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比昨天还要狠,还要凶。
“你别哭啊……”周天想去帮她擦眼泪,却什么都做不到。
“老摆渡人留下的书也在柜子里,”他跟着慌乱起来,说话都不再有什么逻辑,“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写点东西……你要是不喜欢了,不愿意了,之后就找个人来替我……来替你。”
“我不会走的,但我……我连游泳都不会……”桑田断断续续地说着,周天在她视线里一片模糊。
“不用会游泳的,”周天说,“等我死了你就自动会了……”
他立刻觉出这句话不妥,摇了摇头:“是万一,万一你没治好我……”
他没有说完,加剧的疼痛让他几乎咬碎了臼齿才没有发出声音,每一寸肌肉都因此抽搐颤抖起来。
那一瞬间周天的脸色如冰面般苍白僵硬,再次缓下来时早已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浑身都沾满了黏湿的汗。
他看了一眼桑田,张口还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来,再次陷入脱力与昏沉的无边黑暗中。
许久没有等到周天的下一句话,桑田看清周天的情况,反倒努力深吸着气,尽力停下来。
哭得太多了,可是哭没有用。
可她真的忍不住……
桑田抽了抽鼻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早已哭花的脸和红红的眼睛。
风信堇只有一种解药。
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
她总不能看着周天去死。
她将自己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空茫的夜色。
过了很久很久,她手伸到怀里,掏东西时却发现空无一物。
她常用的环刃还在姜同那里。
桑田起身点上蜡烛,掀开被子摸索周天腰侧,从一个皮革小袋子里抽出了周天的剔骨刀。
她站起身看着周天,怀疑、害怕,紧张又镇静。
吞咽了一下,桑田将剔骨刀的刃放在烛火上灼烧。
她只祈祷周天的身体能足够好。
第31章
云梦泽春夏多是丽日和风,今天却是个例外。
沉闷的阴云从与湖泽相接的天边而起,蔓延至千万里外的山巅。草木显出沉郁的翠绿,在没有风的潮湿气息中消弭了影子。
湖边有白色的烟气缭绕升起,带着奇异的香气散开在空气中。水面上是竹木新制成的高台,十四把高杆上绑着靛色旗子,旗子下截成一半的整齐艾草枝随着高台上人的脚步微微颤动。
几个好奇的村民想靠近看个仔细,却因为高台边围着的一圈楚国士兵而犹豫,最终只是远远观望或者嘟囔着走开。
附近村子的村长站在更远点的地方,全都忧心忡忡。但姜同带来的皆是训练有素的兵卒,周天又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祈祷姜同即将要做的事情对村子无害。
高台上却没有一个楚国士兵,连带卫队长在内的所有士兵,都没有上来的资格。
除了他和姜同,能上来的只有几个高阶侍从而已。
纪琅从高台上收回目光,问身后的人:“公子同出来了吗?”
那侍从跟着纪琅不久,是个机灵的,当即转头看了眼天色,恭敬道:“大人,还没有,时辰还没到,不过应当快了。”
纪琅点点头,没说什么,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柱燃香,续上高台中央快烧完的那根。
楚国正式巫官的讲究远要比民间的巫师多,在举行祝祭尤其是大祝祭时更是如此。
时间、环境乃至于举行祝祭者的状态都要力求完美,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斋戒后的姜同穿着宽大的赭色深衣,紧缚的玄色腰带显得他身形更加细瘦,左手腕上垂吊着三个青色玉环,右手拿了一把石兰草。
看到纪琅,他轻轻颔首,走到高台边,扬手把石兰草扔进水中。接着一语不发地到高台中央的香烛前,行了一个楚国的大礼,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昭示着大祝祭的开始,也是沟通天地的必要一环。
顷刻间,耳边只有衣衫摩擦与膝盖碰到地面的声音。
尽管知道流程,纪琅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如同背后的每一个侍从一样,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姜同跪下,耳鼓是自己如雷的心跳。
高台上提前画好的巫纹骤然发出淡淡流光,姜同站起来,用细头紫毫蘸了靛黑色的石蓝,沿巫纹缓步走着,再次将那些纹路摹了一遍。
纪琅起身,沉默地为姜同点起高台最外边铜盆中的布帛。
被松油浸透的艳丽布帛上窜出熊熊火焰,火焰的颜色并非红色,而是与布帛相同的艳丽颜色,仅是看过去便会觉得头脑发晕。
周围的一切被火焰映衬,相形见绌地暗了下来。
台上再次只有姜同一个人站着。
他开始起舞。
那绝不是那种寻常能在舞台上看到的轻佻的、曼妙的,抑或优美的舞蹈。
神灵初生之时,便有这样的舞。
从九幽之地到山谷的渊泉,从天地间的罅隙到最细小的昏微,每一丝灵气都与之相连,受其感召。
他的动作并不快,肉眼便能触其行迹,却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去观赏。
可就这样跪着、低着头,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还是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而来的灵气。
云梦泽积累了数千年、从未被汲取的灵气正向这里涌来。
纪琅顿时感受到脊背上仿佛多了千斤重的分量,让他控制不住地矮下腰,头都更低了一些。
姜同也仿佛矮了一些。
他的身体向来孱弱,可面对这仿若固化的无尽灵气,他没有吭一声,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继续着原先那有力而缓慢的巫舞。
在这一刻,世间千万人,唯有他一人顶天立地。
灵气最终成了透明的溪流,在高台上缓缓流淌。
它们流下高台,泻入湖水中,竟在湖面留下了肉眼能看到的水波。
而那些灵气也未曾消失。
它们在湖面聚集为偌大一团,显出半透明的青色,竟如有了呼吸般开始微微起伏。
姜同停下动作,他左腕上吊着的玉环轻轻晃动,碰撞着叮铛作响。
他解开绳子,任凭三个玉环摔在地上裂成碎片,随后俯身捡起最大的一片,划破掌心,滴血到湖中。
灵气团与血甫一接触就发生了质变,原本半透明的躯体变成了纯粹的青色,形状也从椭圆伸展成了长条。
纪琅这时候已能抬起头,他在水面上看到了一条青色的蛟。
可还没等他再看那条蛟一眼,它就又开始飞快地变化。
云梦泽的灵气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此涌来。
蛟的身体不断拉长变粗,颜色更深,鳞片更大,它猛地从水中上窜,头上长出树枝般的犄角,张口一声撼动山岳的长吟。
所有听到的人都深深战栗。
纪琅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不再是蛟,它已经是一条青虬。
这就是大幻灵术的力量。
从神祈的居所召唤妖兽为自己所用,一开始他可能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施术者需要不停地为它灌注灵气,将它养在孕育着天地灵气的宝地,随着时间与灵气的增多,小兽就会慢慢地变成无人能与之抗衡的庞然大物。
从筷子粗细的小蛇,树干粗的大蚺,再到蛟,到虬……
在青虬面前,高台已是一座矮矮的小楼。它的宽度便有两丈多,隐在水面下的全身加起来恐怕有近百丈长。
饶是早有准备,纪琅也万万没想到,姜同能用大幻灵术召唤出一只青虬。
他之前以为最多是吉祥五彩的凤鸟或者一只脚的夔牛,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他看一眼就手心冒汗的东西。
不对,一开始是一条蛟,只不过云梦泽丰沛的灵气让它直接进化成了青虬,那如果顺利,下一步就是……
纪琅抿了抿干裂的唇,不敢继续想了。
也许在未来,姜同真的会是主宰楚国命运的那个人。
青虬还不能飞行,它看到姜同,抬高身子想过来亲近他。
高台上的侍从看到青虬接近,纷纷发出恐惧的抽气声,甚至有几人往后失态地退了好几步。
纪琅递过去一个警告的严厉眼神。
姜同却浑若不见,站在高台中央,向前伸出右手。
青虬亲昵地过来蹭它,身体却凭空穿过了高台,就像是不存在于世间的虚幻生灵。
大幻灵术,半实半虚,由虚到实。
“去吧。”姜同轻声对青虬说。
青虬转身跃入湖中,游动着转向远方,身后掀起巨大的波浪。
这时姜同终于露出了疲色。
大幻灵术太消耗人的精气,有那么一会儿他像被抽干了的纸人一样摇摇欲坠,要靠侍从扶着才能站稳。
缓过来后,他才招手让纪琅过来。
“这段时间辛苦了,”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祝祭后我大概要修养一阵子,桑田你不用找,只是她藏在云梦泽的证据,你最近还得留心着些。”
“自然,”纪琅点头,“公子不必为此担心,我自会全力去做。”
姜同是真的累了,简单应了一声就让侍从扶着下去休息,剩纪琅一个人在高台上看着浩淼的湖水。
青虬的踪影已经消失在远方,湖面上却没有波光,暗沉一片。
比起之前,天色也更暗淡了一些。
大幻灵术召唤出的妖兽要的实体化与成长都需要吸收环境的灵气与力量,这是一场注定带来灾厄的大祝祭。
尽管还看不出,但纪琅知道,云梦泽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突然脸上一点湿润,纪琅抬起头,向前伸出手去。
一滴一滴小水珠落在手上溅开,地面上出现斑斑点点的深色。
下雨了。
第32章
周天仿佛做了一场很久的梦,他睁开眼睛,昏昏沉沉。
一开始即使睁开眼睛,他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过了很久,才隐约能看清上面的承尘。昏暗的光让他发晕,想再度闭上眼睛。
身体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疲惫,好像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每一寸肌肉与筋骨都绵软无力。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感觉好一点,偏着头去看屋子里的景象。
小小的房子里陈设依旧那么简单,只有几把桌椅和几个柜子,桌子上放了三个小碗,一个里面装的应当是炒菜,剩下的周天认不太出。
接着他发现桑田坐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小凳子,正枕着胳膊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觉。
周天慢慢回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中了毒,如果没有猜错,十有八九无药可解。
可粗略感受,曾经的疼痛完全消失,身体除了无力已没有什么大碍,桑田还是把他拉了回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忍不住伸手过去,用掌心摩挲桑田的脸颊。
“谢谢,”他轻声道,“你真厉害。”
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很轻,但桑田本就睡得浅,如此下来,还是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周天醒了,惊喜地笑起来,显出脸上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瘦了一大圈,原来有点肉的下巴都变得尖尖的。
睁圆眼睛看了周天一会儿,桑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急起身去探他的额头和脉搏。
确定周天无虞,她彻底放下心来:“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已经两天没吃得进去了。”
说完不等周天回答,桑田就起身到桌边:“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说罢桑田一手端了一个碗进到厨房,然后又跑出来把剩下的一个端进去。
比起刚醒来的时候,周天已经感觉好了很多,不过依旧有些无力,所以没有想着去帮桑田。
可不过多一会,他突然发现一件尴尬的事。
他盖着被子,身上却什么都没有穿。
周天的头脑空白了一瞬,却根本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前的几天,他都是在昏迷中度过的。
但总不能这样……桑田还是个女孩,一会还要一起吃饭……
周天下意识觉得这样不行,不过还好柜子里有衣服,他可以趁桑田热饭的时候换上。
随即,轰隆一声。
想下床的周天连人带被子结结实实摔到了木质地板上,连带着带倒桑田刚刚坐的小板凳以及附近的一把椅子。
好几天没有活动加上手脚发软,他竟然没能支住身子,当即疼得吸了一大口凉气。
要不是有被子做缓冲,这一下摔个鼻青脸肿、脸上开个口子也不是不可能。
闻声,桑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看到面前的场景,也惊了。
她就热个饭,周天怎么就把自己摔了个七仰八叉……
周天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太久没有动过,可能不太适应……”桑田终于反应过来,梦游般道。
她过来想帮忙把周天抚上去,可周天老大一个人,又不自在地很,桑田上来搭手他立刻全身紧绷,完全是反作用。
桑田感觉自己好像没用。
理论上周天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她试探着问:“你要不……自己来?”
说罢她真的停了手,一副等周天自己上去的样子。
周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使了个眼神:你就这么在这看着?
“没事的,”桑田真诚道,“你不用害羞,我都看过了。”
周天:“……”
他认命地一点点挪着,尽量裹着被子、不露东西地回到床上。
看到周天可以,桑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回去热饭了。
周天在床上松了口气,随即手扒着床沿,向床下望去。
刚刚在爬上床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在床边缘和靠近床的地面,有暗红色的零星圆点。
应当是飞溅的水痕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血迹。
周天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
他的浑身无力并不像是单纯没有吃饭或者太久没有活动的后遗症,而更像被用某种方式抽走了力量。
不管是怎么治疗的,桑田都能称得上十分大胆。
这时桑田热好了饭端出来,她帮周天找了个枕头,让他能半靠在床上。
吃第一口的时候周天脸色变了变:“这是你做的?”
“嗯,”桑田闷闷地撅起嘴,声音不大地应了一声,她吃了好几天自己的饭,早已自暴自弃,“不是很好吃,但比之前好多了。”
“好多了”的都是这样,那之前的岂不是更恐怖。
周天完全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