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天界随便一颗仙丹,在凡间都是千金难求的妙药,要是能配制一些,必定能成为当世名医。只是配制仙丹所需的药材不少都生长在天界,而且炼制时还要辅予法力,梅落庭眼下待在凡间的穷乡僻壤,自然搞不到天界的药材,行医之路是走不通了。
不过她前世当了千年的战神,经历的凡间战事和妖魔作乱数不胜数,把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下来,定能震撼这些凡人。只是这里的人没多少识字的,要把这些故事写成话本估计也不好卖,她倒是可以去说书,但梅迁认为说书卖艺是贱业,多半不肯让她去,不如把这些故事改编成戏本,卖给附近的戏班子,估计能大赚一笔。
她下笔如飞,十天就写好了戏本。然而镇上粤剧班子的班主翻了一下她的《白夤平妖记》,就摇着头还给她:“这个题材不行。你看,里面这么多妖,黑熊妖虎妖狮妖大象妖,每个角色都要花大钱化妆做造型,成本太高了。还有,你这里面武打戏太多,虽然观众爱看,但我们这是小班子,做不了这么难的武打动作。”
梅落庭无言以对,准备走人。果然,被贬下凡的一生,做什么都不会顺利。
班主叫住了她:“看你文笔还不错,我们戏班最近也在排练一部白夤的戏,每天都满座。要不你去观摩一下,学着写个这样的?”
梅落庭一边窃喜自己在凡间这样受欢迎,一边跟在班主去后台看排练。只见一个身穿金甲的彪形壮汉端坐在虎皮椅上,一个妖姬模样的花旦拖着娇滴滴的尾音叫着“大王”,给他喂酒。壮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顺手把酒杯扔到一边,□□焚身地搂住妖姬。
梅落庭皱了皱眉头。这是哪里的山精野怪?那男的是黑熊精还是野猪精?待会主角白夤登场,这俩妖怪就被轰杀至渣了吧?
壮汉搂着妖姬,在伴奏的锣鼓声中摆出一个自以为很帅的姿势:“百媚女帝,我白夤今晚就与你共赴巫山去也!”
梅落庭差点没疯。原来这演的就是自己和百媚女帝啊?且不说自己前世是天界第一美男,百媚女帝好歹也曾是凡间帝王,哪有这般□□?等等,自己什么时候跟百媚女帝有一腿了?这群凡人真敢乱编,等本战神重返天庭,定要降罪尔等!
壮汉这边跟妖姬亲热,那边又来了个怀春小娘子,娇羞道:“听闻战神白夤好生了得,夜御百女……”
梅落庭要当场吐血了。夜御百女?!一个夜晚满打满算六个时辰,这个时间除以一百,平均每次还不到半刻钟!你们这些凡人是在侮辱本神吗!
虽然前世的白夤是千年处男,但他跟所有处男一样,对此充满自信。
梅落庭带着一肚子怒火从后台出来时,班主正在吩咐几个行当:“听说最近流行大女主戏,明天排一下《花木兰》、《女状元》!”
梅落庭不禁怅然。古代的巾帼英雄女扮男装建功立业,国君在得知她们的女子身份后,对她们也是赞赏有加。现实中就没这么好的事了,她女扮男装考了功名,为官时也除灭了不少妖魔,被揭穿是女扮男装之后却因欺君之罪下了大牢,成为举国上下的笑柄,即使出狱回家,日子仍是难过得很。只能说凡间的性别歧视比古代严重多了,将近一千年前,百媚女帝还能在凡间当女皇,几百年前,花木兰、女状元声名远扬,而如今,女人只能待在闺阁之地,稍有逾矩便是“不守妇道”,而带头对这些“不守妇道的女人”恶语相向、杀之后快的,往往也是女性。
幸好镇子上比乡里繁华一点,梅落庭把先前绣的手帕带来叫卖,倒也卖出了三块,总算没白走一趟。
回去的路上她经过一座医神庙,想起自家弟弟的情况,也不知道德惠元君是否能治疗这样的痴愚之症,便买了一束线香,进庙参拜。
此时庙中无人,梅落庭上香时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德惠元君,白夤求见”,都不见有动静。
这也难怪,按天界规矩,被贬神仙在凡间受苦赎罪时,天界的亲友都不得施以援手,再说上辈子在天界时跟德惠元君的交情也不算深,天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免不了跟医神德惠元君打交道,向她要些仙药仙酒,唯独白夤宫中堆积白启生前留下的无数仙药仙丹,平时都不需要找德惠元君,所以跟她也没什么交情。德惠元君想来也不会冒着被天界责罚的危险来帮她。梅落庭小时候没少瞒着父母来医神庙,求德惠元君保佑弟弟恢复正常,也没见德惠元君显灵过。
梅落庭正要离去,却听光线昏暗的医神庙中传来久违的浑厚低沉的声音:“白夤,老身只能躲过天界屏障与你交谈片刻,有话直说。”
德惠元君并没现形,只是传声,这样就不易被天界发觉。梅落庭也来不及客套寒暄,急忙问:“我弟弟梅蕴的病情,你可有办法医治?”
德惠元君幽幽叹息一声:“他是天生如此,即使医神,也是无计可施。”
“既然如此,那不强求了。”梅落庭早就看出梅家似乎世代都被一个极其强大的诅咒所影响,家族之人都多病多灾,死于非命,生出一个痴愚儿也是情理中事。只是她如今是凡人,能力有限,也无法破除这个诅咒。
但想想德惠元君,她又觉得心里平衡了许多。德惠元君少年时父母双亡,自己苦苦谋生,终身未嫁把弟弟拉扯成人,到头来差点被自家弟弟活活气死。相比起来,梅蕴已经很让人省心了。德惠元君当年能受的苦,她一个被贬之神凭什么受不得?
德惠元君又道:“在你被贬下凡的那一年,少司命也下凡历练。我常去司命宫,曾听宫中小仙说起,你这一世的父母本来命中无子,少司命在下凡之前特地吩咐自己属下,在你三岁那年让你父母生下一个儿子。至于他为何要给你父母送这么一个儿子,老身就不知道了。”
德惠元君爱慕大司命,三天两头往司命宫跑。前世时羽仪担任少司命一职,掌管凡间妇孺的命运,是大司命的徒弟和属下,也住在司命宫,所以德惠元君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少司命明知白夤被贬的这一世生活艰难,为什么还要给送来一个智力残障的弟弟?这是嫌他过得还不够艰难,想要雪上加霜吗?前世的羽仪和白夤是好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梅落庭正惊疑时,又听德惠元君说:“白夤,我还听司命宫的小仙说,你被贬下凡前,少司命曾去天牢探望你……”
第31章 生怨
德惠元君的话才说了个开头,时间已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昏暗的神庙又恢复了寂静。
梅落庭心中疑惑更盛:前世白夤被贬下凡前羽仪还来找过他?他俩是不是商量后才决定送子之事的?但她前世又怎么会想要这么一个弟弟?还有,她前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才被贬的?
她回到家中,对抱着饭碗痴痴傻笑的梅蕴端详半天,也没看出这个弟弟有什么特殊之处。她也用护心镜偷偷照了一下梅蕴,既没有仙气法力,也没有妖魔之气,就是个凡人之躯,也不知前世的羽仪给她送来这么一个兄弟是何用意。不过前世和羽仪是千年的好友,他大概不会有意害自己吧。
能想到的赚钱路子都尝试过了,梅落庭仍是无法在老家谋生,只落得被何氏嗤笑:“你这些都是屠龙之技!”
“我真的屠过龙。”且不说前世是战神白夤时杀过多少魔龙,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废太子墓杀了一条魔蛟,救下了国师皇子等人。
何氏啐道:“你杀了龙有什么用?如果你是王公贵族或者富贵人家,杀了龙还能吹嘘一通,光耀门楣,那是锦上添花的事。但我们这种人家,杀了龙又不能多赚俩钱,有什么用?还是找个人嫁了算了!”
当地有些家贫人懒性格差的汉子娶不起媳妇,听说梅家有个女儿过了二十还没许人家,都想着大龄老女要不了多少彩礼,对夫家的要求应该也不高,自己可以捡个便宜,纷纷托了人去说媒,看着门庭若市,其实就跟赶集时抢购便宜货想捡漏的心态差不多,甚至有人请不起媒婆就自己上门求婚。丫鬟阿秀见媒婆登门,精心打扮了一番,借着端茶倒水的机会去前厅转了几次,只盼媒婆看中自己,给自己说一户家境殷实的夫家。
梅落庭窝在和阿秀合住的房间里,虽不知外面情形如何,但也能从手中的护心镜中看得到外间各色人等。
一个毛遂自荐想倒插门的黑瘦男人,自称才二十八,头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皱巴巴的皮肤紧裹在骨架上,比尸气发作时的女魃更像干尸。他上下打量着梅家客厅,搓着手问:“你家在乡下还有多少亩地?梅小姐是帮皇帝做事的,应该有很多赏赐吧?”
大哥,看你的气色,你还是问梅家祖坟有没有地方给你比较合适。
一个中年女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带着三十岁的儿子来到梅家,对梅家的宅子表示满意,又跟何氏说要叫梅落庭出来让她看看品貌如何。
大妈你谁啊?这么不见外!就算是养猪的赶种猪上门配种,都会提前打声招呼好吧!
梅落庭少年时同读私塾的同学,读到现在还是个童生,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又不肯找份谋生活计,也来梅家求亲,一看见阿秀就眉开眼笑地问:“你家送不送陪嫁丫鬟?”
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着小妾呢?
媒婆眉飞色舞地劝说何氏:“我说的这人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人很好的!家境也好!愿意出五两银子的彩礼呢!”
却不说老子前世是战神,这辈子好歹也曾是个知县老爷,你就给五两银子啊?
一个皮肤黝黑,面如刀削,长发披散,活像个野人的武将,摔着酒杯对属下大发雷霆:“什么?梅落庭竟然已经回老家了?你们怎么不早说!否则我当时还能派人拦着她!”
哦,护心镜能看到千里之外,这是看到了刚回京的韦非将军。梅落庭急忙放下镜子,心有余悸,幸好自己走得快,要是这会还在京城,遇到韦非将军就完了。
半个月下来,不仅梅落庭心累,阿秀在客厅见多了歪瓜裂枣后也彻底死心,平日总在私底下跟梅落庭埋怨:“京城这么多富家子弟,你怎么就不找一个呢?”仿佛梅落庭没在京城找个年轻英俊富贵出身的夫婿并让她陪嫁过去共享老公,就是亏欠了她的一样。
而何氏这边则是,要是男方看不上梅落庭,她就骂梅落庭没用,要是梅落庭看不上男方,她就骂梅落庭太挑。梅迁和何氏都是懦弱之人,不管亲戚、媒婆介绍的人有多差,甚至不是人,他们都笑脸相迎,不敢跟他们翻脸,在外人面前忍下的火气,全发泄在梅落庭身上了。
“媒婆刚说了,那个要给儿子结阴亲的财主找了另一家!女方家里不但有钱,而且那姑娘死的时候才十六,比你年轻得多!你看你,这么老都嫁不出去,连个死人都不要你!”何氏气急败坏地数落梅落庭。
哪个活人想结阴亲嫁个牌位啊?让两位死者结亲不是更合适吗?还有,什么叫“连个死人都不要你”?那死去的小哥托梦说不要我了?
“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我们这里的男人不都这样,你一个都看不上,以为自己是仙女啊?”
我真不是仙女,我是战神!
整天不是被梅迁骂“一事无成”就是被何氏骂“嫁不出去”,吃饭时多夹了点好菜,又被何氏一通数落:“不会赚钱只会吃,刚断奶还不会说话时,喂你白粥不吃,非要喂好的才肯张嘴,你上辈子是哪个达官贵人吧,这么挑嘴!” 梅迁更是端着一碗发霉的咸菜给梅落庭看:“你不在家时,我和你妈就吃这个!”仿佛他们平日舍不得花钱也是梅落庭的错。
日复一日地窝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心知被贬之神这一世不管怎么折腾都注定潦倒一生,看不到半点奔头。闲着无聊时,梅落庭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糟糕的往事,先是想起自己在牢中被狱卒欺□□骂,然后想起刚回京城时被韦非将军为难调戏,想起进京赶考时因为衣着寒酸被一些势利的举人嘲笑讥讽,那些人落榜后还到处说她是有人脉才考上的,想起当年在私塾上学时被无赖同学欺负,但梅迁一见她跟别人争执只会不由分说把她一顿痛打,一些坏心眼的同学干脆故意去她家告状害她挨打。
如此种种,不断被想起,而且想起的次数越来越多,想起的事情越来越久远。毕竟前世也是随老爹白启学过点医术的,梅落庭心中明白,自己不是变得心眼小爱记仇了,而是得了生人怨。罹患生人怨之人,因为遭遇种种不幸而心生怨气,被自己产生的怨气包围着,终日郁郁寡欢,会强迫自己没完没了地反复想着过去的糟心事,直到发狂死去。
这是一种极难痊愈的顽症,梅落庭万没想到,自己身为下凡的神仙,竟然也会被生人怨缠上。而且生人怨极难消退,即使有月海流的辟邪符也没用,因为辟邪符只能对抗外来的怨气邪气,却不能消灭自身产生的怨气。
梅落庭无奈之下,只得再去一趟医神庙,向德惠元君求助。德惠元君这次依然不敢现身,只是传音:“天界中治疗生人怨的仙药倒是应有尽有,可惜你如今是被贬之身,老身不便给你送药。不过,服用天神之血也可以治愈生人怨,少司命如今也下凡历练,若是你有机会,可以跟他求一滴鲜血。”
虽然前世和羽仪是好友,但这一世他投胎为崔如珩后记忆全失,又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兼礼部侍郎,大概不会搭理她了。梅落庭不禁苦笑:“这恐怕有点难。”
“确实。”德惠元君赞同,“你被贬下凡前他去天牢探望你,听说你跟他大吵了一场,还扬言要是有机会定要杀了他。少司命回来后一连多日都失魂落魄。幸好他投胎后没了前世的记忆,否则你们相见还真有点尴尬。”
梅落庭差点惊掉下巴。前世下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白夤和羽仪从没吵得这么凶,就算偶尔有点小争执,也每次都是羽仪主动跟他赔罪和好。前世的自己为什么会对羽仪说这样的狠话?
她急急问道:“德惠元君,你可知道我和羽仪前世是因为何事争吵?”
德惠元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为难:“这是你们的私事,老身也不清楚。但你身上不是带着你小时候的护心镜吗?可以用它追溯记忆。”
梅落庭急忙掏出护心镜。“可是,我现在没有法力,用护心镜只能看到如今发生之事,看不到过去啊?”
话刚说完,她就感觉手捧的护心镜被注入一丝法力——只有一丝,如果德惠元君注入再多法力,可能会惊动天界。梅落庭抓紧时间,心中默念着天牢之事,启动护心镜的追溯功能。
镜中映出了当日牢中的情形。白夤被锁链拷在墙上,身穿囚衣,披头散发,对长跪不起的羽仪像疯子一样嘶吼:“羽仪,你此番所作所为,对得起你少司命一职吗!你不是庇护妇孺的神明吗!你做这些,又算什么!”