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蓝一旦靠近问到,总有一种一方面提心吊胆想要远离,一方面又想再靠近些多嗅嗅的冲动。
说起来,这淡淡的冷松味算是在容璟身上,时蓝甚少觉得亲近的地方了。
时蓝是这么想的,今日不知怎么了,便也这么糊里糊涂地开了口,“师尊,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容璟眉梢微皱,脸又红了些许。
后面似乎扯着时蓝袖子,小声说了什么。
但时蓝没有听清。
……
至于另一点,便是容璟刚又跟她提起的那句——
红玉快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符咒一样,曾经久久盘亘在她脑海。
但她心里明白,正如甲之□□乙之蜜糖。
这句话是容璟的信念。
时蓝再清楚不过,他对她那一点儿微末的好,对妖界、对芷兰跟小武那一点儿悭吝的善意,都是看在了红玉的面子上。
容璟去取火灵芝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可是,一个死了几万年的妖,真的这么容易就能死而复生吗?
换一个角度说,像天帝那样的人,真能允许红玉这样强大骇人到威胁自己地位的人、再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还跟自己的亲弟弟结成伉俪?
吃糙米的担心吃鲍鱼的,说的就是时蓝这样的人。
容璟见时蓝表情讷讷,不知道在神游些什么,面上甚是平淡。
没有吃醋,没有惊讶,没有他习以为常的那些不甘。
只是胡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蓝似乎是感觉到了容璟凉幽幽的审视,以为容璟是觉得她表现得不够狗腿。
所以不够满意。
时蓝清了清嗓子,赶紧找补道:“师尊,你放心。等先妖主回来了,我一定麻利儿地给她腾出地方,滚回妖界,绝不会碍你们的眼睛。”
时蓝就像他手心一道握不住的风。
容璟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从来没有什么握不住的东西。
从来还没有人如此无视他。
尤其是一个刚刚还夸了他身上味道好闻的人,虽然态度并无暧昧,但态度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流露出一些平常的假面下难有的真实情绪。
这种真实情绪怎么说。
时蓝看待他,就像看待集市上一颗品相不错的西红柿。
她站在西红柿面前,发自肺腑真诚地评价他——
你颜色很好看,一定汁水很足很好吃。
但下一刻,时蓝转身就走了。
她并没有买走这颗西红柿。
甚至有可能,她从来没有要买西红柿的打算。
他连她是来买什么东西的,他一切都不知情。
也许她下一刻还会无心地闲逛到另一处,同样发自肺腑地夸赞一颗山楂,或是一枚土豆。
容璟压了压额头,说不出的隐隐烦躁。
连红玉要回来的惊喜,都稍稍冲淡了些。
她莫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喝醉了,等酒醒了她说了什么又是什么表情反应他都不记得?
容璟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畔,本想说些刻薄的话。
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容璟最后说的话是,“等红玉回来,我的殿内还是有你的位置。有你照顾红玉,我放心一些。”
时蓝僵了。
她觉得今日是个良机,正想跟容璟唠唠和离的事。
下一秒,容璟一头栽在了桌面。
时蓝惊了。
身边的仙子仙官们也都惊了。
她起身,正想唤下身边的哪位仙子仙官一起搭把手,把容璟扶起来。
仙子仙官们却相继倒去。
时蓝看着拍了拍手,一脸幸灾乐祸的宛音。
瞬间明白了。
宛音脸上笑意明显更足,“仙界这些人,假的碰惯了,果然都喝不惯真酒,没一个能打的。”
时蓝被宛音胆色慑住了不到一会儿,很快适应接受了眼下的处境。
她把容璟扶好,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肩上,蹲下身来,在容璟的胸前小心翼翼系了一个披风上居中对齐的蝴蝶结。
这样应该不会冷了。
“没想到就算在仙界,师尊也是第一个酒力不济倒下去的。”时蓝边搓手,边感慨。
宛音点了点头,投去赞许的目光,“小时蓝啊,我怎么突然觉得,你身上有着一股闹市杀人不掩名儿的劲儿,甚好甚好。”
时蓝苦笑了一声,环顾四周,粗粗扫量了东倒西歪趴着的一圈。
“水染是鲛族公主,她不是生来就是仙界的人,按道理不应该醉酒才是啊。”
“仙界的酒里我不敢做文章,她的未必我还不能动吗?”宛音露齿一笑,无比明艳大方,“她的酒里,我当然加了蒙汗药。”
“宛音公主考虑周全。”
时蓝额冒冷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这次她是真被宛音如此胆色完全摄住了。
“小时蓝啊,我一直想跟你单独说说话,让你看看我珍藏的那些宝贝,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我生辰,总算甩脱这些尾巴了。”
宛音取下头上晃眼的一堆珠钗,清清爽爽拾掇一番。
只别上时蓝送的那枚山花簪。
“不知小时蓝能否赏脸,跟我这会儿一道去看看呢?”
时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愿意跟宛音一起去看,但若我们都不在,师尊他人又醉了,没有一点防备心思。若是有坏人害他、取他性命怎么办?”
时蓝担心的,其实更多是若青丘地界出了事,仙界自然会来寻宛音的麻烦。
“小时蓝,我怀疑你在内涵我。”宛音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不甘心的嘲讽,“你不知道,你这师尊命比天还要硬。取他性命?我倒是第一个想取。但他心若不碎,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能耐。”
宛音越说越觉得晦气,干脆转了话题。
“不说他了。小时蓝,陪我走走吧。你送了我礼物,我也想让你挑一件。”
第23章 回忆 美在骨。
时蓝被宛音拉到了一屋子明珠珍宝里。
宛音双眼放光、如数家珍,说了一会儿嗓子都快说哑了。
什么上古赤金扁钗啊,什么天后都没有的点翠烧蓝镶金花钿啊,什么六界内都只有两枚的流光九转玲珑镯啊。
名字复杂到任选一个让时蓝复述,她的舌头都不可能捋得直。
时蓝看得眼花缭乱,听得更是云里雾里。
宛音扯着时蓝的袖子,来回晃了晃,笑嘻嘻地让时蓝挑选一件带走。
时蓝扶了扶额头,不愿打击宛音的热情,闭着眼睛随手指了指。
刚好指向了一枚样式有点古怪、镶嵌着不知名小花儿的簪子。
它看起来不太起眼,摆在最角落里。
只用一个式样古朴的盒子装着。
在一室璨然里,多少显得有些低调黯淡。
“这枚簪子可以吗?”
“不行!”
宛音横在时蓝面前,双臂打开,是阻拦的的动作。
宛音面上露出震惊,目不转睛看着时蓝,“不行,这是红玉生前送我的。”
说得斩钉截铁。
“还有那几个也不行,都是红玉送的。除此之外,你挑别的,都可以。”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
“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认识红玉,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吗?你今日送我的簪,风格跟她以前送我的很像。”
宛音一瞬不瞬地看向时蓝,神情中浮起一抹诧异,怅然长叹了一口气,“小时蓝啊,我感觉你似乎把真实的你的全部情绪都藏起来了。我突然觉得,以前我说红玉应该有所考虑,我让你就在容璟妻子这个位置上好好待着的话,会不会太自私了。如果你真的在仙界待得不开心,想回妖界,又怕得罪了容璟,我可以试着帮帮你。”
时蓝见宛音的次数并不多,这几次见面,要么宛音对着她欲言又止,要么就是神情纠结反复说起类似的话。
“我想跟师尊和离,再回到妖界。我做梦都想。”时蓝心情有些复杂,但仍十分感激,“可宛音公主又打算怎么帮我呢?宛音公主你也许可以帮我跟天帝求情,但师尊绝对不可能允许我先跟他提和离,允许他被我践踏了面子。”
“我去天帝那儿闹,让他休了你,我再嫁给他啊!这样,有什么,也是他找我算账,自然就不会找你,或者找妖界出气了。反正我跟他旧账一堆,不差这一点儿事。他心里一直记恨我。我对他也一样。”
宛音拍了拍垫着馒头的胸脯,美目嫣然,说得十分轻松流畅。
时蓝按着太阳穴、一脸黑线。
要是现在她正在喝水,恐怕早就噗的一声呛出来了。
“宛音公主,除了那封来历不明的信,为什么连你也十分笃定先妖主红玉她一定会回来呢?”
时蓝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容璟那儿似乎有红玉的事新的进展。
但她不敢拿不确定的线索,去毁了宛音最后的希望。
“我常常梦到她,梦到她像以前一样,小跑过来,叫我师父。”
“梦到她陪我一起挑选明珠珍宝。”
“梦到她一身红裙,傲立天地的少年模样。”
“我不相信,她真的会永远离开我。”
宛音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没有任何平日的艳意。
只柔和如春风。
时蓝从宛音断断续续的回忆里,知道了他跟先妖主红玉的一些故事。
那时,仙界十分忌讳红玉的存在,但青丘宛音却不会有任何芥蒂。
作为六界知名纨绔,宛音出了名的只爱美人跟珍宝。
等宛音听到红玉的威名后,他第一反应是好奇。
他想要去妖界看看,这个震慑仙界的妖主到底长什么样子。
是美艳大杀四方,还是丑得天人共愤。
他怀着心思前去。
那时的妖界他进不去,他便有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只在妖界边界的路边支起了小摊、卖起了首饰。
宛音觉得,世间没有女子能够抵抗得住她的首饰的魅力。
就算红玉,应该也不例外。
他终于等来了擦肩而过的红玉,她也的确表现出一些对他的首饰摊的兴趣。
虽然他看到红玉的第一眼,心里是失望的。
红玉长相太普通了。
她混在一群小妖里,互相勾肩搭背。
像人间街头的一群小混混儿。
要不是旁边的小妖叫她“妖主”,宛音甚至会认为那个长相明显更明艳的小妖,才符合他心里对妖界妖主的想象。
其实,红玉也不能说不好看,但就像山间清风一样,吹过就忘了,没有任何特别。
红玉却停了下来,一副落落大方的洒脱模样。
她告诉身边一群小妖,这儿的首饰很漂亮,让她们可以尽情挑选。
钱她来付。
一个小妖看了看首饰,似乎有些心动。
正想上前,被另一个有见识些的小妖拦住了。
有见识的小妖充满警惕地看了宛音一眼,附在红玉耳边提醒她,“妖主,这个人好像是青丘的宛音公主,我之前看过她的画像。”
“我知道她是宛音公主啊。”
红玉中气很足,声音不低,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包括宛音。
宛音眯起了眼睛,开始觉得红玉说话的时候这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十分有趣。
红玉朝着宛音大方地展唇一笑,“不过,我也是猜的。他们都说青丘宛音公主是六界最美的女子。六界的女子我虽然见得也不多,但你确实是我见过最美的一个。人美,你卖的首饰也是。”
夸宛音美的人很多,有求者甚之。
但都含蓄内敛,一句话转着十八道弯儿,极尽酸腐。
却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夸过他。
宛音的脸不自觉染了红晕,然后,他心情十分复杂地点了点头。
那个有见识的小妖更不放心了,再次附到红玉耳边,“妖主,青丘宛音公主来我们妖界,怕是心怀叵测,我们不能不提防她啊。”
红玉摇了摇头,并不认同,“来者是客,天下大同,我们不要随意说别人的坏话。青丘宛音公主都愿意来我们妖界摆摊,这不正是说明青丘也很喜欢我们妖界的民风吗?”
又有小妖忐忑问,要是青丘宛音公主真的居心不良怎么办呢?
红玉又说,那就是青丘宛音公主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不是她的天下大同理念出了什么问题。
小妖还是不放心,猛咳一声,又问若是青丘宛音公主对妖主你下手了怎么办?
红玉更不理解了,吹了吹手上的狗尾巴草,满不在意道:“这天下难道还有打得过我的人吗?”
没有,当然没有。
小妖们都闭了嘴。
她们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确实是放屁一般的多余。
都乐呵地去挑选首饰了。
这场面跟宛音心里设定的所有初见的可能都完全不同。
红玉笑吟吟地看着他,“宛音公主,来都来了,赏脸到我们妖界吃个便饭再走,成吗?”
宛音的脸上一时闪过红蓝绿黄,几种神色互相交替。
最后他怎么点了头,自己都不记得了。
红玉就是这样一个人。
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
她看起来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但同时又不妨碍她随时随地对人掏心掏肝。
她桀骜又洒脱,骄傲又天真。
青丘也好,仙界也好,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像红玉一样的人。
明明是他抱着目的来看她,最后一切又都莫名其妙变成了——
他被她带了节奏、糊里糊涂地走。
宛音最后在妖界吃了饭。
那一餐他多少吃得有些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