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像是后脑勺上了眼睛一样,立即停下脚步,恭敬地道:“少夫人,皇上在城楼上。”
卢希宁冲他勉强笑了笑,跟在他身后往城楼走去。在楼下她停下脚步向上看,风雪中的城楼边,立着个青色的人影。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上楼后,梁九功躬身退了下去,她恭敬请安见礼。
康熙站在不远处,因为寒冷脸色泛白,直直盯着她,哑声道:“起吧,”
卢希宁谢恩后起身,康熙转过身,抬腿往城楼边走去,等了一会回头看来,她头皮一紧,豁出去跟了上去。
两人并排站在城楼边,康熙声音平静,说道:“纳兰容若来辞官,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放他离开,也放你走。对不住,我差点没护住你们兄妹。”
卢希宁没想到康熙会道歉,她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道:“皇上,奴才……”
“就你我想称好了。”康熙出声打断了她,“你算得上是我的半个先生,不对,我在你身上学到了良多,你当得起我的先生。你勇敢得很,明知道许多事不可行,你还是契而不舍去做。许多人会选择明哲保身,纳兰容若……,他没有拦住你,也没有把你关在后宅,算得上真正的君子,我敬佩他这一点。你们,很般配。”
卢希宁从善如流地道:“多谢皇上,其实这次若不是皇上出手,我与大哥肯定逃不掉。”
康熙转头看了她一眼,风呼啸着而过,将他怅然若失的叹息卷了进去,说道:“纳兰容若给我拿来的课本我全部看过了,里面你提出了许多问题,我闻所未闻,却很感兴趣,绞尽脑汁在琢磨答案。我不会因为自己不懂的学问,就否认其的存在,断不敢轻易下结论,对人对事向来如此。”
卢希宁不断轻点着头表示附和,城楼上虽冷,她的一颗心却滚烫,她期盼着大清有人会研究各种学问,从数学物理到植物生物。
“我明白你心中的宏图,大清就算没有战争,海晏河清也没多少用,得靠着知识才能使大清真正进步。你亦知晓,没有我的允许,你自己想要做这些,几乎是痴心妄想。卢希宁,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卢希宁笑靥如花,真诚地道:“皇上,这是我听到最美妙的承诺。”
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康熙痴痴看了一会,僵硬地转过了头,看着远处风雪中的京城。
“这座城,我的一生都将被困在里面。我的亲人们,也变得面目可憎。以前我不懂情爱是什么,等我懂的时候,已经太迟。我能唯一为你做的事情,就是让你离开。”
他情不自禁转过头,眼眸中是无尽的悲哀:“卢希宁,你不能被禁锢在此,蹉跎岁月。走吧,去江南,去塞北,去广东,去南洋去西洋,去哪里都行,如海东青那般飞翔在广袤的天空。”
康熙心痛如绞,眼睛干干的,以前他需要在不同的场合哭,哭江山社稷,哭帝王仁慈。
此时他被无尽的伤心淹没,却流不出眼泪。
他不能流泪。
他不想以后,她记得的,会是他哭的模样。
她善良心软,她说情爱是让对方变得更高兴,不舍得因为他,有一丁点的难过。
“卢希宁,朕许诺你,不管以后纳兰家族如何,朕护你一世周全。”
卢希宁恭敬下跪磕头,以从未有过的虔诚。
康熙静静站着,受了她一礼。
谁都没有说再会。
卢希宁回头望去,紫禁城的黄瓦红墙燕翅重檐,掩映在了风雪里。
午门楼上那抹青色孤寂的身影,一动未动立着,逐渐地,在雪中越来越模糊。
卢希宁转过头,拉紧身上的风帽,挡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鼻子却仍被寒风扑得酸涩难忍。
“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念。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注3)
小时候最喜欢去的茶餐厅,店里经常在循环这首歌,她不大喜欢,觉得太过悲伤。
她也讲不出再见。
午门正门,在卢希宁面前缓缓打开。
卢希宁脚步微顿,这道门,只在帝后大婚,或者大庆典时才开,中间门洞,仅供皇帝出入。
门外孤单单停着辆马车,车边风雪中,立着纳兰容若熟悉的身影。
卢希宁没再停留,加快了脚步往外走,渐渐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不知道是凄厉的风声,还是纳兰容若在喊宁宁,他也跌跌撞撞尽力往前奔跑,将卢希宁紧紧拥入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