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回去。”连仪头也不回,看着不打算多说。朔一讷讷应了一声,不再问了。
就在这时,原本乖乖窝在竹篮里的兔子野性发作,腿一蹬,落地而逃。朔一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兔子就已经消失在路旁的山石后了。
连仪终于停步:“怎么了?”
“兔子……跑了……”朔一声音艰涩又茫然。
连仪的呼吸乱了一瞬。他克制着没有回头,攥住指尖,缓缓说:“我在这等一等,你去找找。”
朔一闻言错愕,然而瞧着连仪此时神色,有些心惊,自觉咽下劝告的话。
他引着连仪到旁边石上坐下,竹篮一并搁在旁边,认命地朝着兔子消失的方向去了。
朔一的脚步声渐至于无,身后却忽然响起布履踩在草叶上的微声。连仪几乎凝固,直到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他。
常迩出现在他身边,匆匆拉起他隐向假山间,压低声音:“跟我过来,有话问你。”
连仪表现得缄默而顺从,由她牵引着手如勾住了魂魄——然而,在他们的身形都藏入暗处时,连仪在沉默中突兀逼近,双手同时按住常迩的颈和腰,带着一丝戾气衔咬住她的唇。
像兽类守着自己的猎物,无关性情,只出乎本能。
常迩睁大眼,反应过来后也不推拒。她放任连仪厮咬,直到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气息渐缓,才趁机往后让了让,稍稍拉开间距。
“我以为你真的跑了。”连仪没有松开手,气息不似平常沉稳。常迩有些郁闷:“我总不能当着朔一的面突然说话吧……对了,你去阿溪院里做什么?”
这条路通向阿溪住的地方,结合刚才在水榭发生的事,常迩直觉不妙。
连仪神色复杂:“你就为了阿溪?”
“……”常迩有些麻,“毕竟阿溪是我的救命恩人。”
连仪默然,道:“刚才在水榭的事想必你也看到了。阿溪显然是故意把关淇推下水的。”
常迩心中一紧,也没装傻:“所以呢?”
“阿溪性格和善,不会害人。”连仪低声道,“但她对关淇的敌意却很大。我怀疑,她身边被安插了人。”
故而,趁着阿溪人还没回来,釜底抽薪。
常迩明白过来后顿觉头大,一时间不知从何反驳,却顺着连仪的思路想到另一桩:“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你现在就去查她身边的人,不怕有人怀疑你的眼睛吗?”
如果他只是假装看不到就罢了,偏生这双眼不同寻常。若当真现世,恐怕永无宁日。
连仪神色柔缓:“可阿溪是我妹妹,我绝不能让她出事。”
常迩闻言轻叹了口气,心道你这妹妹的眼睛可比你还透彻。
“知道你关心她。但你们兄妹也才重逢不久,或许阿溪也没你以为的那么傻。她对关淇的敌意……说不定是她自己发现了什么。”常迩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先别急着亲自动手,让我去试试,如何?”
连仪唇角微压:“你要去找阿溪了?”
那神情,仿佛常迩决定对他始乱终弃。
常迩每每在此时看不懂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只是眼下并非追究的好时机。她耍赖一般,双手环住连仪的腰,脑袋埋在他脑前,语气轻巧隐有笑意:“我会回到你身边的。连公子莫非不相信我吗?嗯……你不说话啊?那就当你同意了。”
连仪:“……”
第12章 十二步
关淇的身体,确实比等闲姑娘家要娇弱一点。
落水受寒,关淇一回到客院便站不住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阿溪尚且无意害她性命,帮忙照看到入夜,直到关淇状态稳定,才和夏锦一起回了自己的院子。
连仪没有去探视,只派人问过,守着礼数,正合阿溪之意。
回了房,关上门,还未点灯,黑暗中却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轮廓。阿溪先是一惊,而后,在看到那姑娘对着自己笑时,眼眶倏然发热:“常迩!”
“小点声。”常迩竖起食指,“聊聊?”
阿溪憋着口气,点了灯,和她一起走到没有影子的角落。
不等她开口,常迩先行解释:“唐随出事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行刺的那些人。当时觉得你和连公子可能不小心招惹上什么麻烦,索性就借机换了个身份,隐在暗处,以便观察。”
阿溪愣住,却见常迩视线向窗外飘了飘,这才了然。
“那我兄长知道吗?”
“京兆尹搜府时我找他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份是你们府上的一个侍女。”常迩说完,便让阿溪自己缓缓消化这个不符实情设定。
两人心知肚明这其中真伪,然而这是连仪认为的阿溪能接受的设定,常迩既不能说破阿溪的秘密,也不能吐露连仪和自己的真正关系,脑子里被迫揣着四五套人设兼容切换……可真废神。
这兄妹二人再这么互相遮掩下去,先崩溃的恐怕是她。
做探子可真难。
阿溪消化完安心了——她兄长还不知道常迩是兔妖。
“那你今天来……”“是为了关淇。”常迩说,“你今天是故意推她下水的。为什么?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什么?”
阿溪闻言脸色一变:“常迩你……”
常迩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让阿溪心生不甘。
她料想常迩看得出异常,却没想到常迩会在这种情况下提问。
这妖为她而来,此时却和兄长站在一边。
常迩在心里叹一声,出言暗示:“我知道你并不任性,会这么对关淇必然事出有因。可你毕竟只是个姑娘家,有什么事,不必自己担着。否则受了委屈都没人能体谅你的苦衷,说不定结果还会适得其反。”
阿溪沉默半晌,起身走开,再回到常迩面前时,手中多了一块价值不斐的玉玦。
“这个你可见过?”
常迩将玉玦拿起端详,半晌摇头:“不曾。”
阿溪接回去,道:“这是陛下所赠。陛下说过,宗室中的男子出生起就会准备这样一块玉作为信物,玉上刻有名讳。关淇刚来的那天晚上,我去见她,发现她那也有这样一块玉。”
这玉边缘处果然有一个“衍”字。常迩思绪一偏:“陛下把这种东西都给你了?”
阿溪:“……”
常迩回过神,道:“你是说,关淇和宗室的人有关联?”
“云上楼发生的事,我也向朔一打听了一些。”阿溪看了看常迩,“我虽然没看清关淇手里那块玉,但无论如何,总不会是兄长送的。万一真的出自南衡世子,那我想,还是少让兄长接触关姑娘吧。”
——
黑影翻出了连小姐的闺房,在隐蔽的角落处抽出人形,下一刻便被人扣紧了五指。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哪能啊。”常迩笑了笑,心道虽然我想,可你不让啊。
连仪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阿溪只当连仪暗中派了人跟着常迩,却没想过,他本人亲自出马了。
“都听到了?现在能放心了吗?”常迩看着他,忽然笑问,“还是说……那块玉是你送的?”
连仪闻言扬了扬眉,却道:“从云上楼回来至今,我和关淇见面时你都在场,不见面时……你也在场。这个问题,难道最清楚的人不是你?”
常迩忍住了笑,道:“是吗?那说起来倒是可惜,连公子和关姑娘高山流水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我却无缘欣赏。”
话音落,连仪明显顿住,片刻后,轻声问:“你知道了?”
“看来我没猜错。”常迩的语气仍是轻快,“以琴音问和,倒是巧妙。”
这三日连仪和关淇相见都在大庭广众下,除了言谈,时而抚琴,表面看来没有丝毫违合,想必旁人眼线也盯不出问题。常迩不知连仪有什么计划,今天水榭热闹了一番,却忽然灵光一闪。
此时连仪略微紧绷:“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怕你多想。”
常迩心神一晃,难免想到她和阿溪对连仪隐瞒的那些事——也不知有朝一日万一瞒不住,要怎么哄他。
“我可是个明事理的妖。”常迩不想承认,有那个猜测时心情确实有些微妙,“不过,知音难得,关淇看来非敌是友,你要是哪天……”
“她不是。”连仪开口打断,常迩收声。
夜色中这少年望着她。
“你才是我的知音。”
于暗夜之中,可携手,可同行,仅此唯一。
常迩没能压住自己的唇角。她握好连仪的手,声音比夜风还温柔:“承蒙连公子高看,在下却之不恭。”
——
关淇一病,阿溪和夏锦两人都安份了下来,除了一天里总要找个时间去探视,其他时候就老实跟着钟生学诗文。
对于落水的事,常迩估摸关淇即使不确定也会生出一丝防备——否则不至于一躺就是两天。
那厢阿溪和关淇彼此相持,这厢连仪便省事不少。他把关淇接到府中本就打着无关私情的幌子,自然也不必在此时佯作关切。而正如他先前猜测,关淇是成泽布下的饵,只是现在被连仪咬脱了钩。这落魄小姐借着琴曲答复了自己的处境,虽然不便透露详情,至少也能让连仪顺藤摸瓜地往下查了。
常迩现在和连仪形影不离得甘之如饴——无论人前人后,但凡是白天,她总待在连仪触手可及的位置。两天下来,她不由感慨,没想到连仪这份副业也能有疑似岁月静好的时候。
不料第三天,麻烦就找上门了。
“公子,”朔一垮着一张脸来报,“南衡世子和南衡郡主来了。”
常迩悠悠瞥向连仪,只见他目光有一瞬飘忽。
“我知道了。”连仪清了清嗓子,“让贺老先招待着,我收拾收拾就来。”
朔一应了一声退出屋去,连仪才转头看向窝在一边的白兔,神色从容:“有件事,之前没有对你说过。”
这两天连府内外的眼睛被挡了不少,常迩瞧着连仪神态,化出人形,坐在小榻上支起了手,故作不明:“这么紧张,什么事?”
连仪裹住她的手,不动声色:“没什么大事。是上回南衡府的人入京时,陛下在宫中设宴,召我入宫那次。当时宴上闹出了点乱子,陛下差点下旨赐婚我和南衡郡主。自然,不过是一场乌龙。”他稍顿了顿,继续,“所以,待会儿他们要是用这件事开什么玩笑话,你别当真。”
常迩表面没什么反应,心中咋舌,感慨连仪遣词精巧。
说的话都是真话,偏生又不是那么一回事,里里外外,把自己摘得干净。
“那……要不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常迩明知故问。
“不妥。”连仪摇头,“你不在,我与南衡郡主相见,回头说不清了。”
常迩啼笑皆非:“怎么就说不清了?不是一场乌龙吗?还是说……南衡郡主确实对你一见钟情?”
连仪一笑:“南衡郡主眼高于顶,寻常人尚且入不了她的眼,何况是我这种身有残缺的人?本是就试探陛下的借口罢了。”
他这话模棱两可,常迩却借朔一记忆回溯过当时的场景。那时不及深思,此时才有些明悟——那位娇纵的郡主在宴上目无下尘,并不像女子情动,演技比阿溪差了太多。大概南衡府当时已对连家起疑,借着这由头发难,想看连仪和天子如何反应,也为成泽登门留了个引子。
打落门牙和血吞——遭罪的却是走卒。
常迩不免意难平,然而无法表露,便反握住连仪的手,探身勾住他下颔,一副调戏良家女子的作态:“可见郡主眼神不好。我就觉得连公子很能让人一见钟情。”
连仪:“……”
——
常迩被连仪拎着往外走时,朔一又匆匆回来了,脸色看着是又出了什么事。
“公子!郡主非要去见关姑娘,贺老拦不住她……”
常迩:“……”
天可怜见,关淇命数多舛。
连仪神色微变:“阿溪在哪?”
朔一愣了愣:“现在……小姐应该还在上课。”
时近正午,连仪不放心:“让人看住阿溪,世子和郡主离开之前不许她出房门。”
主仆二人赶到客院时还是迟了一步,关淇已经白着脸跪在郡主面前,当连仪踏入房中,她一眼悲凄看来,形如风中被摧折的小白花。
奈何连公子瞎。
“世子与郡主大驾光临,怎么到客院来了?”连仪笑道:“贺老,这是府里哪个下人办的事?”
贺老一脸为难:“这……”
“是我想来见见这位关姑娘。”郡主冷着脸开口,目光落在连仪身上,带着寒意,“听闻连卿为了关姑娘亲自去了云上楼,一掷千金把人买回府里,本郡主实在好奇。”她回头看一眼关淇,如看着蝼蚁,“连卿当日在宫宴上执意不肯与我结姻亲,这位关姑娘又是怎么入的连卿法眼呢?”
连仪闻言讶然:“当日世子殿下也在云上楼,怎么……没和郡主殿下说过吗?”
成泽始终一脸无奈地站在成雪微身后,此时被点名也不意外:“连卿可别冤枉了我。雪微来之前我便将前因后果说过一遍了。不过……”他上前一步拍拍成雪微的肩膀,调侃道,“常言道‘关心则乱’,小妹也是心中挂念你,所以才想亲自过来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