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柔软的温暖,他心底十分贪念。
想拥有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时蓝长大了,见多了醉梦阁的风月事,但对男女之情却仍是没有开窍。
仍像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男女大妨,把他当亲人一般,时不时轻轻拥抱,细声细气撒娇。
他曾是她的臣子。
他比她大三岁。
救她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她要做什么,他都陪着她。
她说想来临渊,那个灭了她全族也害了他全家的国。
他没有皱眉一下,带着她来了临渊,租下这间院子,与她一人一间屋子。
她说她想去醉梦阁唱曲,他不问缘由,带着他的琴,与她一起。
可一想到他刚刚做的那个梦,梦里那个红裙女子对他说的话……
“长明,你怎么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呢?”
顺着长明的视线,时蓝的目光落在了房间墙壁里的天帝神像上。
“这是隔壁婶子送我的天帝神像,长明你是不是不喜欢啊?”时蓝有些不确定,“其实我也不喜欢,看着心里堵,但婶子盛情难却,我就只有先挂上。要是你也看着碍眼,我现在就撕了它。”
哗地一声,威严庄重的天帝神像已被时蓝撕下。
长明点头微笑,“谢谢小姐为我考虑,我不信天帝,我觉得他不怎么样。”
时蓝余光瞥见了地上被容璟踩了半个脚印的白色貂皮。
有些自责,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我刚才非要犯蠢犟貂皮的事儿干嘛。明明他都对我有意,我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又多了些……”
“小姐,你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时蓝慌张起来,“我在说今天晚上开始还有月亮,怎么这会儿又下起雪来了。还好星星很好看。”
牛头不对马嘴。
长明并没有追问下去。
只附和了一句。
“我的星星,好像多年前就失去了光。夜里太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在哭,但我却看不见它。”
第37章 牵制 分魄术。
仙界。
天帝立于金阶之上,一脸端肃地翻阅着仙兵仙将呈上来的捷报。
若有所思。
“长明将军到。”
下面有仙兵垂首禀告。
天帝搁下手中捷报,意味深长地看向阶下的长明。
“长明,这几场仗都打得不错。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天帝嘴角勾起,“算了,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次,按惯例,你是不是又打算拿你再换掉一批小妖?”
长明笑得恬淡,“谢天帝应允。”
“你每回要的赏赐都如此无聊,难道就没有想过,加官进爵,找我讨个王当当?”
“长明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无心吧。你明明知道,我一心栽培你,对你寄予厚望。”
“我问过了,你换下来的那些小妖,没几个认识你的。你瞧着也是个难得心淡的。我不信你不惜性命,倒真是为了那些老弱病残的小妖。你的妖力虽远不及之前的红玉,但在我仙界,也算万里挑一之人了。你这样做,莫非都是为了时蓝?”
天帝背过身去,撇了撇嘴,声音突然染了几分冷,“你不顾自身危险,强行分出一魄,就为了她。但我也没有料到,你心志坚定,如此能耐,还能打赢这么多场。你说,我是该赏?还是该罚你呢?”
“赏罚都在天帝一念之间,并不在长明如何想。”长明笑意温和,语气放缓,“天帝慧眼,长明所为,乃是性情所致。天帝容情。就算为了时蓝,我也一定会好好替仙界效力。”
没有反驳,没有急于解释,反而爽爽快快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天帝反倒放下了警惕。
“你有胆色,也聪明。眼下,我的确也需要你。你也瞧见了,容璟仙力超群,虽然没什么二心,但在仙界我行我素,处处僭越。偏偏他拥趸者极多。我只用着他,没人牵制,始终不放心。”
“这一世,时蓝撕毁了我的神像,犯了大不敬之罪。但我念在,红玉在你梦中挑拨撺掇在先,你居功甚伟,又才风尘仆仆从外赶回来。我姑且便原谅她这一次。”
天帝重新转过了身,居高临下面向长明。
“时蓝的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自己也好自为之,晓得分寸。我也给你交个底,我是不会放心把时蓝一直放容璟身侧的。我知道她妖力低薄,但她始终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三世后,她与容璟定会和离。你心思扑在战事上就是,不用自毁前程,耽于儿女情长,在她身上做这些无用功。到时候,妖界完全收归我有,为仙界效力。容璟也会与红玉成亲。至于时蓝,你战功彪炳,那时我再将她赏赐于你也不迟。”
长明动了动嘴唇,想反驳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反而是天帝又想起来什么,气势逼人。
同容璟七八分像的脸上,眸子同样深邃不见底。
“倒是这一世的容璟,又想着弑母又想着弑兄,心思反复,不似在仙界这般狂妄无聊。有意思,真的有意思,他倒教我委实看不透了。”
不待长明回话。
天帝似乎是有些疲累,摆了摆手,示意长明先退下。
长明领旨离开。
待回到居处,只剩他一个人时,终于支撑不住。
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雪白的袍服却不见污。
长明按着心跳动的地方,努力稳了稳心神。
分魄离体哪是什么易事。
更何况,不是短暂的分魄离体。
他做的,是要他分出的一魄,像正常人一样,从头到脚长出簇新的骨血,陪着时蓝一起慢慢长大,变老。
极耗用灵力。
他虽不能感知时蓝这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情况,分出的那一魄必是遇到了恶极的凶险。
长明闭上了眼睛,感到了一丝不安。
但愿有他一魄的陪伴,小姐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长明缓缓睁开了眼。
凝着血的颜色,长明再次拧了拧眉。
……
临渊城外一处小屋。
为了照顾长明,时蓝托人向秦妈告了半个月的假。
确认了长明跟自己素来没有得罪任何人,不知道那个黑影为何冲着自己直奔而来。
时蓝脑中有一浅浅闪念。
却被长明的身体状况绊住,来不及捕捉深想。
只好垂头丧气,自认倒霉。
她熬完药的时候,余光又一次暼到了地上的白色貂皮。
叹了口气。
将白色貂皮拿了起来,仔仔细细掸了灰,小心翼翼挂了起来。
准备等容璟来接她的时候,再还给他。
等了一段日子,长明膝盖的伤口结疤,脸色恢复如常,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容璟却还没有再出现。
时蓝心想,她从见面便一口一个“贵人”唤他,这还真是应了贵人多忘事。
明明说了“自己不是善人”,要挟时蓝,要时蓝几天后给他及时报恩的人是他。
一点儿影沫子都没有,也没派人传信递话,告诉她该怎么还他恩情的也是他。
也许,他那日来找她,便是心血来潮吧。
时蓝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若她猜的没错,按那个神经无常的贵人出众的相貌推测。
恐怕,他就是临渊女子一提就会脸红的容璟王爷。
也是战场上的男儿闻之发抖的活阎王。
但对时蓝来说,他只能叫“大腿”罢了。
失去了这条“大腿”,固然很可惜。
但人总是朝前看的。
路不是一条堵死的。
“大腿”也不该只有一个。
天降“大腿”于斯。
就算没法靠着这条“大腿”接近那个人,天无绝人之路,便也该有别的“大腿”才是。
时蓝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日子总还得过嘛。
时蓝附在长明耳边柔声柔气,说了自己打算。
随后,长明抱着琴。
时蓝推着他去了醉梦阁。
今日也是个逢单的日子。
按例,醉梦阁里,该她唱曲,长明奏琴。
时蓝人还没到,已经从醉梦阁里传来黄莺般婉转的曲儿声。
飘到了她的耳边。
大珠小珠,嘈嘈错错。
音色与技巧,都远远在她之上。
时蓝愣了愣。
秦妈听到动静,揽起珠帘,见到来人,堆着一脸不凑巧的笑,“哟,时蓝姑娘跟琴师先生来了。正好,我这儿新来了一位唱曲儿的姑娘,前些天我才从戏班子里请来救急的,我替你们引见引见。”
秦妈介绍完,曲声戛然而止。
打里面莲步而出一位弱骨纤形的姑娘。
姑娘向时蓝与长明福了一福。
这姑娘脸上的粉敷得比其他女子重了些,算不得什么绝色,但眉眼稚嫩,一颦一笑皆是活泼泼的真诚之意。
时蓝见惯了醉梦阁的姑娘职业化的媚态,乍一见到这位姑娘,心里突突几下。
“姑娘,我叫时蓝。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不由自主问出了一个前不久容璟才问过的掉价问题。
姑娘樱口抿着,不好意思地抬头,飞快看了时蓝与长明一眼。
又低下了头。
“我叫云锦,来自乡下一个小戏班,前几天刚入了醉梦阁。我见识少,之前从未曾见过像时蓝姑娘这么好看的姑娘,姑娘就甭打趣我了。秦妈交代过,时蓝姑娘与琴师先生逢单唱曲弹琴,逢双的日子,我便顶上。只是有一件事想麻烦姑娘,今日我来得赶,我的琴师没有带上。听说时蓝姑娘的琴师先生,是全临渊国最好的。不知道琴师先生能不能替我弹琴相奏几曲……”
时蓝愣了愣。
要是换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时蓝多少会以为对方对长明有意了。
毕竟,长明性子温和,生得清朗姣好。
眼眸中常盛着润意。
温柔一笑的时候,就像湖面起了微波。
平日阁里见惯风月的姑娘稍稍与他自顾自调笑两句,脸上便会微微腾起一片红晕。
长明虽温和却寡言,很少与她们搭话,当然也无从回应。
可时蓝觉得,面前的云娘却不是这样。
她虽然看起来极为羞怯,看长明的眼神里,也是有赞赏之意。
但一脸坦然,没有一点别的心思。
“抱歉,云锦姑娘,这个忙我帮不上了。”长明咳了一声,脸上挂着淡淡却疏离的笑意,“长明有愧。我的工钱全是时蓝姑娘给的,她之前与我约定,若我替别人奏琴,我要赔她百倍。”
时蓝被说懵了,正想问长明,她怎么不记得她何时跟他有过这样霸道又不讲理的约定。
长明觉察出了她的意思,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只一个眼色,时蓝便懂了,长明让她不要揭穿他。
“那就不勉强为难琴师先生了。原来琴师先生叫长明啊。”
云锦唱了起来。
“从来雨中打秋月,更值风摇长明灯。”
离开的时候。
时蓝只低落了不到一刻,很快振作起来。
“长明,我觉得云锦姑娘《牡丹亭》确实唱得很好,声音也比我好听。但我也不赖啊。”
“嗯。”长明鼓励时蓝,“小姐会的更多。”
“就是。全临渊国会唱《十八摸》还会《林冲夜奔》的,数来数去就我一个。”
第38章 依傍 收爪子。
云锦羽睫轻颤,揪着衣角,朝前走了几步。
朝着秦妈福了福。
这还是她来之前,锦郎手把手亲自教她的规矩。
锦郎平日里总是很忙,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难得那次他对她如此细致温柔。
一想到这儿,云锦禁不住鼻子发酸,眼眶一红。
“秦妈,一切我都按吩咐照做了。我算了算,我也来了些时日。到底,我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我的锦郎呢?”
云锦绞着手指。
话说到后面,脸上忍不住腾起如霞绯红。
一红一白相较之下,脸上先前敷的白色的粉跟结了块似的。
斑驳浮起,并不贴脸。
秦妈也注意到了她的窘迫,却没有直接点穿。
“你的锦郎?”
拖声拖气反问了一句。
秦妈缓缓移开目光,敛了脸上惯常堆着的笑意,神情带了些捉摸不透的深意。
保养得当的玉手漫不经心地拨着珠帘。
“他都怎么跟你说的?”
这深意,也许有一二怜悯。
但怜悯背后,更多的,是她无法直接点明的讥讽。
云锦并没有察觉秦妈神态转变。
只含羞带怯,软声应道:“锦郎他让我好好跟着秦妈,按秦妈跟王爷吩咐做事。等秦妈跟容璟王爷所有事情都做好了,他就会娶我过门。这些天,我都有按秦妈说的,好好唱曲儿。刚刚问时蓝姑娘的话,也是按着秦妈的授意……”
声音脆甜如莺。
最近来阁里的客人都很捧场,云锦的势头甚至一度越过了风头无俩的时蓝。
秦妈却不怎么喜欢。
面前的云锦既卑微又真挚,总是让她在某个霎那倏地想起年少轻狂时那段并不怎么美好的往事。
那个少年公子,也曾呵活着她,与她一道秉烛夜游,共剪红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