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奕觉得今日出门大抵是忘了看黄历。
护卫都是姐夫李稷的亲兵,个个武功高强,但后面的追兵有二十一个,每个人的身手都不弱,不过一会儿工夫,护卫已经折了三个,追兵却开始放肆大笑提前庆祝。
阿史那奕闷头狂奔,不时被林子里垂下来的枝枝蔓蔓抽在身上脸上,生疼生疼的,十分狼狈,且憋屈。
这狼狈中竟然还有一丝诡异的庆幸,他庆幸自己这幅德行没被那姑娘看见,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当初那么狼狈的模样都被她见过了,在她面前维持脸面似乎并没有必要。
如果这回逃不掉,那死前能见她一面,不管多狼狈我也愿意啊……
有破空之声传来,一支粗大的铁木箭穿过莽莽林海,落在一名追兵的背心,又自前胸冒出森寒的箭镞来。
白羽箭去势不止,在追兵胸口震荡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裹挟着鲜血扎进前面一个人的心脏。
阿史那奕愣了愣神,扭头望着那支扎在追兵身上的铁木箭,顿时有些移不开眼。
“快走!”一名亲兵咆哮一声,将骑在马上摇摇欲坠的阿史那奕一把扯了过来,扬手一把匕首扎在马屁股上,疯了一般向前蹿去。
“白——”阿史那奕徒劳地伸出手,到底还是没能把那个名字喊出口。
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阿史那奕苦笑了一下,她躲自己还来不及,怎么会上赶着过来。
十四
白檀想过很多次自己会怎么死,是被草原上穷凶极恶的匪盗砍死,还是因为困厄而死,抑或是遇上抵挡不住的天灾无奈赴死。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愿意接受。
但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抓进幽暗的地牢里被刑讯至死。
作为一个射雕手,这种死法大约有些不够体面。
阿史那奕应该逃走了吧?他应该没发现我,这样就好。
便宜徒弟麻药解了吧,这熊孩子当小乞丐都能活得风生水起,应该不用为他操心。
白檀耳边聒噪得很,灰隼的人一直在问些不知所谓的问题,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任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跑马灯似得转。
又一鞭子落在她的背上,外衣被抽烂了,露出白皙的背部,殷红的血珠滚下来,白檀闷哼了一声,想起熊孩子那天给她包扎的模样。
而熊孩子此刻正和阿史那奕蹲在城外。
“这三年,你死哪儿去了?”阿史那奕语气硬邦邦的。
阿史那默冷着脸,针锋相对:“反正没死,倒是你,废材一个,怎么活下来的?”
阿史那奕不说话,哼了一声:“跟我回去。”
“回?回哪儿?咱家就在这儿,你回一个我看看?”熊孩子皱着眉,眼里迸出戾气,跟白檀面前人小鬼大的模样判若两人。
阿史那奕不说话,半晌扭头看过去,才发现这熊孩子低着头啪嗒啪嗒掉眼泪。
到底才十岁,一个人流浪了两三年,从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小乞丐,他被送走的时候身边有十来个护卫,如今却一个都不见,可想而知这一路的艰难险阻。
阿史那奕想起三年前自己被星辰送到军城的时候,怕是比阿史那默还不如,换了他一个人流落草原,他不一定能活下去。
很难得的,这对打小不对付的兄弟有了片刻的平和。
阿史那奕伸手摸了摸熊孩子软软的头发:“别哭了,难看。”
熊孩子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驴脾气,”阿史那奕揪了一把他的头发,“跟我回军城,咱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回去跟姐姐姐夫商量一下吧!”
阿史那默难以置信道:“姐真嫁给那个废物了?”
阿史那奕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吐一个我看看?”熊孩子斜眼看他,满脸都写得不服来打一架。
见阿史那奕不搭理他,他又闷闷道:“我不回去。”
“不想回去你干嘛来找我?”阿史那奕觉得这孩子脑子怕是有病,其又熊又蠢的特质简直让同一母胎的他感觉到了连坐的羞辱。
“我不能回去,我要去救我师父。”熊孩子突然抬起头,“你难道不问问是谁救了你们吗?”
阿史那奕心头一跳。
十五
阿史那默不笨,他其实很聪明,他看得出来谁是好人谁对他有恶意,他流浪了两年,跟野狗争食,跟苍鹰争食,吃过有毒的果子,也吃过发馊的饭菜,中途还被人拐卖了两回。
他遇见白檀的时候就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不择手段地求生,只有她一心求死,他想一个求死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坏人,更何况他认识射雕手的弓。
他才十岁,他迫切的需要保护,他一个人快支撑不下去了,所以他追了过去,跟她说:“我保护你,不让你死。”
其实不是他保护她,是他需要她的保护。
“我得去救她。”阿史那奕眼睛都红了,什么计谋安排全都不管,他恨不得直接冲进城里去把人抢回来。
熊孩子沉吟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老实说,你对我那便宜师傅做了什么?”
阿史那奕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顿时沉默了下来。
“我亲了她。”
熊孩子:……
牛逼还是老哥你牛逼。
“那么我只有一个疑问,凭你这个战五渣的废柴身板,是怎么亲到一位射雕手的?”阿史那默虚心请教。
阿史那奕老脸一红,恼羞成怒地一把揪住熊孩子的衣领:“我要去救她!你跟不跟我一起干!”
“不跟。”熊孩子叹了口气,“哥,算上我咱们只剩下六个人,六个人去闯灰隼的监牢救人?”
十六
白檀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身上伤痕累累,疼到麻木,连沾着盐水的鞭子抽在背上也没了太大知觉。
她努力回想着自己被养父训练成射雕手的日子,她能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地潜伏三天,只为了找到最佳的射击时机,她的身体从温暖变得冰冷,雪水融化,浸透她的衣服,又很快带来更加冰冷的触感,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像在被针刺,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浑身麻木。
但她的手是灵活地,她小心翼翼地不停地舒展手臂和手指的肌肉,努力让它们不受到一点伤害,确保她在拉开弓弦的那一剎那,是最完美的状态。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呼吸,减慢自己的心跳,减缓自己流血的速度,她不怕死,她甚至是期待着死亡,但是此刻她还不能死,凭着对自家便宜徒弟的了解,那熊孩子只要发现她被抓走了,一定不会善罢罢休。
外头喧嚣声响起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浓烟滚滚,不知道从何而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走水”的声音,围着白檀的几个人慌不择路想要离开。
就在此时,有人大声道:“别慌!小心中计!我留下来看管犯人,你们出去查探一下!”
众人感激地应了一声,一边咳嗽一边匆匆跑了出去。
白檀咬牙不吭声,心里有些失望,若是这些人趁机大乱,自己还有一搏的机会,却没想到……
咔嚓一声,吊着手腕的绳子被人割开,不及细想,白檀闪电般伸手,一双手牢牢扣住了来人的咽喉。
“我是琼少爷派来的!”正是先前趁乱大吼的人。
白檀一愣,手上已经被塞了一把弓和一袋铁木箭。
“快出去,琼少爷和其他人在外面放火。”
白檀一把扣住他的肩头:“你是阿史那奕的人。”
想也知道,阿琼一个熊孩子,到哪儿找帮手,肯定是找了阿史那奕。
那人不说话。
“小奕在哪里?”
白檀心念电转,忽然醒悟:“他去找阿木了?”
阿史那奕总共不过四五个人,别说救她,连进来都是问题,唯一能进来的方式就是阿史那奕的身份。
十七
阿史那默在王庭之中生活了七年,他生性好动,熟知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放火放得得心应手。而阿史那奕就不一样了,他被暴怒的阿木一声令下,脖子上架了数把长刀。
白檀冲出浓烟滚滚的监牢,旁边冷不丁伸处一只手,熊孩子阿琼紧绷着小脸,背上背着她送他的弓:“跟我走。”
白檀心头又酸又涩,这地方对阿史那兄弟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他们冒冒失失闯进来,就为了救她这么一个有心求死的人。
“阿琼,”她的声音微微发抖,熊孩子不理他。
“阿琼……”白檀伸手扯了扯他的手臂,熊孩子咬着牙闷头往前。
白檀停了下来。
熊孩子扭过头,眼睛通红。
“你和小奕,感情很好吧!”白檀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头发。
熊孩子别别扭扭地偏头躲开,硬邦邦道:“没有。”
白檀趁势揉了两把:“真是个小孩子,小奕也是,你俩挺像的。”
阿琼脱口而出:“谁跟他像了!我说了我会保护你,而他只会占你便宜!”
白檀:……
小奕你是疯了么,怎么什么都告诉熊孩子?
阿琼咬着牙:“他是个混蛋,废柴,连我的弓都拉不开……”
白檀蹲下来,温柔地看着他:“这一年,我基本把我会的都教给你了。”
阿琼震惊地抬起头,以他的脑子不难发现,这句话的遗言味道有些重。
“但还有一样,最重要的,我从来没有机会教你,今天,我教给你。”
十八
“在这个世界上,飞得最高最快的,是草原上的海东青,每一个射雕手都以能射中一只雄健的成年海东青为荣。
但是海东青飞得太高了,所以我们只能爬上最陡峭的山崖上,海东青飞得很快,我们必须拉开最强的弓,才能比它更快。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射雕手的心。
不能恐惧,不能后退,不能迟疑,从你看见目标的那一刻,你就必须坚信,自己一定能射中它。”
白檀站在高高的角楼上,铁灰色的角楼在烈风里稳稳矗立,这里没有守卫。王庭的守卫多在瓮城,这处角楼早已废弃,若不是熊孩子带路,很难绕过重重守卫走到这里来。
“这里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有百丈之远,几乎是我手中这把骨灵弓的极限距离,今日风大,会影响箭的角度,你必须与去感受风,与风融为一体,让它成为这支箭的助力……”
从角楼上俯视而下,远处广场上剑拔弩张,阿史那奕被重重包围,阿木可汗一张脸因为盛怒而涨红,大声咆哮着什么,阿史那奕被数把刀压在脖子上,笑得好整以暇。
白檀的箭对准了盛怒的阿木:“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我只有一箭的机会,你看好了。”
忽然,阿琼冰凉的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不要杀他。”
阿琼皱着眉头,眉头紧拧:“他不能死——”
白檀忽然明白过来,阿木死了,阿史那奕也别想活。
嗡一声,弓弦发出低沉的震动,铁木箭乘风而出,越过重重阻碍,划过长空,在阿木身前的护卫胸口开出一朵鲜艳的血色花朵来。
十九
阿木惊出一身白毛汗,众护卫再也顾不上阿史那奕,纷纷以身为盾,拦在了阿木身前,忽然间嘶鸣四起,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大量的骏马,这些事马房里的战马,方才马方着火,被人驱赶到了此处。
阿史那奕哈哈一笑,翻身上马,狠命一踢马肚子:“走!”
几名亲兵随着马匹冲出来,为阿史那奕断后,烟尘四起,人仰马嘶,好一出热闹景象。
一路冲至瓮城,白檀带着阿琼共乘一骑从侧面冲过来,阿史那奕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阿琼坐在白檀身后,瞥了阿史那奕一眼,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伸手亲昵地抱住白檀的腰。
白檀一僵,这熊孩子一向人小鬼大,鲜少有亲昵的举动,只有生病了才会露出小孩的留恋之态,怎么这会儿——
还没想完就感觉到了旁边火辣辣的目光,扭头一看,阿史那奕死死盯着熊孩子。
白檀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对兄弟真是天生的冤家,都什么时候了还斗气。
白檀收回目光,脸色重新凝重起来,他们靠着混乱和大量的马匹阻拦了追兵,但是瓮城的守卫还在,他们要想逃出去,还有一重生死关卡。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从四周纷纷响起,这个声音阿琼再熟悉不过,是弓箭的声音。
果不其然,瓮城里安排了大量的弓箭手。
白檀咬咬牙,正要伸手拿骨灵弓,却碰到了身后的熊孩子。
熊孩子用力抱了她一下:“我说过,我会照顾你,不让你死。”
白檀心头一跳。
阿史那奕神情一变:“混小子,你要做什么!”
阿史那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家兄弟:“保护好我师傅。”
二十
在箭雨落下来之前,阿史那默一把扯掉了上衣,又将一把小小的匕首扎在马屁股上,而后身子一扭,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他皮肤呈小麦色,才十岁出头的身体已经出落得颇为健壮,在他的肋下,苍狼王嫡系血脉独有的狼头刺身在阳光下很是扎眼。
他咧唇一笑,从地上爬起来,面朝阿木可汗的滚滚追兵。
在他的身后,猝不及防的白檀被发狂的骏马狂奔着带走,阿史那奕目眦欲裂,却最终重重挥鞭,紧随其后。
在他的面前,阿木可汗喝止了弓箭手,狂乱的骏马从他的身侧擦肩而过,阿木带着一众护卫眼睁睁看着白檀一行人离开,却没有追击。
阿史那默站在那里,微微一笑,挺直了胸膛。
“阿木将军,我是阿史那默。”
第12章 阿布和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