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半是嘲讽半是真挚的容璟,委实让她觉得陌生。
时蓝怕自己会错意,想得到确认。
“师尊,你的意思难道是仙界有意栽赃?”
可就算事实真的如此,也说不通啊——
容璟这样的仙界高岭之花,怎么会主动偏帮妖界、揭穿仙界的阴谋阳谋?
“拥千金者值千金,应饿死者必饿死。我当着你面斥责仙兵,不过是为了全了我的面子。毕竟,你是我的妻子。”
容璟有一下没一下地拨了拨面前的茶盏,“你们不要觉得我说了这些,就代表仙界怎么你们、代表我真认为仙界有什么过错……”
“恰好相反。”容璟声音凉薄,“我一时心情好送你们这些,你们受伤被罚、当然不是我的问题。”
“仙界选择这么做,自身立场也没有任何过错。要知道,仙界本来就不需要对你们有什么同情心。”容璟一瞬不瞬地凝着时蓝,神情比平日认真几分,“我选择告诉你们这些,只是希望你们心里能有个数。”
容璟冷剐了芷兰与小武一眼,极轻慢地叹了一口气。
“时蓝,你的朋友性子刚直,我不论好坏。但再刚直,也得有眼力劲儿才行吧?他们在我面前如何,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日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容璟啧啧了两声,“可明日呢?过刚则折,树大招风……他们要是再口舌不忌行为高蹈,迟早落人口实,怕是哪天稀里糊涂把小命都给折上……”
容璟眼光如刀,看待芷兰与小武的眼神,如同蔑视蝼蚁。
时蓝捋了捋,总算想明白了。
这样一席绕来绕去且别别扭扭的难听话背后,其实藏着容璟对芷兰跟小武的善意提点。
他说的有些话不无道理。
虽然更多话对时蓝来说相当于放屁。
问题出在,容璟的身份过于特殊。
试想想,踩着妖界无数鲜血爬上去的仙界高位者居然一时兴起、手把手亲自教你怎么做人。
这种感觉会不会就好比,黄鼠狼给鸡提点要怎么躲过他的拜年?
鸡不会觉得受宠若惊,鸡只会更加惴惴不安。
……
这厢,容璟见他一席话唬得三个人一愣一愣的,自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会觉得对方对自己感激涕零、羞于表达。
容璟略略扬眉,眯起了眼。
“我知道你们心里感激。”容璟说得毫不谦虚客气,“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时蓝你若要替你朋友谢我,我可以教你一法子,免得你蠢笨行事、再行弯路。”
这种时候还不忘打击人的吗?
时蓝朦胧抬起头,“师尊要我做什么?”
容璟坐直了,挑了一下眉,“明日陪我去逛逛妖界的集市。”
集市?
时蓝骤然一愣。
她从不记得容璟有爱逛集市的习惯。
如此说来,集市什么的——
明显又是他为了温习跟先妖主红玉的昔年烟景,才想着让她这个替身作陪吧。
时蓝稳了稳心神。
她记得,容璟刚才提醒芷兰跟小武时,别有意味盯了她好几眼。
何尝又不是在敲打她呢?
总之,少说话,少反驳。
时蓝犹疑不到片刻,木讷地点了点头。
容璟这才满意地动了一筷子。
……
夜凉如水。
时蓝摆了桌子椅子,放在洞外。
在仙界的时候,时蓝睡眠奇好,习惯了裹着铺盖卷儿睡地上,后来换了容璟隔壁的屋子,床上地上她也都不挑。
一躺下去,就准能顺滑无误梦见周公。
可这次回了妖界,她脑海中时不时浮现出从前枕着睡的云树。
夜里反而没有什么困意了。
就着月色,时蓝一边弄着摘回来的凤仙花,一边回味着容璟说的那些让她心里莫名发堵的话。
时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轻得无处着落,缓缓消散在夜风里。
在仙界寄人篱下逆来顺受久了,好像人都变得钝了许多。
时蓝记得,她才到仙界不久的时候,明明还敢跟容璟顶嘴来着。
她在心里发誓,等她跟容璟和平和离的那天,她一定要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地告诉他——
他的话里她不认同的那些点。
时蓝双眼空寡,想得入迷,嘴里不自觉哼着小调。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容璟出现在她背后,又把脑袋凑近的时候,她都没有察觉。
“我之前还以为你诓我。这凤仙花花瓣捣出的汁水、竟然真可以染上指甲?”
时蓝吓了一跳,整个人咻地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师……师尊……”
一想到刚才无头无脑地唱了“死”字,怕是精准踩了容璟那儿红玉的忌讳。
时蓝紧张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但容璟却摆了摆手,坐了下来。
极其难得的没有与她挑剔字眼。
顺着视线,时蓝发现他的注意力这会儿似乎完全集中在凤仙花上。
容璟眼尾上扬,流露出一丝令时蓝觉得陌生的稚气。
“凤仙花的确漂亮,只可惜仙界没有。”
容璟真心实意惋惜了一番,这才分散了些注意,重新看向时蓝。
“不过,你的指甲好像没有涂均匀。”
说话间,容璟皱了皱眉,又摆出那副五内俱焚的难受模样。
时蓝耷拉着头,心里直道完了。
下一刻,容璟自然拉时蓝坐下,伸出修长的手,从善如流拈起花瓣。
“晓得让人给我准备醒酒茶,还不算太糟心。”容璟神态自若地扫了时蓝一眼,“既如此,我就纡尊降贵一次,替你染上吧。”
时蓝惊了。
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噩梦。
时蓝拒绝不及,也不敢拒绝。只能两眼放空、僵着手任容璟一顿摆弄。
容璟摆弄完时蓝的指甲,又给自己染了一指。
时蓝更惊了。
“师……师尊,男子染指甲,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怎么,不好看?”容璟一本正经地问。伸出染上花汁的手,在时蓝面前晃了晃。
容璟的手指匀停修长,染了凤仙花后,反而衬得更为莹润,没有一点儿女子的脂粉感。
时蓝受蛊惑地点了点头,“好看。”
“那就是了。”容璟唇角轻扯,“谁规定的只有女子才能弄这些?”
“额……”
一向很识抬举的时蓝也接不上话了。
她发现,自从来了妖界后,容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言行举止都与仙界区别甚大。
让她更加捉摸不透。
……
第二日,时蓝提着精神陪容璟逛集市。
说是集市,但与时蓝印象中几万年前的完全不一样了。
随便拎一条不大的妖街,三五步就站着一个冷甲冷面的仙兵,指导着妖贩该如何做生意。
比如,按照仙界规格酿的酒可以卖,按照妖界从前方子酿的就不能。
不能吆喝,也不能让前来买东西的顾客砍价。
于是,一整条妖街气氛十分诡异,大家杵在摊位前。
……纷纷安静如鸡。
妖贩见了时蓝,脸上挂着笑意,但碍于仙兵的面,不敢上前去打照顾。
见到时蓝身边的容璟,却是惨淡脸色,眼中愤恨与恐惧交织。
怎么会这样?
时蓝心里很不是滋味,无奈地悄悄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时候时蓝不忘拿余光偷偷瞄着容璟,生怕容璟发现自己如此这般丧气后,免不了又要生气动怒。
但实际上,容璟这次只是撇了撇嘴,似乎也觉得兴致缺缺。
容璟润了一口路边买来的茶,极随意地问道:“你被招安到仙界,小武芷兰的看法也就算了,按道理你对妖界来说相当于是叛徒……可怎么,妖界的妖看起来一点都不怨你,眼刀子只往我身上下?”
这个问题时蓝倒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能大家都跟我一样,觉得只要能活下来,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吧。”
容璟不置可否。
“这妖街面上委实无聊得紧。”容璟伸出手朝前点了点,提议道:“前面有一个听戏的馆子,要不,我们去那儿看看?”
戏馆内。
虽然有人唱戏,表面热闹了许多。但戏的内容基本换成了仙界的颂歌、完全模糊了妖界的部分。
时蓝手枕着下巴,打了一个呵欠。
这时,一个面容极美的女子款款而来,朝时蓝柔柔一笑。
给时蓝端了一碟精致点心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压下袖子、背着容璟的视线,塞到了时蓝手中一张小纸条。
第19章 秘密 戏中人。
时蓝一副正襟危坐的拘谨样儿,望向戏台的眼神无比空洞。
耳边鼓噪,心中惴惴,攥着纸条的手不觉冷汗淋漓。
下意识不敢与容璟对视半分。
她做了千种假设,却没有一点头绪。
女子虽然举止间柳摇花笑,美得十分打眼,让她莫名感觉熟悉亲近。
但时蓝确定,她是第一次见。
……
好在,容璟注意力此刻不在时蓝身上。
戏台上咿咿呀呀,一群敷粉涂面的小妖没有感情地正唱着容璟仙尊如何收服四海八荒,天帝又是如何受六界敬仰。
戏台边,镶了一圈银甲冷面的仙兵。
看起来颇为讽刺。
容璟不以为意,闲闲地捏起一枚点心,望着戏台,视线渐滞。
也打了一个无聊的呵欠。
“你天天念叨妖界。我看这妖界,也不如何。”
容璟轻嗤了一声,而后陷入某种恍然。
“不过,红玉以前带我听过一次戏。那时,这儿演着民间崇拜的孙大圣,还不至于如此乏味。”
时蓝把纸条攥得更紧了些,打起精神,面上柔声应是。
心里翻腾起一阵苦涩的无语。
现如今,容璟怕是好听的马屁听多听麻木了,一般的马屁根本都触动不到他。
这年头,连马屁也要内卷,分出个优等劣等来。
她以后的日子,可是更难捱了。
更重要的是,容璟只晓得嫌弃妖界这枯燥那无聊,也不想想,这一切都拜谁所赐。
唉。
容璟似乎没有觉察到时蓝内心活动,不动声色隔着桌子倾近半分,扣了扣桌面,目光带着审视,“那你……喜欢孙大圣吗?”
容璟气场冷冽,似乎更胜昔日。
“当然喜欢啊。”时蓝认真想了想,方抬起头,挠了挠后脖颈,模仿孙大圣惯用动作,“孙大圣呼风唤雨,力量强大,会七十二变,还会翻筋斗云。尤其他还有火眼金睛,太厉害了!不像我,得师尊亲自指导,火属性还是修炼得如此平庸。”
难得见时蓝稍稍活泼俏皮些。
“自我认识还不赖。”容璟眸子似含着水光,把点心碟朝时蓝的方向推了推,薄唇抿成一条弧,“那你猜红玉她喜欢孙大圣吗?”
容璟笑得十分撩人,时蓝觉得十分瘆人。
又来了,这与替身一起追忆故人,还要木桩替身来猜故人心思的戏码。
虽然在时蓝的认知里,没有人会不爱威风凛凛爱恨分明的孙大圣。
但人都被害死了,红玉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
还重要吗?
思忖间,时蓝心下一沉。
毕竟在妖界,担心自己一举一动被容璟无限放大,连累妖界其他小妖。
时蓝正小心翼翼纠结措辞。
容璟却先开口说话了。
“红玉她不喜欢孙大圣。”
声音泠如清泉,阶如玉石。
但整个人黯淡了下来。
“不喜欢?”时蓝神色微顿,发现容璟正陷入一种恍如隔世的破碎情绪里,“孙大圣这么好、先妖主为什么不喜欢呢?”
“时蓝,我说过,我跟红玉的事,有机会我会解释给你听。现在……”容璟顿了顿,表情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不答反问,“你觉得红玉是怎样一个人?”
唉。
红玉这个话题,看来时蓝今日再赔着小心、也委实绕不过了。
时蓝不明白。
活在当下或者未雨绸缪不好吗?
怎么会有人一味沉溺过去,造景生情、自讨苦吃呢。
“我资历浅、没有跟先妖主接触过。不过,我听宛音公主提起过,先妖主红玉美在骨而不是皮,天真浪漫、傲骨无双。”
这次容璟听到时蓝再提起宛音,极难得的没有挑剔字眼。
“她的确是最骄傲快意的人。”
容璟似有若无地扯了扯嘴角。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时蓝,就像透过时蓝可以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红玉骄傲,因此她不怎么喜欢孙大圣。红玉不喜欢他明明一身本领,在花果山活得逍遥自在,却要接受仙界招安,去当什么劳什子弼马温。我记得,她当时还跟我有理有据分析了好久,红玉说,闯天宫的时候,孙大圣明明那么厉害,神佛皆惧,天庭震颤。但西行一路,连很多无名小妖怪也不怎么怕他……”
容璟轻微地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红玉她觉得,孙大圣再强,也没有妖怪会真正惧怕被招安了的孙大圣……招安了,孙大圣就不是坚不可摧的了。就算他后来反抗过,但从孙大圣接受招安的那一刻开始,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