,把指环扔了。
“你之前所说的那些……”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姜同,再不畏惧,“你说的不过是大道理罢了。”
“越国没有巫术,同样能跟楚国不分伯仲,如果要想百姓过得更好,巫术固然可以,但同样有其他方式。”
“——你不过是为了自己,你只想让你自己变得更强,让你自己过得更好,让你自己对自己满意。”
桑田一字一顿道:“我不治,你去死吧。”
第26章
很久没有人再说话。
桑田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息下来,她紧紧盯着被扔在桌上的环刃,心中没有什么悔意,却后知后觉地又开始感到恐惧。
如果姜同想让纪琅当大司巫,她对姜同可能只有治疗这一个价值,现在她拒不为姜同治疗……
不过好在这样下来,姜同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月,就算他对自己不留手,左右也不算亏。
可在这样无声的沉默中,令人窒息的恐惧如附骨之疽一样趴在五脏六腑之中,让桑田不敢看姜同一眼。
所听到的唯有姜同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姜同却没有显出多少失望,他侧过脸看了桑田一会儿,起身穿上衣服。
直到这时,桑田才敢稍微抬起头,心中更加不安。
姜同表现得就好像这样的情况在意料之中,没有愤怒,也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和逼迫。
就好像……就好像他已经接受了“桑田拒绝”这个事实,认为再不可能说动她。
太平静、太顺理成章……这不是件小事,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姜同却不会考虑桑田的心思,穿好衣服,他打开门,招呼侍从过来:“治疗已经结束了,把她送回去吧。”
桑田骤然睁大双眼。
治疗结束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给她多少反应的时间,门外的侍从已经叫来了看守她的卫兵。而姜同只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那目光像怜悯,又像在看一个没什么利用价值的东西。
出了耳室,姜同毫不犹豫地进了书房,他目光没有多少波动,落座后将目光转向一直跟在身后的贴身侍从。
“桑田的事办不成了,”他说,“目前稳住纪琅就行,记得看好她,别把消息漏出去。”
侍从低声诺了,谦恭地退出去。
等侍从合上书房的门,房间里的暖炉烧热了,姜同才起身褪去外袍,缓缓挺起袖子,盯着胳膊上青黑色的大片瘢痕。
过了半晌,他才像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一盒金银蚕的粉末,拿起一支笔蘸了在小臂上画出繁复的巫纹。
笔尖所到之处,薄而浮肿皮肤竟开始渗出黑色的污血与脓水,顺着胳膊流到桌子上,一片触目惊心。
姜同却没有因为这触目惊心的景象而停止,他继续完成了巫纹,看着它逐渐与自己的肌肤融为一体。
而原先呈现青黑色的皮肤,竟迅速淡化变白,不多时就与普通皮肤无异,只因为长久缺少阳光而略显苍白。
姜同这才靠到椅背上,长吁一口气。
他不是个傻子,也不喜欢冒险和赌博。自从被大司巫发现人牲祭祀的事情后,他便再没用过人牲,自然不会遭受祭祀的反噬。
之所以装成这个样子,不过是试探桑田的态度。
无论通过什么办法,如果能够说动桑田帮自己医治,那么人牲祭祀的事情就还能做下去;否则便另寻他法,桑田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不过……还得安抚纪琅。
姜同沉下目光思忖着。
纪琅天资不错,当大司巫虽有些勉强,却不是不行。
他没有背景,当年巫官署怕他挡了几个同期孩子的路,把他调出楚都去当行巫,如此几年下来反而积攒了不少资历,在百姓之间的风评也非常好。
姜同不能自己当大司巫,在巫官署必须得有布置。
因为前任大司巫的死,桑田必然不可能向着他。剩下那两个有希望升任大司巫的,明面上向着楚王,实际上都是老二的人。
而纪琅好就好在他这几年远离楚都,京中没有人脉,想出头只能依靠支持他的姜同。
并且纪琅这个人重感情,姜同想道。
现在不能动桑田,否则纪琅必定不能接受。只需要让桑田逐渐淡出他的视野,至于之后是发生“意外”还是根据需要再拿出来用,就都随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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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和姜同的对话后,桑田就一直被软禁在西厢房。
不同于以往,这几日无论是姜同还是纪琅,都没有来过。
对桑田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
除了送饭的侍从和门口的守卫,她再见不到其他人,也无从了解外界的消息。
留给她的唯有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它可以看到屋外树木垂下的绿叶。
窗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同样有守卫。
一个人待着很无聊,桑田大多数时间把自己蜷在床上,控制不住地想东想西。
几天前姜同最后的那个眼神不是什么好征兆,简直就像已经给她判了死刑,却只是把她又关了起来,没有动她。
也许是因为纪琅……
周天被姜同下了毒,不知道他的风信堇发作没有……
也许姜同手里真的有风信堇的解药,但如果他在图谋云梦泽,十有八九是真的想杀了周天,与自己同意与否没有多大关系。
几天前根本只是一次一石二鸟的试探。
但姜同不怕祭祀的反噬了吗?还是他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巫医?
桑田为他治疗过许多次,知道使用人牲后反噬的棘手程度,下意识否定了后者,巫医不是那么好找的。
那会是为什么?
她一下一下地鼓着腮帮子,再想不出什么可能。
突然,桑田的目光在窗口停住。
不知何时起,窗外的柳叶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牛乳般的白色雾气。
她愕然起身,小跑着到窗口向外看。
什么都看不到,比在内湖时见过的更浓稠的白雾在整个世界弥散,并且通过窗户飘进室内。不一会儿,就连屋子中间的桌子,也几乎要看不清。
桑田吞咽了一下,心如擂鼓地看着雾气越来越浓。
这样的雾气她见过两次,都是在云梦泽,应当不是坏兆头。
而她的内心竟隐隐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快步走到门边,桑田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然而雾气太浓,她根本看不清门外的守卫是否还在。
不过门口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传来士兵之间略显慌乱的对话,混在各种命令之间显得嘈杂异常。
也许应该趁机从窗户跑出去,桑田想,不过我不会翻墙……
没等她想完,门锁突然响了一下,她听到门开了。
桑田顿时紧绷起身子,然而此时的雾气浓稠到仿佛实质,她竟看不清对面的人是谁。
紧接着她听到熟悉的声音,有人低声喊她:“桑田。”
尽管什么都看不到,桑田还是睁大了眼睛。
“周天?”
第27章
“你怎么来啦?”桑田小声问,感受到周天拉起自己的手。
“来救你。”周天言简意赅。
“唔。”什么都看不见还是不方便,桑田拉着周天,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结果直直撞在对方身上。
随即她感觉嘴里被周天塞进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植物的叶子,汁液微酸带苦。桑田把它咽下去,眼前一下子清晰起来。
浓白的雾气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周天正在她面前低头看她,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再往后看,门外的两个守卫不知何时已经被周天放倒。更远一些的地方,院子里几个卫兵正向这里赶来,却因为什么都看不见,速度很慢,方向也偏了一点,还有一个绊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姜同被侍从领着从屋里出来,纪琅在院子中央吹起口哨,北椋鸟却找不到落点,只能在天上乱飞。
桑田顿时明白过来,她指指远处的士兵,又指指自己身后的窗户。
周天衡量了一下情况:“外面人太多,走窗户。”
他几步过去把窗户卸下来,一个翻身到屋外,回身把桑田也拉出来。
院中间的士兵还没有摸到西厢房的门,院子角落里的几个还站在原地,浑身戒备,却看不到从他们身后几步偷偷溜过去的桑田和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